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道古人行事时讲究“师出有名”,这“名头”之于人,直如酒之于怂人,都是能提气壮胆的——那几个山户,先时心头忐忑,认为自己做了挖人棺木的缺德事、好生晦气,让孟千姿这么一说,顿时就觉得,自己是在行善事、积阴德:没错啊,有谁会希望自己的坟老是被泡在水里呢,无亲无故的,帮你择穴,还帮你迁居,这好事上哪找去。

于是一改先前颓丧,插上香头,重又执铲下坑、挖得更加卖力了。

一出僵局,居然就这么举重若轻地化解过去了,那头的神棍长出一口气,这头的江炼也觉得这招行得巧。

他继续且走且直播、走到孟千姿跟前时,夸她:“很聪明啊。”

孟千姿没看他,还矜持起来了:“我不知道什么叫聪明,我也就是心肠好而已。”

江炼也不驳她,省得助长她气焰。

人多力量大,七八个壮劳力运铲如飞,挖口棺材还是小意思的,不一会儿,众人七手八脚的,就合力把棺材给抬上来了,恭恭敬敬放置到一边。

有个素喜开玩笑的山户,还跟棺材打招呼:“老人家,不用谢啊。”

众人一阵哄笑。

只路三明纳闷地看那口棺材,似是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起棺之后,当然还得继续挖,之前那些在边上站着看的,便接过铲锨,上手挖这第二轮,江炼觉得自己当甩手掌柜不太好,也想上去帮忙,貔貅赶紧把他拉住,一迭声的“你坐着”、“我们来就行”。

江炼便不坚持了:他跟孟千姿走得近,人人都觉得他身份特殊,不敢把他当劳力使,他要是硬凑过去干活,反会让人不好做。

挖土这事,实在犯不上持续直播,江炼想暂时中断,神棍不同意,生怕自己错过关键的:“你要嫌举得累,揣兜里好了,有情况时再拿出来给我播。”

也行,江炼放好手机,不忘对着步话机嘲笑神棍:“凤凰巢穴,应该不会安在棺材底下吧。”

凤凰好歹也是一代神鸟,被个坟茔压脑袋上,也忒憋屈了。

神棍犹在垂死挣扎:“这要看情况的,万一当年凤凰巢被持续的走山给深埋了呢,咱们现在的地面,远不是古早时候的地面,有些老城遗址,是在现代城市的地下几米、甚至十几米深呢。”

……

再说这第二拨人,歇了那么久上阵,干劲十足,只半个小时左右,这坑就几乎齐胸深了,但并没有什么发现,众人渐渐的,对“地下能飞出个凤凰来”这事,也就不太热衷了。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哪个山户,一铲大力铲下,又是一声闷响。

这响声,和早前挖到棺材时那声响,一模一样。

几人下意识停了铲,你看我,我看你,心下都有点发毛,其中有一个年纪轻些的说了句:“老子还不信这个邪了,再挖挖看。”

孟千姿觉得有点不对,和江炼对视一眼,同时向着坑边走去。

才刚走了几步,坑下形势已经明朗了,有人仰着头朝上喊话:“孟小姐,又是……一口棺材。”

声音都有点带颤了。

棺材叠棺材,还是这么直上直下的,事情……不会这么巧吧。

孟千姿把坑沿的堆土踩实,蹲下身子,探身往下细看,确实又是一口。

路三明这才凑上来:“孟小姐,你看这棺材……”

他指向不久前被挖出来、静置在边上的那一口:“糙得很,没抛光没上漆,只有个棺材的轮廓,不知道在这儿埋多久了。但山里的雨季可长咧,这一年年水浸过来,没见它有朽烂啊。”

还真的。

之前只顾着移棺挖土,没太注意这些细节:普通的棺材,在这样的环境下,几年雨水浸泡下来,不散也得腐三分,但挖出来的这口,包括还半埋在土里的那口,似乎都没这问题。

其他的人也凑到坑沿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个人说:“这种是不是借风水啊,我看人家小说里写,有块地方风水太好,但已经埋了人了,又不好挪动,后来者想借这风水,就会把自己的墓,造在先头那个墓的上方,压住他。”

另一个人啐他:“这儿也叫风水好?四面都是山头,中间一块洼地,待久了我都嫌压抑……”

又有人胆怯:“你们觉不觉得这事……要不然,咱们撂手吧,万一挖出什么邪门玩意儿……”

……

一时间,各种声音,都往孟千姿耳朵里灌。

她拧着眉,没说话。

不大可能是借风水,因为两口棺材的用料和形制看起来都差不多,像是同一批制作出来的,粗糙得一无二致。

还继续挖吗?

