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虚则实之

裴琰微微而笑:“起来吧。”

陈安站起,忽然转过头去。宁剑瑜哈哈大笑,向童敏摊开右手,童敏无奈,嘻笑道:“等下再解,可好?”

宁剑瑜不依,上来左手抱住童敏的腰,右手便去解他的裤腰带,童敏笑骂道:“小安子,年半不见,一见面,你就害老子输了裤腰带。”

宁剑瑜将他裤腰带扯下,转身笑道:“我说小安子见到侯爷必会落泪,童敏不信,倒是我赢了。”

陈安转过头,眼角还依稀有泪痕,却嘿嘿一笑:“童大哥,可对不住了。谁让你们不带着我。”

童敏左手拎着裤头,右脚便去踢陈安,陈安还招,童敏要顾及军裤不向下滑,便有些手忙脚乱,裴琰摇头笑骂道:“饶你们这一次,下次不能这么胡闹!”

他转头向卫昭笑道:“这些小子,都是一起长大的,这么久没见面,有些胡闹,卫大人莫怪。”

卫昭一笑:“素闻少君长风卫威名,也听说过他们的来历,想来这几位便都是了。”

裴琰点头,望着在仍在追逐的陈安和童敏,微笑道:“他们都是我长风山庄收养的孤儿,自幼便跟着我,个个如同我的手足一般。”

江慈听裴琰这话说得前所未有的动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裴琰似是有所感应,目光转过来,江慈忙又躲回崔亮身后。

那边陈安和童敏又互搭着肩过来,裴琰问宁剑瑜:“许隽呢?”

宁剑瑜眼神微暗:“他一直在关塞上,不肯下来,说是要亲手杀了张之诚,为老五报仇。”

裴琰轻叹一声,道:“既是如此,便由他去,他那性子,谁也劝不转的,回头你悄悄和他说声,我到了军中,让他心里有个数。”

又道:“人差不多都在这里,大家听着,我到了牛鼻山的事,除同来的人外,仅限今日帐内之人知晓,若有弟兄们问起,你们就故作神秘,但不能说确实了,可明白?”

“是。”帐内之人齐齐低应一声。

“你们都可以露面,该干什么干什么。”裴琰转向卫昭道:“我和卫大人却不能公开露面,说不得,要委屈卫大人和我一起住这中军大帐。”

卫昭淡然笑笑,微微欠身:“正有很多事情要向少君请教。”又道:“少君放心,我这次带来的都是心腹。”

裴琰挥挥手,其余人退出,帐内仅余宁剑瑜、崔亮、江慈及卫昭,江慈犹豫片刻,也跟着童敏等人退出大帐。

她站在大帐门口,童敏一直跟着裴琰,自是认得她,过来笑道:“江姑娘―――”

江慈忙道:“童大哥,这是军营,叫我江慈吧。”

童敏呵呵一笑:“也是,咱们长风骑的弟兄是守规矩的,可这里还有些高成的人,万一知道你是姑娘,可有些不妙。”

江慈以往很少和长风卫们说话,这时却对他们有了些好感,笑道:“童大哥,你们都是从小跟着相爷的吗?”

“是,长风卫的兄弟,很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夫人和老侯爷收养进的长风山庄,学的也是长风山庄的武艺。我是九岁起便跟着相爷,安澄更早,六岁便在相爷身边,陈安稍晚些,十一岁才入庄,但最得相爷的喜欢。”

二人正说话间,崔亮与宁剑瑜笑着出帐,见江慈站在大帐前,崔亮道:“小慈过来。”

江慈向童敏一笑,走到崔亮身边,崔亮转向宁剑瑜道:“宁将军,这位是我的妹子江慈,我想让她跟着军医,做个药童,麻烦你安排一下。”

宁剑瑜本是心思缜密之人,一听说江慈是女子,便知她随军而来,必是经过裴琰许可的,这后面只怕大有文章,便笑道:“这样吧,我让他们另外搭个小帐,江姑娘便住在那里,明天我再让人带她去见军医。”

