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子尿很快送进来了,用水袋包进来的,神棍小心翼翼捧下去递给江炼——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觉得有点一言难尽:那尿还是温热的。

但不能立刻就泼,阎罗被泼醒之后,该怎么拉开个架势对付他,得有个计议,而且,谁来主审,是个问题。

孟千姿用嘲笑法排除了江炼和神棍。

“你?”她对神棍说,“你确定吗?就你这屁股在一处都坐不稳的,嘴一滑喊出个‘小阎阎’,那可怎么办?”

神棍非常气闷,不过他承认,自己是不具备主审的气场。

“至于你,”她斜乜江炼,“你会吓唬人吗?你之前恫吓他的那句,‘信不信我……’,是跟电视上学的吗?怕不是要笑死我。”

江炼无语,他确实很少凶神恶煞,即便偶尔为之,也比较生硬,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孟千姿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抬脚勾过一个凳腿残缺、布面都绷裂了的小马扎,安安稳稳地坐下了:“所以说啊,有些人,既没有恶人的气质气场,又没有扮恶人的演技,还争什么呢?”

说来也怪,明明是个破马扎,她这么一坐上去,如临王座,眉眼睥睨,神态傲然,脚边若伏上一只虎豹,再合适不过了,一点也不违和。

江炼突然想起,初见孟千姿时,自己是被暴揍了一顿带过去了,然后,屁股还没坐稳,她一刀就飞了过来。

神棍的声音从洞顶飘下来:“我看她行。”

江炼笑了笑:“我也没意见。”

***

阎罗被凉臊的骡子尿给淋醒了。

他的头很疼,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睁眼,发现洞里亮得出奇,心下陡得一惊:这洞里长年如夜,即便点蜡烛,光亮也该是幽暗而昏黄的。

急抬头时,就见前方不远处两道斜打过来的亮白射灯,那光道子几乎射瞎了他的眼,他赶紧抬手去遮,过了会,才又眯缝着眼、犹疑地往前探看。

看清楚了,那两个斜架着的便携式射灯之间,坐了个年轻女人,她约莫二十六七年纪,很漂亮,但那脸,那表情,那阴冷眼神,以及讥诮似的、微微上挑的嘴角,一看就知道很不好对付。

那女人身后,还站了个男人,但因为射灯的位置低,他的上半身都隐在了昏暗中,看不清楚面目。

阎罗咽了口唾沫,这才想起半夜时分,电铃响起过,然后,他就被人打晕了。

打晕他的人是谁?是那伙乘着骡子来到五百弄乡的陌生人吗?他们怎么找到他的?为什么找他?这中间,有什么过节吗?

阎罗的神经渐紧,眸光闪烁不定。

就在这个时候,孟千姿开口了。

“醒了?”

阎罗又咽了一口唾沫,身子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这女人,让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胁迫感。

“咱们聊聊,你不能说话,脖子总能动的,该点头就点头,要是不摇也不点……我这儿有人会修理脖子,随时帮你按摩。”

江炼虚心学习:原来狠人都是这样的,说得点到即止、笑里藏刀,是比直白的恫吓来得更有力量。

“你叫阎罗?”

阎罗口唇发干,良久才点了点头。

这名字,几十年没人叫过了,这女人怎么知道的?

孟千姿嫣然一笑:“说起来,咱们渊源可不浅啊,我提几件事,帮你回忆回忆。”

“你是湘西午陵人,三九年的时候,没插香头,秘密投了个山匪,叫黑三,帮他出谋划策、劫道做账……黑三爷的板斧耍得不错啊,可惜了,再多的财也带不走,湘西剿匪的时候,叫迫击炮轰了个四分五裂。”

阎罗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这才刚“聊”上,自己就被人起了早年的底。

“四几年,你做了笔大买卖,踩了七八天的点,劫了一户姓况的大户,有印象吗?黑三捞了个盆满钵满,你的收获也不小,有白石老人的画,还有一口箱子,是吧?”

阎罗怔怔看着她: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骤然提起来,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

孟千姿眼眸一冷,声色俱厉:“是不是?你的头是摆在那给人看的吗?”

