孟千姿让神棍这么一说,瞬间头皮发炸,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说:“不会。”

为了佐证,她让两人先别说话,自己阖上眼睛,又仔细嗅辨了一回周遭的气味:至少目前,周遭这二三里的范围内,除了几个人,没大的活物,也能感觉到陶恬,味道疏疏淡淡,温度也平和,距这儿约莫不到一里。

她睁开眼睛,再次摇头:“没有,那最后一个,不在附近。”

神棍莫名,下意识也去嗅鼻子:“你是闻出来的?我怎么闻不到?”

孟千姿斜他:“谁都能闻出来,还要我干什么。”

江炼也好奇:“你有这本事,那岂不是……”

孟千姿知道他想多了:“不行的,‘山风引’其实局限性很大,像城市里,人太多,味道也杂,什么下水道的、垃圾堆的,一种味道过重,就很容易把其它味道压过去——这儿之所以能施展得开,是因为人口密度低,每平方公里大概一个人都不到,动物也少,又没有太多植被,人的气息以及奇怪的气息,相对好识别。”

神棍嘀咕:“那不是还不如狗吗?人家警犬,你给它嗅嗅犯罪分子的物件,它还能在城市里展开……”

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不妥,生怕孟千姿揍他,赶紧缩脖子,江炼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接茬反驳:“那不一样,比狗还是强的。狗只能追着一种味道,千姿这种,可以分辨出不同的……”

孟千姿一肚子没好气,果然,只要动用山风引,跟狗的高下对决,总是免不了的。

好在,江炼也察觉到失言了,立马急刹车转弯:“那个……美盈怎么也参战了?”

江炼对况美盈的要求实在不高,能不被吓晕,他就已经很欣慰了。

神棍奇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她不想活了啊。”

原来,韦彪被螳螂人带走之后,况美盈哭得嗓子都哑了,还曾偷偷跟神棍说,三人从小一起长大的,而今太爷刚死没多久,江炼就死了,韦彪也凶多吉少,她的绝症病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她会觑个空子跟这两个怪物拼个同归于尽,到时候神棍趁机逃走就行,不用管她了。

神棍唏嘘:“况小姐……真是,看不出来,还有这勇气。不过,志向是远大的,实力嘛,确实不行。”

江炼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况美盈已经开始发病了,一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在对这一天,早有心理准备,倒也没变色失态。

他沉默了一下,才笑了笑:“怎么大家都认为我死了吗?”

神棍说:“不然呢,当时那情况,它们上来就射死了一个司机,你又被射得滚翻在地,我们的车翻了之后,韦彪那样孔武有力的,都被抓回来了,你自己揣摩揣摩,谁还能觉得你还活着?”

说到这儿,又转向孟千姿:“孟小姐,不是有个司机逃出了吗?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愤愤:“韦彪让他停车的时候,他就嚷嚷说没救了、保活人要紧,我就不相信他会跟你说小炼炼还平安。”

孟千姿敷衍过去:“别嚷嚷了,保存点体力,待会出山,可没人抬你。”

这话在理,大山里车开不进来,路还得靠自己走,伤员或许能分到担架,自己这种只流了点鼻血的,多半没指望。

神棍不吭声了,过了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身子一蜷,又打上盹了。

***

江炼也阖上眼睛。

但心头盘桓着太多事了,没法像神棍那样心无旁骛地说睡就睡,顿了顿,听到身侧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他睁开眼睛,看到孟千姿卸下了右腿的一截裤管,正拿酒精球擦拭腿侧流下的血迹。

山里还是冷的,鼻息和说话时的呵气都会遇冷成雾,孟千姿露出的那截腿很白,但这白在漫山的清冷里就多了点萧索意味,江炼压低声音,说了句:“你那腿,是用了强效针剂吧?”

孟千姿没想到他还没睡,含糊地嗯了一声,又把裤管接回。

江炼继续往下说:“我干爷给我讲过当年南洋打仗的事,说是战地上会用这种针剂,有些人被炸掉了胳膊,打一针也不觉得疼,疯狂地往前冲,或者往回跑。”

孟千姿转头看他:“你不睡一会吗?”

江炼答非所问:“你也以为我死了?”