江慈笑道:“多谢宁将军。”

宁剑瑜自去吩咐手下,崔亮在江慈耳边低声道:“长风卫自会有人暗中保护你,你安心住下,跟着军医,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子时初。

宁剑瑜和崔亮进帐,裴琰将手中棋子丢回盒内,卫昭也起身,二人相视一笑,接过宁剑瑜递上的黑巾,将面蒙住,四人悄然出帐,带着童敏数人往关塞方向行去。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关塞处却仍是一片通明,为防薄军发动攻击,长风骑轮流换营守卫着这牛鼻山关塞。

一行人登上关塞北面的牛鼻山主岭,宁剑瑜道:“咱们现在所在位置就是两个象牛鼻子一样的山洞上方,东边是峭壁,南边关塞过去便是小镜河的险滩段,这处河段号称‘鬼见愁’,又是夏汛期间,再往西去有晶州的守军守着梅林渡,薄军是绝计没办法从这里放舟西攻,所以他们现在重点还是和我们在关塞处激战。”

崔亮望向北面:“按图来看,往北数十里便是娄山与雁鸣山脉交界处。”

“是,所以薄军除非从牛鼻山这里通过,若是打北边的主意,必要和雁鸣山北部的桓军起冲突,还要越雁鸣山南下,他们必不会这么傻。”

崔亮道:“宇文景伦也不傻,这个时候,不会和薄云山起冲突。”

“就怕他们联起手来,先重点攻牛鼻山或是黛眉岭,到时再瓜分河西府。”宁剑瑜略带忧色。

裴琰看了卫昭一眼,淡淡道:“薄云山在陇州镇守边疆多年,杀了不少桓国人,他们两方合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再说,宇文景伦若将薄云山引到了河西府,又得防着咱们往西抄他的后面,他不会干这腹背受敌的事。”

卫昭负手而立,望向远处奔腾的小镜河,并不说话。

宁剑瑜道:“侯爷计策是好,但薄云山多年行军,只怕不会轻易上当。这些日子,他攻得极有章法,也不冒进,似是知道我们的粮草只能撑上一个月,他玩的是个‘耗’字,想把我们拖疲拖累了再发动总攻。”

裴琰点点头:“薄云山谋划多年,早有准备,去年冬天还以防桓军进攻为借口,从朝廷弄了一大批粮草过去,郑郡等地向来富有,他的粮草军饷,我估计可撑上大半年。”

宁剑瑜沉吟道:“我们兵力不及对方,攻出去胜算不大,只有利用地形之便,怎么也得想个办法诱薄云山主动发起进攻才好。”

裴琰笑道:“办法是有,就看你演戏演得象不象。”

宁剑瑜领悟过来,笑道:“又让我演戏,侯爷好在一边看戏。”

裴琰大笑:“你是这里的主帅,你不受伤,谁来受伤?!”

浓云移动,遮住天上明月。卫昭缓缓转身,望向薄军军营,平静道:“少君不可大意,薄云山纵横沙场二十余年,手下猛将如云。纵是上当,发起总攻,这一仗,咱们也无十分胜算。”

“是。但形势所迫,咱们得和他打这一场生死之战,他耗得起,咱们耗不起,田策那里,我估计守住一两个月不成问题,但拖得太久,只怕有变数。”裴琰转身望向崔亮:“至于这场生死之战能不能取胜,就要看子明的了。”

崔亮望向关塞,心中暗叹,轻声道:“这一仗下来,牛鼻山不知要添多少孤魂。”

裴琰道:“子明悲天悯人,不愿看尸横遍野。可若这一仗咱们不能取胜,只怕我华朝死的百姓将会更多。薄军和桓军的屠城史,远的不说,上个月,成郡便死了数千百姓,郑郡民间钱银已被薄军抢掠殆尽,十户九空,若是让他们拿下河西府,后果不堪设想。”

