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交谈了一小时,从来没有遇见过比他更快乐的人,快乐到几乎欣喜若狂。

——[英]威廉·莎士比亚《爱的徒劳》

我有一位客户住在R镇,他的名字是莫内尔。我要从他那里了解接近贝尔登女士的策略。我很幸运,几乎是一抵达R镇就和他见了面,并搭乘他的骏马阿尔弗雷德拉的马车上路,心想这次行动过程实在难以预料,能够和他见面,算是一开始就有好兆头。

“怎样?今天还顺利吧?”一番客套后,他对我说道。此刻我们正快马加鞭向城里走去。

“你这一部分很顺利,”我回答。

我心想,必须先让他对自己的部分感到满意,才有可能将他的注意力转到我的事情上。我向他报告了官司进展的情形。由于这个话题涵盖的层面甚广,我们绕了R镇两圈他才想起有一封信要寄。因为信件相当重要,不容延迟,所以我们立刻前往邮局。他进了邮局,而我则在外面看着为数不多的、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都在这个邮局前和友人相约碰面。这些人当中,我无意间注意到一名中年妇女。为什么特别注意到她,我也说不上来,她的外表一点也没有特别之处。然而她步出邮局时,手上拿着一大一小的两封信,一看到我便立刻将信藏在披巾下。这令我好奇,想知道那两封信的内容,也想知道她的身份,更想知道为什么一个陌生人看她一眼,就令她不自觉地做出如此可疑的举动。然而莫内尔此时正好回来,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而接下来的话题又聊得起劲,我很快就忘记了女人和两封信的事。最后我决心不让话题转回刚才谈个没完的官司,因此趁机对他说道。

“对了,我想起来有件事要请教你。你知道本地有个姓贝尔登的女人吗?”

“是寡妇吗?”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艾米吗?”

“是的,艾米·贝尔登。”

“对,就是她。你对她这个人熟不熟?”

“我看不出你怎么会对她有兴趣。她是本镇一位橱柜木匠的遗孀,颇受敬重,就住在沿着这条街下去的一座小屋子里。如果有老游民无处过夜,或穷人家无法照顾小孩,她都会伸出援手。”

“你说她还颇受爱戴。她有没有什么亲人?”

“没有,她自己一个人住。我相信她是有一点点收入,尽管她并不富裕,整天不是针织就是行善事。她的心肠很好,在这个小镇里有发挥之处。你怎么会问到这个?”

“公事,”我说,“纯粹是公事。贝尔登夫人——对了,请不要向别人提起——她和我的一个案子有关联,所以对她有点好奇。但目前的进展我并不满意。事实上,我想找机会好好研究一下这位女士的性格。不知道你能不能介绍我到她的屋子里,让我能够借机和她详谈?如果你能介绍的话,事务所会感谢你的。”

“我想应该可以。以前夏天旅馆客满时,她会让人进去过夜。我或许可以借口希望她能让我的朋友借住几天,因为朋友急着接到事务所发来的电报,所以要住在靠近邮局的地方,这样电报一来,他就可以立即获得消息。”

接着莫内尔对我狡猾地眨眼。他大概没有想到他的安排正合我意。

“你不必那样说。就告诉她,我有个怪癖,就是不喜欢住旅馆。然后告诉她,不知道有谁比她更适合接纳我,反正不会打扰她太久的。”

“我让自己的客人住到别人家里,人家会对我的待客之道另眼相看的。”

“是很麻烦没错。不过,就让别人去批评你的待客之道吧。”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们就看看能不能成功吧。”

我们来到一处白色别墅式样的住家,外表朴素却不失雅致。

“这就是她的家,”说完他跳下马车,“我们先进门再看着办吧。”

我抬头看房子的窗户,除了俯瞰街道的阳台上有两扇开着,其余窗户都紧闭着。我心想:“如果她真的在这里藏匿了什么人,一定不想让人知道,不管别人再怎么推荐,也不可能让我住进去。”但我只好听从他的计划,下车跟着他走在短短的走道上,来到了前门。走道两旁尽是草坪。

“因为她没有请用人,所以会亲自来开门,请准备好。”他敲门时对我说。

我才注意到左边窗户的窗帘放下了,马上就有人快步前来开门。眼前的女人就是我之前在邮局看见的那个人,她隐藏信件的动作让我觉得很奇怪。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尽管她改变了穿着,当时担忧而激动的神情也不复存在,脸上强掩内心的真正感受,显露出疲倦并有点茫然的表情。然而我没有理由认为她记得我。相反地,她看着我的眼神只有询问的意味。