孟千姿不想聊这个,人还在就好,人没出事,心也定天也清,那些“以为”,就让它散了吧。

她搓了搓手:“真是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冷,腿都发僵。”

江炼朝她张开一边手臂:“要不要过来?”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你个伤员,你就算了吧。”

什么意思,瞧不起人么?江炼拿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没受伤的那侧肩膀:“我这边,还能靠个人呢。”

孟千姿笑,犹豫了一回,还是把头枕到了他肩上,江炼单手搂住她,下巴蹭住她发顶,说了句:“把手给我。”

孟千姿嗯了一声,两只手都伸给他,江炼单手包住她的,只觉得她手上寒凉,不觉又握紧了些。

日头高起,山里没什么遮盖,入目清透,明明白白。

江炼叫她:“千姿。”

这语气听来郑重,孟千姿抬眼看他。

江炼说:“这趟,我如果真死了,世上少了个人关照你,你该更关照自己才对——跟自己的腿较什么劲?如果折腾废了怎么办?”

原来是要说这个,孟千姿哼一声:“我乐意,你死了,我愿意给你陪葬一条腿。”

江炼一时语塞,顿了顿说她:“同样是走黄泉路,人家带的是亲人的眼泪和牵挂,悲情而又浪漫,我扛着你的腿……别人会怎么看我?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孟千姿哭笑不得,伸手就去拧他的嘴,江炼没躲,由她拧住。

对视之下,孟千姿心头一悸,不觉松开了手。

江炼轻声说了句:“我说真的,千姿,死了的人和打翻的牛奶没区别,再也回不来,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由它去吧。”

孟千姿让他说得胸腔内一阵酸涩上涌,她埋首在他怀里,很坚决地说了一个字:“不。”

风筝断线,犹有线头缠绕指根,牛奶真打翻在这,她就在这凭吊、立碑,哪怕百年之后也埋在这呢,又有什么不可以?

这世上,有人活成乱麻,一刀即断,有人活成莲藕,百十刀招来万千缕。

她大概是个莲藕体质,没法由它去,由它去了,也会屡回头。

偏不。

***

接下来,一切都顺利得很,那让人心头忐忑的“第五个人”一直没有出现,山鬼的后援也在预料的时间内到达。

这山谷,怕是千百年来都不曾迎接过这么多人,队医第一时间包扎了孟千姿的腿伤之后,赶紧召来担架把她先送出去——山鬼的登山杖是碳素钢的,有螺纹接口,两根一接就是个担架边杠的长度,穿进带边套的长条帆布,一副简易担架也就成型了。

孟千姿留了话,让江炼也上担架,但他没上,毕竟自己伤的是肩膀而不是腿,既能走路,也就不好意思大剌剌让人抬他,而且说实在的,他从小吃苦惯了,有些“福气”,送到跟前也享得不自在。

他在况美盈的搀扶下跟着大部队离开,走的时候,山谷里还留了不少人,有人把那两人的尸体装入尸袋,还有人在边上咔嚓拍照,陶恬解释说,这次的事挺大的,晚点应该会有个完整的调查报告出来。

江炼不关心什么报告,只是担心孟千姿的腿,他仔细回忆队医给她包扎时的情形,一会觉得队医的脸色很是凝重,一会又安慰自己,那人只是长了张不苟言笑的脸。

就这么走走停停,到下午时,才出了山界。

前车都已经走了,只剩了四五辆等着载人,江炼躺进一辆suv的后排,听到窗外有人聊天,说是距离昆仑那头的营地还有七八百公里。

真是漫长的旅程,江炼阖上眼就睡了。

一路无梦,睡得像块死沉的石头,再醒来时,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当时,车已停下,不远处传来重型货车过路的轰隆声响,江炼睁开眼睛,第一时间都没能适应半天边的灿灿银白。

他闭了会眼,再睁开看,这才看清车是在公路边——一条蜿蜒的山间公路,前后左右都是延绵起伏的山岭,山岭的上部都是雪盖,打眼看去,像是一片连绵雪原。

这种公路,周围荒僻到死,但公路本身并不寂寞,因为总有各色车辆匆匆而过,有车就有人,有人就有吃喝拉撒需求,所以在一些便利的路段,会自成小型“社区”,开几家毡帐旅馆、活动板房饭店以及小卖店。

