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清了清嗓子,很是郑重其事地咳嗽了两声。

成功地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之后,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件事吧,孟小姐说得不详细,欲知具体情形,还得问我。”

孟千姿有点意外:“这你都知道?”

神棍很是傲然地挺了挺胸膛:不管是谁,也不管对方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何,只要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势必被他的才学折服——这种情形发生过太多次了,以至于他都有点见惯不惊、接近疲劳了。

他说:“这个事儿吧,有人把它称为‘山海经石室杀人事件’,流传下来有很多版本,有说是地陷、露出一个洞穴的,有说是开山采石的,下面,我就讲一讲最接近孟小姐说的这个版本。”

说到这儿,略作停顿。

这是他的讲述习惯,总喜欢在关键处停一下,收获点急切的催促、专注的表情,或是倾羡的目光什么的,很有成就感。

然而孟千姿是个急性子:“那你讲啊,你在这喘什么气?”

神棍悻悻。

不过他如今身为三重莲瓣,不便顶撞孟千姿,于是继续。

“具体是在汉宣帝的时候,派人在上郡‘发盘石’,发就是采掘,盘石通磐石,翻译成白话,就是在那开采大石块,采着采着,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石室。”

“请注意,这里是石室,而不是洞穴,但确实是全封闭的。也就是说,山腹中本来有这么一处类似于气泡的空心所在,有人在里头凿凿敲敲,大致修成了个石室的样子——这是疑点一,人是怎么穿过山壁、进入山体,把里头的天然空洞凿成石室的。”

“这个疑点,我们先摆在一边,继续听故事。”

“有胆子大的人进去一看,这个石室还不是空的,里头有个人,死人,死了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差不多石化了。更诡异的是,这人右脚上带着镣铐,头发很长,双手是被头发反绑在身后的——这是疑点二,关在这种封闭的石室里,根本就是逃不出去的,你还把人脚戴镣、手反绑,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发生了这么怪异的事,大家当然都很害怕,事情也很快传到了汉宣帝耳朵里,汉宣帝也很奇怪,就召集大臣,问谁知道那个石室里的死人是什么来历,大臣么,那都是很有学问的,其中有个大学者,叫刘向的,给出了答案。”

江炼喃喃了句:“刘向,这人挺有名啊,好像是个……文学家?”

神棍很赞许地看他:“小炼炼,我的朋友中,就属你有文化!我的那些朋友,不是我说他们,人是很好,就是不爱读书,跟他们,真是没法互动!刘向,是很有名的,他撰录过《列女传》、《战国策》,编订过《楚辞》,据说《山海经》也是他和他儿子共同编订的。”

江炼汗颜,觉得自己这“有文化”实在虚得很:他只是耳熟刘向这名字而已,至于有什么作品,还真说不上来。

孟千姿追问:“那刘向给出了什么答案?”

“刘向说,石室里的那个人是上古时代的人,名叫贰负,是个杀人犯。总之就是,贰负谋杀了人,黄帝很生气,就命人把他囚禁在疏属山中,右脚上了刑具,头发反绑双手——整件事在《山海经》中有记录。”

“汉宣帝听了还不信,让人把《山海经》找来看,果然翻到了这条记录,大为叹服,从那之后,《山海经》在汉代的地位就很高,东汉的时候,治水专家王景被派去治理黄河,汉明帝还专门赐了他一本《山海经》做地理参考呢。”

“本着科学研究的精神,我也去翻了《山海经》,其实书里是这么说的,‘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所以有人理解为,贰负被枷锁在疏属山上,系在一棵大树上——这就不合理了,你关一个杀人犯,怎么会把人露天拴在树上呢?而且汉宣帝时的发现也证实了,人是被关在石室里的。”

神棍做总结陈词:“这就更加坚定了我的一个看法:《山海经》这本书,是曾被人打乱结构、半真掺假以混淆视听的,目的在于掩饰什么秘密,当然,这秘密是什么,我目前还不知道。”

说到这儿,他看向孟千姿:“但是孟小姐,如果人是你们关进去的,那山鬼家的历史可就长了,可以追溯到黄帝时代了,你记不记得你之前提到过‘动山兽’,当时我说黄帝战蚩尤的时候,用过兽兵,各种熊罴貙虎上战场,阵势很大,一下子就把敌军冲散了,跟你们的动山兽很像,山鬼祖上,说不定真是效忠于黄帝的。”

是吗?

孟千姿蹙眉:山鬼的家谱和各种谱志确实可以往上追溯很久,但她印象中,从来没提过什么黄帝。

江炼笑了笑:“山鬼没有断过代,如果历史上真有黄帝其人,那山鬼的祖宗辈人物跟他有交集也不稀奇,那年头,当然不是在帮黄帝打仗,就是在和黄帝打仗了。”

他把话题拉回来:“那你们当初,是怎么把人关进去的?”