莫内尔先生推着我向前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从纽约来的律师。”

她连忙用旧时致敬的方式屈膝行礼,表示她见到我非常荣幸,虽然神色有点恍然不定。

“我们有求于你,贝尔登夫人。可以让我们进门吗?”我的客户以浑厚、热诚的声音说。他打算用这种说话的语调来让对方顺从己意。“我常听说你的屋子很舒适,很高兴有机会可以参观一下。”

他没有注意到一踏进门,她不自觉地露出抗拒的神情。他没有看到,所以大大方方走进小房间里。小房间位于我们的左边,房门半开,地毯是樱桃红的,墙壁粉刷得亮眼,上面挂着几幅画。

外人不请自来,侵犯到她的领域,逼得贝尔登夫人只好也让我进门,尽量表现出好客的态度。至于莫内尔先生,他努力做出合宜的举止,让我差一点就对他的表演大笑出来,尽管此时我的心里充满焦虑,担心他反而会弄巧成拙。此时贝尔登夫人的态度也明显软化,轻松地和他聊起天来。她处境困难,能如此轻松地谈话确定令人料想不到。我很快就发现她的出身并不卑微。她的言谈举止气质不凡,再加上态度慈祥和蔼,整体上令人感觉很舒服。这样一个女人,全世界都没有人会怀疑她从事不法勾当。可惜莫内尔先生刚提到让我留宿的话题时,她就显露出不寻常的迟疑表情。

“先生,我很乐意留他,不过,”她对我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事实上,我最近都不收旅客了,所以一切从简,恐怕他会觉得不舒适。总而言之,可能要向你们说抱歉了。”

“怎么会不舒适呢?”莫内尔先生说,“这个房间这么好,让人流连忘返。”然后他以真心仰慕的眼光环视这个房间。房间尽管陈设简单,却因色调暖和让人感觉舒适,绝无什么不好的地方。“你怎么忍心让他失望呢?他可是客客气气来请求你惠赐一晚,让他享受这个房间的优雅气氛的。不行,不行,贝尔登夫人,我知道你是大好人,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全身是病的乞丐来到门前你都不会拒绝,何况是像我的这位这么心地善良、头脑聪明的年轻绅士呢。”

“你是个不错的人,”她看着我开口道,称赞的眼神带有些许为难,“可是,我没有准备妥当的房间。最近一直在大扫除,到处乱糟糟的。告诉你,莱特夫人那边有——”

“我的朋友准备在此歇脚,”莫内尔先生插嘴,话锋直截了当,“因为我家有事不太方便,如果不能让他在我家过夜,至少也要让我心满意足地知道他有全R镇最好的女主人照顾——”

“是的,”我也加入,不过态度并没有很积极,“既然介绍我来到此处,却让我不得不到别处找寻栖身之地,我会感到相当难过的。”

她忧虑的眼光从我们的身上飘转到门口。

“从来没有人认为我不好客,”她说,“不过这里实在太凌乱了,你希望什么时候过来?”

“我打算立刻住下来,”我回答,“我有几封信要写,最好能够立刻坐下动笔写信。”

说到信,她又伸手到口袋处。我猜那一定是不知不觉的动作,因为她的神情并未改变。她很快回答:“可以是可以,如果你对这么寒酸的布置还不见怪,那我就答应给莫内尔先生这个人情。”

尽管刚才一直抗拒,但她还是对我们露出悦人的笑容,算是接纳了我,然后没有理会我对她道谢,就急着送莫内尔先生上马车,并从马车里为我取来公文包,然后接受莫内尔先生对她不断的恭维。

“我稍后就为你准备房间,”她进门后说,“在房间准备好之前请别客气。如果你想写信的话,在抽屉里可以找到纸笔。”

她推了一张桌子到我坐的安乐椅前,手指着下面的小抽屉,表示非常希望我使用所有东西。这种态度让我不禁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有点尴尬,几乎接近羞愧的程度。

“谢谢。我带了自己的文具。”说完,我很快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随身携带的笔盒。

“这样的话,我就告退了。”她很快弯腰匆匆向窗外瞄了一眼,然后急忙离开房间。

我听见她的脚步声走过大厅,走上两三个阶梯,停下来,再继续往上走完楼梯,然后再度停下,之后才走开。

一楼只剩下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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