停车的地方,就是这么个小型社区,还颇为热闹,能听到外头人声喧闹,江炼正奇怪车上怎么就只剩自己了,忽听到哗啦一声车门声响,抬眼看时,是陶恬上来了,还带上来一股糯热的香气。

她又惊又喜:“你醒啦?美盈还让别吵你呢,说让你睡到自然醒。”

江炼看向她的手,肚子咕噜叫了两声。

她手里有个掰开的红薯,薯心还在往外冒热气,外皮烧得有点焦,瓤是诱人的金黄。

陶恬噗嗤笑了出来,很大方地掰了一块递给他。

江炼单手撑住身子坐起,这才伸手接过,倒也不急着吃,而是示意了一下外头:“这是……停车休息?”

陶恬说:“已经是新营地了,你看不出来吗,那些开店的、进出的,都是山户。”

说到这儿,不能不提一笔昆仑山的特殊之处。

昆仑山,号称中华龙脉之祖,横跨新疆、西藏、青海三省,地理位置和战略位置都很特殊,其中某些地段,长年有军队驻守。

倘若真是游客,公路进出来去匆匆也就算了;只两三个人行动,也容易掩藏行迹;但大群人员的长时间进驻,必然会引起有关部门的监控和注意,这也是为什么景茹司之前安排搜找时,要把人员尽量打散,二十多个小队,以游客、登山或者考察的名义派往各个山头——真的两百多号人群聚同一地段,不出一顿饭功夫,就会被请走喝茶了。

后来,山鬼在其中一个山头出了事,这一块成为重点地域,营地自然也要迁到附近、方便调控,但营地也不能张扬,景茹司考虑再三,相中了这个原本就有的公路“社区”。

这儿有十几间板房毡房对客服务,临街的七八间是简易商店、修车铺和饭馆,半山平地上的七八间就是大通铺毡房,两排房之间的空地上有两个简易便厕,一东一西,一男一女。

店主以东北人、四川人为主,景茹司派人和他们聊,以大价钱买了他们一个月的营业期,换言之,各个店铺都照常开,只不过开店的、光顾的、吃饭的、住店的,都换成了山户,真有游客经过,心情好就接待个一两车,心情不好就推说客满——没撒谎啊,山左山右都是客呢。

……

原来如此,江炼觉得这样也挺好,很自在方便,他犹豫了一下,问她:“孟小姐的腿伤……好点了吗?”

陶恬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听说队医在帮她瞧腿,但昨儿见到她,她不是……身手挺利索的吗?”

江炼这才想起陶恬是跟自己同车过来的,又是下头的人,这种事,问她没用。

他低头去咬红薯。

陶恬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会,问了句:“你和我们孟小姐……很熟吗?”

这问题,路上她曾偷偷问过况美盈。

况美盈是个心大如网眼的,一心记挂韦彪的情况,只嫌车子开得太慢撵不上,回她:“不熟啊,从没听江炼说过和她熟啊。”

这话没能给陶恬什么安慰:她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江炼是叫了声“千姿”的。

你和我们孟小姐……很熟吗?

这个问题,可怎么答啊?

江炼一时怔愣,拈着红薯发起呆来。

他和孟千姿,好像就那么水到渠成的……在一起了,没征求谁的同意,也没向谁宣布,连神棍这样的,都还不知道呢。

山户内部,孟千姿是明星一样的存在吧,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被人议论,她没“官宣”之前,他还是别瞎嚷嚷的好吧?

但总不能答不熟,这种昧良心的话,他可说不出来。

他嗯了一声,说:“挺熟的。”

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留意到,他的唇角,已经不自觉翘弯起来。

陶恬看了他一会儿,心里头有点空,又有点怪羡慕的,她垂下眼,抠了抠车座上的皮套,又偏转头,看边上车窗开的那道缝——西北的风沙可真大,那道缝里,积满了细细的灰。

她喃喃说了句:“挺好的。”

江炼没听清楚:“什么挺好的?”

陶恬吓了一跳,旋即就笑了,她指江炼手中的红薯:“我是说,那个红薯,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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