这一下猝然变脸,别说阎罗了,就连江炼和神棍都吓了一跳。

阎罗赶紧点头。

孟千姿转怒为笑,说他:“这就对了,只我一个人说话,多寂寞啊,你得给点互动,这样不是很好吗,多和气。”

江炼放弃了学习的念头:他要是这么搞,迟早精分,术业有专攻,能者居之,以后遇到这种事,还是孟千姿来吧。

孟千姿果然说得和气:“五十年代末,你知道有人要斗你,连夜出逃,老婆孩子亲爹亲妈一个不带,反带上了箱子,是吧?”

阎罗机械点头。

孟千姿叹了口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她伸出手,勾了勾江炼的下衣边,江炼思忖着是该自己亮相了,于是前跨一步。

阎罗看他的脸: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个把他打晕的人。

“这位是况家的后人,人家的箱子,你也借了不少年了,也该还了吧?”

听到“箱子”两个字,阎罗的身子颤了一下。

孟千姿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这箱子,在你这儿吗?”

这话问出来,江炼和神棍的呼吸,几乎是同时屏住了:多年追索,一路辗转,为的就是这口扑朔迷离的箱子。

三双眼睛的注视下,阎罗慢慢摇头。

不在?箱子已经易手了?

孟千姿心内一沉,但面上不露:“那你总知道在哪吧?”

阎罗迟疑着,又点了点头。

孟千姿能看得出来,“聊”到这儿,阎罗已经没之前那么紧张了——若用棋局来比,他之前是被一举击溃步步被动,现在踉踉跄跄,已然在试图控局、想向她下子了。

不能给他这机会,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知道了多少,也不能让他有所倚仗。

孟千姿微微一笑:“好,这是第一个问题,先放着,咱们继续。”

阎罗一愣,他原本以为,这女人是找箱子,而他知道箱子,手中有所持,就可以讨价还价,没想到这女人轻飘飘一句话,就这么带过了,又要继续。

还继续什么呢?

孟千姿说得不紧不慢:“七十年代中,你就住在这个五百弄乡,有一天,来了群外乡人,在这儿又是拍照又是探看,其中有个老太太,姓段,名叫段文希。”

阎罗已经不震惊了,只听着,想看她究竟能说多少、多远、多深。

“你想办法结识了她,然后,你和她去了昆仑山,那几天,昆仑山的天气不大好,还发生了雪崩……再然后,你回来了,她再也没出现。”

说到这儿,她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如同耳语般送出一句话。

“你杀了她。”

说完这话,孟千姿的心砰砰跳起来。

这最后一句话,她问得相当冒险,因为之前所说的,都还算有确凿依据,但这一句是纯蒙,只要蒙错了,就会立马打破她在阎罗面前无所不知的形象。

但她没能忍住。

阎罗木然地,又点了一下头:无所谓了,他一生最大的秘密,就是由那口箱子引申出的一系列牵扯,劫杀况家那么多条人命都认了,债多不愁,这一条,也不用抵赖。

孟千姿脑子里嗡嗡的,只觉指尖都在发凉。

居然蒙中了,她段太婆,传奇般的人物,竟真是折在这个催命般的阎罗手中的,凭什么啊,这人这么猥琐、这么鄙陋,这么……

她激动过甚,一时间,竟找不到更尖刻恶毒的词来形容阎罗了。

山洞里静默极了,阎罗觉得奇怪,不安地向着她看了又看。

神棍没再往下看了,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半明半暗的甬道里,心里头五味杂陈:段小姐,那么优秀的人物,二十年代时就出洋读书,一身功夫,恣意洒脱,应该有个轰轰烈烈的死——譬如像梅花九娘那样,迎战强敌,大胜之后力竭、含笑而亡,或者哪怕真的是与山雪同崩呢——才不负这一生,怎么死得这么让人扼腕呢?