崔亮低头,不再说话。

卫昭看了看崔亮,又望向东面薄军军营,也未再说话。

江慈终于能得单独住一小帐,帐内又物事齐全,想是宁剑瑜吩咐过,还有士兵抬了一大缸水进来。她便在帐内一角搭了根绳子,挂上衣衫作遮掩,快速洗了个澡,又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日一早,便有一名校尉过来将她带到军医处。长风骑共有三名军医,皆是四十上下的年纪,主医凌承道,面容清癯、颔下无须。江慈进军医帐篷的时候,他正给一名伤员换药,听到校尉转达的宁剑瑜的话,也未抬头,“嗯”了一声,待校尉离去,他将草药敷好,右手一伸:“绷布!”

江慈会意,眼光迅速在帐内瞄了一圈,找到放绷布的地方,又取过剪子,奔回军医处,将绷布递给凌军医,凌军医将伤员右臂包扎好,江慈递上剪子,他将绷布剪断,拍了拍伤员的额头:“小子不错,有种!”

他也不看江慈,自去洗手,听到江慈走近,道:“你以前学过医?”

“没正式学,但看过别人包扎伤口,这几日在读《素问》。”

凌承道听到她的声音,猛然抬头,上下打量了江慈几眼,江慈知这位有经验的军医必已看出自己是女子,遂笑了笑,轻声道:“凌军医,我是诚心想学医,也想为伤兵们做些事,您就当我是药童,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凌承道思忖片刻,道:“你在读《素问》?”

“是。”

“我考你几个问题。”

“好。”

“人体皆应顺应自然节气,若逆节气,会如何?”

“逆春气则少阳不生,肝气内变;逆夏气则太阳不长,心气内洞;逆秋气则太阴不收,肺气焦满;逆冬气则少阴不藏,肾气独沉。”

“嗯,我再问你,胸痛少气者,何因?”

“胸痛少气者,水气在脏腑也,水者阴气也,阴气在中,故胸痛少气。”

凌军医点了点头:“《素问》背得倒是挺熟,但咱们这军营,讲的是抢救人命,疗的是外伤,见的是血肉模糊,你能吃得了这份苦吗?”

“凌军医,我既到了这里,自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的。”江慈直视凌军医,平静道。

凌军医看了她片刻,微微一笑:“那好,既是宁将军吩咐下来的,我就收了你这个药童,你跟着我吧。”

说话间,又有几名伤员被抬了进来,江慈迅速洗净双手,跟在凌军医身后,眼见那些伤员,或箭伤,或枪伤,或被刀剑砍中,伤口处皆是血肉模糊,纵是来之前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仍有些许的不适应,深呼吸几下,镇定下来,跟在凌军医身边递着绷带药物。

抬入军医帐篷的伤员越来越多,三名军医和七八名药童忙得团团转,凌军医皱眉道:“现在关塞打得很激烈吗?”

一名副尉答道:“是,许将军要替五爷报仇,亲自出了关塞,挑战张之诚,他和张之诚斗得不分胜负,宁将军击鼓让他回来,他也不听,宁将军只得派了精兵前去接应,现与薄军打得正凶。”

牛鼻山关塞东侧,长风骑副将许隽与薄云山手下头号大将张之诚斗得正凶。许隽的结义兄弟华五在半个月前的战役中死于张之诚刀下,许隽发下了“不杀张之诚,绝不下关塞”的誓言,半月来一直守在关塞上,日日派士兵前去骂阵。张之诚却好整以暇,只派些副将前来应战,抽空偷袭一下,放放冷箭,把许隽气得直跳脚,张之诚却在自家军营中哈哈大笑。

这日晨间,许隽派出的骂阵兵却翻出了新花样。张之诚为贱婢所生,其亲母后随马夫私奔,还生下了几个异父弟妹;张之诚的父亲死于花柳病,这些新鲜事经骂阵兵们粗大的嗓门在阵前一顿演绎,顿时轰动两军军营。长风骑官兵们听得兴高采烈,不时发出轰然大笑,以配合自家的骂阵兵,而薄军将士们则听得尴尬不已,但内心又盼望对方多骂出点新内容,好为阵后谈资。