她想起这一路的辛苦,一根一根线头地捋,好不容易才捋到这儿,此时放弃了,怕是得怄死。

妈的,继续挖。

孟千姿深吸一口气,说了句:“再拿香!”

她照例带着人持香三鞠躬,这一次,也不啰嗦那么多场面话了,只说了句:“两位做邻居习惯了,要迁一起迁,大不了原样回填,再给两位赔上十年八年的香火钱。”

插完香头,她把路三明叫过来,吩咐他拨两个人过去,专门看守挖出来的棺材。

把棺材挖了一半的这干人重又下坑,只是这一次,劲头没先前那么足了,都挖得很沉默,一时间,场子里只余粗重的喘息和铲尖压进密实土中的轻响。

江炼往场子外围走了几步,把刚刚发生的事向神棍说了。

要说神棍,对各类玄异的传说典故那是如数家珍,但对丧葬礼仪什么的,就有点一头雾水了:他从没听说过这种棺下还有棺的情形。

至于这棺材是什么年代的,他也没头绪:“原始氏族时期,是墓葬坑,就是一个氏族的男女都往一个大坑里填。但到黄帝的时候,就已经有棺椁了,所以地下发现一口棺材,还真不好说是什么时候的,你走近去看看,棺材上会不会有什么雕花啊、图漆啊……”

江炼劝他死了这条心,第二口棺材虽然还没出土,但目测和第一口差不多,都很粗糙,别说雕个花刻个字了,连边都没怎么刨平呢。

再等了会,第二口棺材也挖出来了,坑已经有一人深,抬是抬不出来了,一干人接麻绳悬吊,又抬又顶又拽又喊号子,这才把棺材弄上来,然后非但恭敬、甚至是有些畏惧地,把这棺材和上一口并排停放。

两口棺材,黑压压杵在那儿,看得人极其窒闷。

第二拨人中场休息,第一拨人又下了坑,看了眼时间,都快午夜了。

这种时候,在阴森森的山里,挖出两口棺材来……

孟千姿后背泛起阴凉,不觉咬住了下唇。

江炼过来,给她递了瓶拧开的矿泉水,但没说什么:他知道,孟千姿已经有压力了,此行最好能挖出点什么来,若是最后以连挖两口棺材收场,势必大跌脸面。

坑下的人已经没法把挖出的土给甩飞上来了,坑沿站了一圈人,用麻绳和帆布结成简单的吊袋,把一堆堆的土给吊上来。

孟千姿一仰头,咕噜噜喝下大半瓶,微凉的水顺过喉管,进了肚腹,给她郁结的内火降了点温,喝完了,她用手把瓶子上半截捏得哗啦响:“我还就不信了,有本事,再给我挖出一口棺材来。”

江炼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段太婆造访过五百弄乡之后,曾经几度玩‘失踪’——她结识了阎罗,又调了凤凰山的山谱,肯定也来过这儿,有阎罗提供的线索,她不难发现凤凰右眼。你说,她当时,挖过这儿吗?”

不待孟千姿回答,他自己先摇头:“应该没有,这儿不像挖过的样子。”

孟千姿给他扫盲:“挖过的土和没挖过的土,短时间内是能够看出差别,但你别忘了,我段太婆即便挖过,也是在四十多年前。”

“四十多年了,雨打风吹水浸虫钻的,哪能看得出来挖没挖过?而且,如果是我段太婆挖,一定会回填得相当完好——这是山鬼的规矩……”

话刚落音,坑下传来貔貅近乎崩溃的叫嚷声:“孟小姐,又是一口棺材,第三口了啊!”