孟千姿低垂着眼,嘴唇微微颤着,忽觉身后的江炼伸出手来,在她肩上轻轻握了一下。

她回过神来。

她出生时,这位段太婆已经去了很久了,谈不上感情深厚,要说惊闻噩耗多么痛苦伤心,实在夸张了点:她一是气,山鬼的山髻,居然在这种破阴沟里翻了船;二是为大嬢嬢难过,高荆鸿要是知道了,得多自责啊。

孟千姿清了清嗓子,僵硬地笑了笑:“说到哪了?哦……咱们继续。”

她硬从芜杂的思绪中又牵出头来:“九十年代,你在桂林,当了个环卫工,那时候你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开始安排后事,给自己的孙子送了笔小财,至于自己怎么样,你还没想好……”

“谁知道,造化弄人,你还没准备好,就被一辆肇事车给撞死了。”

阎罗的身子彻底软下来。

如果说之前,他还绷着劲儿,想探知眼前的这个女人究竟知道多少,那么自她说出他被撞死了这句话之后,他就不用绷着了,他像一张摊开的纸,被人给看明白了。

他委顿在地。

孟千姿说:“火葬场里发生了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吧?现在,我告诉你我是谁。”

阎罗对她的身份还是好奇的,略掀了眼看她。

“我是山鬼这一代的王座,你杀了段文希,就是杀了我的长辈,而他……”

孟千姿示意了一下江炼:“他的亲族长辈,死在你手里的更多,你觉得,被我们两个找到,你还能活命吗?”

阎罗笑了一下,那种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的笑,他垂下眼,直觉已经不是在人间了:这是幽冥阴司,欠债还债,有命偿命,不活就不活吧,反正活着也是遭罪。

孟千姿话锋一转:“不过,你身上还是有我们感兴趣的东西,也就是说,你这个人还有点价值。咱们公平交易,一买一卖,我出价,看你愿不愿意卖了……纸笔给他。”

江炼走上前去,把纸在阎罗面前摊开,又搁下一支笔,做完这些,就近站定——不敢离得太远,怕阎罗把这笔当凶器,兴起搞个自残什么的。

孟千姿说:“一路那么辛苦,无非是图过上个好日子,但你瞧瞧自己,抛家妻子、客居异乡,得到什么好处没有?没错,你是又得了几十年寿,但这几十年,过得跟狗一样……还不如狗,现在的狗过得可不差啊,不像你,睡觉都睡不安稳。”

阎罗被她戳中心事,气息有些粗重。

“我出第一笔价,一年之内不杀你,保你吃香喝辣、生活富足。你既然跟段文希相处过,就该知道,王座说话,说一不二,而且,山鬼的财力人力你应该很了解——睡着之后也会有人看护,不会放着‘那个人’乱来,这第一笔价,买个答案,那口箱子,现在在哪儿。”

想了想,又添了句:“现在不好细说,你可以先给个大致答案,细节什么的,咱们之后慢慢聊。”

阎罗抓起笔,看了孟千姿一眼,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又举起来给她看。

叁年。

果然是接受老式教育的人,至今还习惯写繁体。

孟千姿冷笑:“就一年,没得谈。”

顿了顿,话中有话:“阎罗,生意先得开张,才有回头客,我可不止一个问题啊。”

阎罗攥紧笔,顿了顿,似是主意已定,又俯身写下三个字,正待举纸,忽听头顶有人大叫:“写的什么,我看不见哪!”

头一抬,看到上方洞口处垂下个脑袋来,光源都在下头,上头晦暗不明的,那头脸便显得分外恐怖:阎罗猝不及防,吓得手一抖,将纸扯开了一道口子。

原来,自纸笔送到阎罗面前起,神棍便又探头下看了,其实想下来,只是出洞掉个方向再进来的事儿,但他唯恐错过什么重要场景,于是就这么趴着,直到实在看不见,才叽里呱啦出声。

江炼也是服了他了,不得已过来,把他倒竖着托接下地。

神棍甫一落地,便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阎罗面前,急急探头看那张纸,然后倒吸一口凉气。

昆仑山。

箱子在昆仑山!

他脱口说了句:“我就知道,昆仑山没那么简单!”

箱子最早,也许就是自那来的,现在,居然又回那儿去了!

孟千姿皱眉,厉声说了句:“站一边去,别乱说话!”

神棍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人家的主场,赶紧闭了嘴。

孟千姿看向阎罗:“第二笔价,加半年。你是用什么,把我段太婆引去昆仑的?”

阎罗没有犹豫,又写下两个字。

龍骨。

龙骨?

孟千姿不屑地笑:“光凭你嘴皮子说,段太婆就会相信,并且千里迢迢跟你去了?”

段文希固然是个浪漫的人,但绝不冲动,不见到点确凿证据,是不会冒冒然千里行的。

阎罗写下一行字。

——我给她看了残片。

残片?龙骨残片?