张之诚在帐内面色渐转铁青,这些私密隐事不知宁剑瑜由何得知,正坐立不安时,前方骂阵兵们又爆出猛料:年前张之诚一名小妾竟勾搭上薄公帐内一名娈童,两人私奔,被张之诚追上,他竟心疼这名小妾,只将那娈童处死,仍将小妾悄悄带回府中,心甘情愿收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云云。

这一通骂下来,张之诚再也坐不住,提刀上马,带着亲兵,直奔关塞。许隽正等得心焦,见仇人前来,双眼通红,一声令下,关塞吊桥放下,他策马冲出,与张之诚激战在了一起。

两人这番拼杀斗得难分难解,打了大半个时辰仍未分出胜负,宁剑瑜在关塞上看得眉头紧蹙,下令击回营鼓,但许隽杀红了眼,竟置军令不顾,张之诚几次想撤刀回营,被他死死缠住。

薄军中军大帐位于一处小山丘上,薄云山负手立于帐门口,望着前方关塞处的激战,呵呵一笑:“这个许隽,倒是个倔脾气。”

谋士淳于离走近,笑道:“薄公放心,若论刀法,许隽不及张将军,只是他一心报仇,而张将军不欲缠斗,故此未分胜负。”

薄云山正待说话,却听得关塞上一通鼓响,吊桥放下,大批长风骑精兵涌出,这边张之诚见对方兵盛,大喝一声,薄军将士也齐声呼喝,如潮水般涌上,大规模的对攻战在关塞下展开。

薄云山微皱了下眉:“宁剑瑜向来稳重,今日有些冒进。”

“宁剑瑜和许隽是拜把兄弟,自是不容他有闪失。”淳于离捋着颔下三绺长须,微笑道。

薄云山冷冷道:“若是能斩了许隽,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宁剑瑜的心志?”

“可以一试。”

薄云山将手一挥,不多时,薄军战鼓擂响,数营士兵齐声发喊,冲向关塞。

宁剑瑜在关塞上看得清楚,眼见许隽陷入重围,提起银枪,怒喝一声:“弟兄们,随我来!”

宁剑瑜带着长风骑数营精兵冲出关塞,直奔重围中的许隽。许隽却仍在与张之诚激斗。宁剑瑜策马前冲,丈二银枪左右生风,如银龙呼啸,惊涛拍岸,寒光凛冽,威不可挡。

他冲至许隽身边,许隽正有些狼狈地避过张之诚横砍过来的一刀,宁剑瑜大喝一声,枪尖急速前点,张之诚刀刃剧颤,迅速回招,他的亲兵见他势单,齐齐发喊,围攻上来。

宁剑瑜俯身将许隽拎上马背,许隽有些不服,犹要跳落,宁剑瑜只得右手银枪挡住攻来的兵器,左手按住许隽。

远处,小山丘上,薄云山将这一切看得清楚,微微一笑,摊开右手,手下会意,递上强弓翎箭。

薄云山气贯双臂,吐气拉弓,箭如流星,在空中闪了一闪,转瞬便到了宁剑瑜身前。

宁剑瑜左手护着身后的许隽,右手提枪,仍在与张之诚厮杀,耳中听得破空箭声,抬头间已来不及躲避,本能下身形稍稍左闪,那黑翎利箭“卟”地一声,刺入他的右胸。

八二、忍辱负重

江慈跟着凌军医,忙得不可开交,抬进来的伤兵越来越多,正手忙脚乱间,忽有人冲进帐篷:“凌军医,快去大帐,宁将军受伤了!”