孟千姿撸起衣袖,抬脚踩住一块山石凸起,用力一蹬,上了一个身位:“待会,我把你们也给关进去——到时候,你就知道,那个什么二货,是怎么被关进去的了。”

神棍脑子里一突,吓得连退两步:“哈?”

心悸之余,还不忘纠正她:“人家叫贰负。”

孟千姿可不管那人到底叫二什么,她身手极利落,蹭蹭几下,又上了几个身位。

神棍还愣在当地,江炼上前两步,仰头看了看孟千姿的背影,又拍了拍神棍的肩膀:“走啊,你不是说孟小姐是盏灯吗?那咱们得时刻跟紧、待在光照范围内,不然,待会什么豺狼虎豹飞禽都冲着我们来了。”

也对,神棍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黑暗,不觉咽了口唾沫,但还是挪不开腿,他攥紧江炼的袖子:“但是……你不怕吗?”

是有点心头发毛,人被困在山腹中,有幽闭恐怖症的人大概能发疯……

江炼说:“有点,但是你不觉得很刺激吗?”

他喃喃:“人这么大,怎么穿过山壁呢?难道是把你分解成什么亿万分子原子,从石头的分子缝隙里穿过去,进了洞再重新组装吗?”

我靠,这小炼炼,果然还是太嫩、太年轻,没他老成,这当口了,还有兴致在这儿展开科学的畅想,神棍急地跺脚,声音又低了几度:“不是,这儿是山鬼的大秘密,孟小姐会不会为了保住秘密,到时候,把我们像贰负那样,关在山腹里,自己走了啊?”

说到这儿,他近乎恐怖地看向石峰高处:“这真进了里头,喊破了喉咙也听不见啊,人家坐牢,还能挖地道,有挖山的么?国家就算搞湘西大开发,也不至于到这儿来采石头啊,那我……我到几时才能被后人发现啊?”

江炼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

他迟疑了一下:“孟小姐……应该不会这么做的。”

神棍说:“是吗,你很了解她吗?她请客吃饭那天我才第一次见的她,你认识她很久吗?”

江炼一时语塞,满打满算,他跟孟千姿认识……有七天了,这算久呢,还是不久呢?

他又抬头看孟千姿,她已经在十余米高处了,再一低头,看到手上缠裹得严实的绷带,心好像也一下子也被缠裹得踏实了:“孟小姐为人是过得去的,她很少跟人玩心机,你别自己吓自己,再说了,我们是三重莲瓣。”

不提莲瓣还好,一提这茬,神棍更激动了:“马上就作废的莲瓣,作废了,正好关起来。”

又碎碎念:“孟小姐是女人,女人心海底针,你哪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像我们阿惠,我反正是做不出把自己活活钉死在棺材里这种事的,想都没想过……”

江炼哭笑不得,顿了顿,给他出主意:“你要真怕呢,咱们就这样。”

“待会,紧跟着孟小姐,只要她有甩下我们自己逃走的迹象,咱们该抱胳膊抱胳膊,该抱腿抱腿,跟她锁死就对了,总之,要走一起走,要关一起关,咱们是莲瓣,死也要长在花身上。”

这主意不错,神棍眼睛一亮。

没错,他是莲瓣,跟孟千姿锁死就对了,死也要长在花身上。

***

石峰不是山,虽说其上也能长出点花花草草,但一个锥状耸峙的石条儿,爬起来难度可想而知:孟千姿和江炼倒还勉强能对付,神棍那是苦不堪言,这时候,江炼带的绳索就又派上用场了,牵拉引拽,实在不行就硬吊,这才确保了神棍也能跟上进度。

投桃报李,神棍的“小炼炼”也就叫得愈发亲热,还给他讲起这石峰的偈子,解释什么叫“美人头”、“瞳滴油”,江炼听得仔细,时不时眉头皱起,似是思量着什么。

差不多用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脖颈”处,孟千姿一直开路,也就爬得快些,此时正坐在一块斜出的石上,拿手扇凉,见江炼拖着神棍上来,她示意了一下高处:“大家商量商量,这一段该怎么爬。”

江炼还没来得及抬头,神棍已经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怎么爬啊。”

循向看去,江炼也是头皮发麻。

众所周知,石峰再陡峭、哪怕是90度角拔地而起,也可以被经过特殊训练的、有功底的人攀爬,因为它凹凸不平,有踩点有攀点,但“脖颈”这一段,显然是被修凿过,不但细了一圈、更加衬托出上面的“头”,而且几乎是个四面柱体,也就是说,壁面是竖直平滑的。