孟千姿心里一动:“哪来的?”

不可能是那口箱子里的,阎罗开不了箱,难道是况家收藏的、放在其它箱子里的?

阎罗终于露出了在湘西时才有的、黑心师爷奸狡的笑,他写下两个字。

一年。

孟千姿想都不想:“三个月,你要是不愿意答,这题就过。还有,我提醒你,别就这种小问题跟我讨价还价,你没这个资格。”

阎罗依然没犹豫,有人命血仇在前,能多挣一个月是一个月,他又写下三个字。

镇龍山。

怪不得阎罗要住到这五百弄乡来,不是没道理的:这是龙凤簇拥之地,五百弄乡斜下行就是镇龙山,阎罗在镇龙山找到了龙骨残片。

孟千姿定定看向他:“我听说,点燃龙骨,可以看到来生,是真的吗?我段太婆看到了?”

阎罗摇了摇头,写下一句话。

——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条入口。

入口?

神棍的脑子里蓦地跳出一句话来。

——能帮你听到……徘徊在入口的人……不甘的声音。

入口,是那个入口吗?

神棍激动得不行,正想追问,突然发现,阎罗有点不对了。

他身子有点抽,眼睛眨得频次加快了,偶尔翻起,又很费力地睁回来。

神棍不明所以,江炼在夜间,却是见过类似情形的,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在阎罗身上能问出来的,在那个人身上,未必了。

他抓紧时间,又抛出一个问题:“你本来是个普通人,是怎么做到脱掉旧胎,又活一世的?”

阎罗的眼睛翻得更厉害了,握笔的手也颤个不停,但他不写,只是伸手去指自己写过的两个字。

叁年。

这人真是,钻营到家了,江炼不能擅自做主:这三年五年的加上去,难道要养这杂碎到老吗?

他急回头看孟千姿。

孟千姿也觉得情形不对,但反正,切换过去了,再切换回来呗,浪费点时间罢了,她笑笑:“一年。”

阎罗不干,他很坚持,手指头一直戳在“叁年”上,因着身子的抽动,手指头也在动,把本就残破的纸张戳得哗啦作响。

孟千姿哪能让他占上风:“一年,你可以先写出来,反正只是大致回答,我们感兴趣的话,再给你加价。”

阎罗觉得可接受,于是低头去写。

但这一次,越写越艰难,身子不断地抽,眼白又翻了上来,手上用的力太大,字纸不断被笔尖带破,江炼看到,他的字越写越飞。

他写:“我吃了……”

第四个字,是个“鹿”字,确切地说,是“鹿”字偏旁,但只勉强撑到写完这偏旁,他就垂着头,不动了。

三人都不说话,只呼吸渐急,等着看阎罗的变化。

顿了会,阎罗慢慢抬起头来。

谁都能看出,这绝不是刚才那个阎罗了,他的眼里透着诡诈的光,脸上带莫名窃喜的笑意,目光从孟千姿移到神棍,又移向……

大概本来是要移向江炼的,但只刹那间,身子蓦地一震,又移回了神棍。

他上上下下把神棍打量了一遍,表情几经变换,目光烁动不定。

特么的这是怎么回事?自己长得并不妖形怪状,怎么着也不值得打量这么久吧?

神棍觉得后颈背发凉,忍不住问了句:“你认识我?”

让人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阎罗点了点头。

神棍张口结舌:“你……你是谁?”

这一定不是阎罗了,也不是什么双重人格,神棍敢对天发誓,这辈子,自己从未跟阎罗有过交集。

那会是谁呢?自己这几十年来经历过太多事,也认识过太多人了,一时间还真没头绪。

阎罗四下看看,拿起了笔。

江炼注意到,这个阎罗不会拿笔,他用的不是惯常姿势,甚至也不是握毛笔的姿势,他是直接握住了笔身的,像握着一节树枝。

他也不是在写字,他在画画,但他也并不擅长画画,只是乱涂,涂出个大概的轮廓姿势——你只能知道,涂的是个人,然后,又涂了个人,两人之间,隔了点距离。

最后,他在那两个人之间,又添了个东西。

他添的,是口箱子。

于是那整幅图,看起来像是两个人一起抬了口箱子,又像是一个人,正把箱子……递给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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