帐内顿时炸开了锅,不管是军医还是伤员们都有一瞬间的震惊,倒是江慈率先反应过来,扯了一下凌军医的衣襟。凌军医醒觉,抱起药箱就往外跑,江慈见他落下了一些急救用的物品,忙拿起跟了上去。

中军大帐门口,挤满了长风骑将士,陈安和童敏亲守帐门,挡着众人。见凌军医飞奔而来,方将帐门撩开一条细缝,让其进去。江慈跟上,童敏犹豫了一下,看到她手中的药品,也将她放入帐中。

凌军医冲入内帐,颤声道:“伤在哪?快,快让开!”

内帐榻前,围着数人,凌军医不及细看,冲上去将人扒拉开,口中道:“让开让开,伤在哪?!”

他低头看清榻上之人,不由愣住,耳边传入一个熟悉的声音:“凌叔!”

凌军医侧头一看,有些说不出话来,裴琰笑道:“凌叔,好久不见。”

宁剑瑜上身赤裸,坐于榻旁,看着正给许隽缝合腰间刀伤的崔亮,道:“凌叔回头骂骂许隽,这家伙,不要命才把我抢回来。”

凌军医放下手中药箱,趋近细看,又抬头看了看崔亮,起身抱起药箱就往外走,裴琰忙将他拦住:“凌叔,剑瑜身上也有伤,您帮他看看。”

“你这里有了个神医,还耍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裴琰知他脾性,仍是微笑,左手却悄悄打出个手势,宁剑瑜会意,“唉呀”一声,往后便倒。

凌军医瞪了裴琰一眼,转身步到宁剑瑜身边,见他胸前隐有血迹,忙问道:“箭伤?”

宁剑瑜轻哼两声:“是,薄云山真是老当益壮,这一箭他肯定用了十成内力,若不是子明给我的软甲,还真逃不过这一劫。”

凌军医在他头顶敲了一记,怒道:“你若不留着这条命娶我女儿,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宁剑瑜嘿嘿一笑:“云妹妹心中可没有我,只有咱家―――”抬头看见裴琰面上神色,悄悄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凌军医细心看了看宁剑瑜胸前箭伤,知因有软甲相护,箭头只刺进了分半,皮肉之伤,并无大碍。他低头打开药箱,旁边却有人递过软纱布和药酒,抬头一看,正是江慈。

凌军医笑了笑,用软纱布蘸上药酒,涂上宁剑瑜胸前伤口,宁剑瑜呲牙咧嘴,猛然厉声痛呼,倒把站于旁边的江慈吓了一大跳。

凌军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裴琰低声笑骂:“让你演戏,也不是这样演的,倒叫得中气十足。”

宁剑瑜哼道:“为了演这场戏,我容易吗我?侯爷也不夸几句。”

裴琰眼神掠过一边的卫昭,微笑道:“也不知薄云山会不会上当,以为剑瑜重伤,长风骑无首,按捺不住,发起总攻。”

卫昭斜靠于椅中,手中一把小刀,细细地修着指甲,并不抬头,语调无比闲适:“薄云山性情虽有些暴戾,但并非鲁莽之徒,少君看他这些年对皇上下的功夫便知,此人心机极深,咱们这诱敌之计能不能成功,还很难说。”

崔亮将草药敷上许隽腰间,笑道:“剑瑜阵前演得好,许隽救得好,长风骑弟兄们的阵形更练得不错,相爷长风骑威名,崔亮今日得以亲见,心服口服。”

宁剑瑜抬头得意笑道:“那是,咱们长风骑的威名,可不是吹出来的,全是弟兄们真刀真枪,浴血沙场―――”他目光停在卫昭身上,眼见他身形斜靠,低头修着指甲,整个人慵懒中透着丝妖魅,想起曾听过的传言,不自禁地面露厌恶之色。

卫昭手中动作顿住,缓缓抬头,与宁剑瑜视线相交,唇边笑意渐敛。宁剑瑜轻不可闻的哼了声,转向裴琰笑道:“侯爷,想当年咱们在麒麟山那场血战,杀得真是痛快,这次若是能将薄云山―――”