卧槽,孟千姿差点要气笑了,又来一口,这是要叠罗汉吗?

她走到坑沿去看。

这坑已经两米来深了,坑底露出一口棺材的盖面来,从那色泽和材质来看,和前两口还是一样的。

孟千姿的心头掠过一丝冲动:她真想把这些棺材都起了盖,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玩这套把戏。

但思来想去,还是忍了:挖人坟茔已经是失德了,起人棺盖就更过分了,好比私闯民宅还剥人衣服,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坑下的山户差不多已经放弃了,虽说体力尚存,但心理那道线都崩了,一干人或倚壁而立,或一屁股坐倒在地——但都不约而同,把脸朝着她,脸上是同一句询问。

还继续挖吗?

貔貅哭丧了一张脸:“孟小姐,要是这样一口口棺材挖下去,挖到天亮也挖不完啊。”

神棍在那头听说,又挖出了一口,也是半天无语,末了问江炼:“你看那情形,还能继续挖吗?”

江炼低声说了句:“山户们开始有情绪了,不过,要是千姿强硬要求,应该还能继续挖。”

神棍沉吟了一下:“三口棺材,这么直上直下一字排开,不像是任何丧葬仪式,倒像是故意的,有点邪术的感觉,我也说不准棺材的数量到底有多少,但古代有种说法叫‘三三不尽’。”

“表面上看,是说一除三永远除不尽,其实暗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意思,三就代表了无穷无尽,如果真的是某种术法,以三口棺材代表无数口,但这第三口,应该就是最后一口了。”

不过他也只是猜测,不敢做定论:“要么,你跟孟小姐说说,再坚持一下?”

江炼嗯了一声:“都到这地步了,不继续太可惜了,功亏一篑,我跟千姿说说看吧,实在不行,让山户休息,我再往下挖。”

神棍激动:“也加我一个,我也去。”

江炼笑了笑,收好步话机,抬头看时,估计边上的山户已经揣摩出孟千姿不会轻言放弃了,又在递头香给她。

这一次,她连接都不接了,厉声说了句:“事不过三,我倒要看看,这坡地里,还能耍出什么玄虚,给我再挖!”

又扭头看路三明:“你下,把挖不动的人给换上来,你也挖不动了,我替你。”

路三明听她语意坚决,哪会有二话,抓了把锨铲就下去了,江炼觉得,自己也该带个头,从地上捡了把备用的,也下坑了。

众人一看,就差大佬亲自撸袖子上阵了,这是动真格了,当下不再磨叽,又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很快,又到了起棺的时候。

一般的做法,是一铲自棺底沿边处铲入,使得棺材彻底松动,但一铲子下去,居然发出了刺耳的铿锵之声。

江炼觉得奇怪,蹲下身子,伸手拂开浮土,只觉入手冰凉。

而对面那几个人,已然看出了端倪,惊愕之下,说话都结巴了:“这是铜,青铜吗?浇铸的?”

这口棺材,左右前后及上面都还是正常的,唯有下底面,是看不到的,因为,完全被青铜给焊住了,感觉上,像是这棺材跌入了不深的铜水之中,铜水迅速凝结,于是把下底面给焊死了。

江炼沉吟的当儿,边上的人已经把浮土都给清开了,真是铜,青铜盖子,能听但铲尖刮擦青铜面产生的刺耳声响,还有人兴奋地在青铜盖上跺脚,发出厚重而又沉闷的声响。

孟千姿长吁一口气:终于挖出东西来了,还好,这坚持没白费。

就在这个时候,江炼怒吼了句:“别说话,都别说话!”

一路行来,江炼从没有过声色俱厉的时候,众人一怔,旋即噤声:半是被江炼吼的,半是……自己也察觉出异样来了。

有隐隐的、穿行般的刮擦声,自脚下传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让人觉得整个地块,都被带出了微弱的颤动。

这下头有东西。

这东西,一定……不是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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