这可怎么爬?猴都上不去吧,古人会用那种有密密麻麻小细铁钩的手攀,但即便是手攀,在这种纯竖向的平面上也勾不住,大概唯有壁虎,才能驾驭得了。

孟千姿站起身,两手插进头发,很麻利地先绑了个马尾,继而绕成发髻:“让让,都让让,让我游个墙。”

其实根本没人挡在她的道上,她非造得声势满满,江炼说她:“你还缺个锣。”

孟千姿还没来得及回答,神棍已经失声大叫:“游墙,壁虎游墙,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卧槽,壁虎游墙!

江炼也想起来了,是他学功夫时,教练闲聊时说起来的,据说这功夫又叫“仙人挂画”,是少林一派的传统轻功,极其难练,百人之中难有一二,非浸润二十年以上才能有小成,练成之后,如同壁虎爬墙,可以上下随意。

孟千姿斜乜了一眼神棍:“你居然还知道壁虎游墙。”

神棍激动得喉头发干:“我当然知道,我有个朋友,她就会啊。”

孟千姿脱口回了句:“那不可能,除非梅花九娘传了后人。”

神棍兴奋得头脸发热,说话都颤了:“没错啊,她就是梅花九娘的弟子,我住的那个宅子,在云南有雾镇的,前主人就是梅花九娘。”

孟千姿几乎忘了自己还在绑发髻,两手攥着头发搁于颈后:“梅花九娘……没被打死?”

神棍几乎要跳起来了:“你是不是说她抢军饷那次?没有没有,只断了腿!人没死!”

江炼一会看这个,一会看那个,听得如堕雾里,终于忍不住插了话:“两位不忙认亲,能不能稍微帮我捋一下?”

孟千姿噗地笑了出来,顿了顿才说:“这事其实跟我没关系,还是跟段太婆有关,我也是听我大嬢嬢讲的。”

***

梅花九娘是解放前京冀鲁一带有名的侠盗,轻功绝佳,借了燕子李三的名头,自称是燕子门下,经常劫大户。

玩的花样也新,不破门不硬抢,只盘着腿端端正正坐到人家房顶上,跟主人说,随便派人上来打,能让她挪窝儿,一分钱不收,但若是奈何不了她,就得乖乖送上一千个银洋。

多少家丁护院架梯子上去打她,都叫她踢了下来,主人家只能认栽,苦着脸把银洋奉上,她取了钱,会留一块瓦,瓦上雕的是只燕子立于梅花梢头——主人家把瓦立在屋檐上,就表示这家已经被梅花九娘“关照”过了,同道要给面子,别再来薅二回。

那一次,也是凑巧,她“关照”到了山鬼在太行山一带的归山筑,不过这也不稀奇:山鬼在哪儿都是大户,毕竟从根儿上就富得流油了。

只凭当地的山户,怕是制不住梅花九娘,但幸运的是,归国游历的段文希,那一阵子,也住在太行山的归山筑。

身为山髻,怎么可能坐视别人欺上头来,段文希旁观了会之后,飞身掠了上去,十招之内,叫梅花九娘挪了窝,二十招之后,把她踢下了房。

那时候的梅花九娘,还是个刚出道的小姑娘,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还晓得说话算话,朝段文希拱了拱手认栽,掉头就走,段文希却爱才,把她喊住,留她用了饭,还让人封了一千个大洋送她。

……

孟千姿说:“梅花九娘不愿白收我段太婆的银钱,加上又聊得投机,就把练习‘壁虎游墙’的一些法门,择紧要的几个教了我段太婆,江湖规矩,属于切磋,不能多教,所以我段太婆再怎么研习,也至多只能游走个十来米——但这十来米,可帮了她的大忙了。”

说到这儿,她指向那段“脖颈”:“这一段,大概有八米,段太婆当年探山胆,如果不是学过壁虎游墙,到这儿,就得铩羽而归了。”

原来个中还有这层渊源,神棍听得怔住。

江炼问了句:“那后来抢军饷、断了腿,又是怎么回事?”

孟千姿叹了口气:“我段太婆挺赏识她,分别的时候,曾劝过梅花九娘,说劫钱以济世,好比以雪填井,不是良策,而且不管动机是什么,劫抢终非正道,势必出事,她一身本事,完全可以有更大作为,但是梅花九娘年纪还小,心高气傲,听不进去,摆摆手就走了。”

“我段太婆倒还一直关注她的消息,几年之后,听说她功夫越来越好,胆子也越来越大,居然单枪匹马,去劫一个军阀的军饷,结果被乱枪打死了,我段太婆还惋惜了好一阵子呢。”

神棍接过话头:“都以为是乱枪打死了,其实没死,逃出来了,就是两条腿都废了。她自那之后就隐姓埋名,一个人在有雾镇的大宅里过着很平静的日子,也收过一两个徒弟,直到几年前才过世。”

江炼没吭声,寥寥数语道尽百年一生这种事,向来都让人感慨。

孟千姿也有点唏嘘:“原来后头还有这一节,回去了讲给我大嬢嬢听,老人家年纪大了,喜欢听这种旧事。”

说着甩了甩手,拎了圈捆绳挎在肩颈上:“行了,我上了,你们都站开点,别碍事。”

江炼正想站开,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段太婆的记录是十来米,你呢?”

孟千姿的记录就比较飘忽了,九米十米都有过,不走心时,也有只上到七八米的——山桂斋那头的训练场里,有个根据段文希的描述、全比例仿真的“脖颈”供她练手,总体来说问题不大。

她轻描淡写:“八米多吧。”

卧槽,八米多,这是要吓死谁啊,这一段“脖颈”,已经有八米了,到尽头处,还得往上纵翻,这么高的地方,万一手一松脚一滑……

江炼看着她扒住石壁,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说了句:“等会。”

他快步过去:“像之前爬树那样,你踩住我的肩,我送你上一个身位,这样,你可以少爬一个人的高度,保险点。”

这倒是,之前居然没想到:段太婆是一个人探山胆,不得不爬全这八米,但她现在,有人从旁帮忙啊。

孟千姿退开一步,看着江炼蹲下身子,说了句:“待会给你看看我的本事。”

江炼抬头看她:“我胆子小,这么惊险的场面,不敢看,待会我全程闭眼,你就是把壁虎爬成蝴蝶那么轻盈,我也看不见——我承认你有本事,拜托你老老实实爬吧。”

多少人就是为了强行秀什么漂亮身法,才会导致失手,孟千姿似乎有这想法,还是先扼杀的好。

孟千姿嘟嚷了句:“你不看,是你的损失。”

江炼心说:你掉下来,才是我的损失吧。

不过没力气回她,只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上。

孟千姿扶住山壁踩上去,神棍也颠颠跑过来,殷勤搀扶:他刚跟孟千姿攀上梅花九娘这层关系,心里踏实不少,觉得既是又沾带了点故旧,孟千姿大概也不会那么狠心、把他关留在山腹里。

江炼两手握住她的脚踝,慢慢站起身子,只觉得肩上沉沉的,她的脚踝好细,踝上的脉搏在他掌心柔柔跳动,而拂在手背的金铃铃片,很凉。

孟千姿上山壁了。

江炼退开一步,再一步,仰头看着她爬。

孟千姿之前说得轻松,真上来了,还是半分都不敢懈怠:训练场里的那段“脖颈”是搁在地上的,这可是实打实的高处,失手只有零和一的区别,而只要有一次,也就永无补救的机会了。

神棍也仰头看着她爬,他是个外行,反看不出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有多惊险,看了会,嫌脖子酸,低头来揉,忽然注意到,江炼的手不是垂在身侧的。

他两只手臂都不自觉地微微往上托兜,身子蓄着势,像是要随时接住什么。

神棍凑上来,好心提醒他:“小炼炼,你这样是不科学的,一般高处坠物,双手托举,手臂会断的……”

江炼喉结滚了滚,没功夫看他,只说了句:“你闭嘴。”

……

终于目送着孟千姿的身形翻上崖口,上头又抖抖索索垂下绳子来,江炼这才长吁一口气,就势坐倒在地上,觉得自己大腿两侧的筋都在跳个不停,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湿痒得难受,想拽起领口晾晾气,才想起后半幅衣服早磨没了,现在是缠了绷带。

孟千姿从崖上探出头来,自觉是露了一手,很是志满意得,再加上刚刚出过力气,一张脸分外生动明艳。

神棍赶紧冲着她挥手。

孟千姿的目光落在一旁垂头坐着的江炼身上,问了句:“江炼怎么啦?”

神棍仰着脑袋回她:“胆子太小啦,看点惊险的场景就hold不住了,小炼炼不行啊,还需要历练。”

孟千姿笑,笑着笑着,忽然想起,江炼扶住她脚踝时,掌心湿热,有那么一瞬间,还微微打了颤。

江炼恰于此时抬头看她。

孟千姿回了神,冲他一仰下颌,睥睨着看他,说了句:“你不行啊。”

江炼笑,又点了点头,然后极轻地说了句话,只给自己听。

“是,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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