卫昭握着小刀的手渐转冰凉,眼见裴琰仍望向自己这边,唇边努力维持着一抹笑容,只是这抹笑容略显僵硬。

江慈站于一旁,将宁剑瑜面上厌恶之色看得清楚,她忽又想起那日立于落凤滩,白衣染血的卫昭,想起月落族人对他敬如天神的吟唱,心中一酸,眼中便带上了几分温柔之意,看向卫昭。

卫昭目光与她相触,握着小刀的手暗中收紧,唇边最后一抹笑意终完全消失。

江慈觉他眼神带着几分倔强和受伤,如利刃般刺入自己心底,更是难过,却仍温柔地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裴琰视线自卫昭身上收回,又看向江慈,也未听清宁剑瑜说些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哦”了几声,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慢慢紧捏成拳。

“行了,许将军的性命,算是抢回来了。”崔亮直起身,满头大汗。

江慈醒觉,向卫昭笑了笑,转身端来一盆清水。崔亮将手洗净,凌军医也已将宁剑瑜伤口处理妥当,过来看了看许隽的腰间,向崔亮道:“你师承何人?”

崔亮但笑不答,裴琰忙岔开话题,向凌军医道:“凌叔,你出去后,还得麻烦你不要说出实情,只说剑瑜重伤未醒。”

江慈再端过盆清水,凌军医将手洗净,冷冷道:“我可不会演戏,就装哑巴好了。”说着大步出帐。

帐外,长风骑将士等得十分心焦,先前听得主帅惨呼,俱是心惊胆颤,见凌军医出帐,“呼拉”围了上来。凌军医一脸沉痛,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急步离开。

江慈将物品收拾妥当,正待出帐,崔亮递过一张纸笺:“小慈,你按这上面的药方将药煎好,马上送过来。”

“好。”江慈将药方放入怀中,转过身,眼神再与卫昭一触,卫昭面无表情,转过头去。

药方上的药,江慈大半不识,只得又去细问凌军医。凌军医看过药方,沉默良久,还是极耐心地教江慈识药,又嘱咐她煎药时要注意的事项,方又去救治伤员。

这一战,由于副将许隽不服号令,长风骑死伤惨重,主帅宁剑瑜重伤,若非长风骑阵形熟练,陈安带人冒死冲击,险些便救不回这二人。

听得宁将军重伤昏迷,军中上下俱是心情沉重,却也生出一种哀兵必胜的士气,皆言要誓死守卫关塞,与薄军血战到底。陈安更是血性发作,亲带精兵于塞前叫阵,痛骂薄云山暗箭伤人,要老贼出来一决生死。只是薄军反应极为平静,始终未有将领前来应战。

戌时,天上黑云遮月,大风渐起,眼见又将是一场暴雨。

薄军军营,营帐绵延不绝。中军大帐内,淳于离低声道:“主公,依星象来看,这场雨只怕要下个三四天,小镜河那边,咱们不用想了。”

薄云山合着眼,靠于椅背,右手手指在长案上轻敲。良久,轻声道:“长华。”

“是。”淳于离微微躬腰。

“你说,宁剑瑜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由内帐端着水盆出来,轻轻跪于薄云山脚边,又轻柔地替他除去靴袜,托着他的双足浸入药水中,纤细的十指熟练地按着他脚部各个穴位。

淳于离思忖片刻,道:“算算日子,裴琰若是未去河西府,也该到牛鼻山了。”

“嗯,那他到底是去了河西府,还是来了这牛鼻山呢?”

“难说。裴琰性狡如狐,最擅计谋,还真不好揣测,他现在身在何处。”淳于离沉吟道:“裴琰若是去了河西府,宁剑瑜就会死守,拖延时间,以待裴琰西线得胜再来支援。而裴琰若是来了这牛鼻山,必定是想和咱们速战速决,再回攻河西。”

“嗯。”薄云山的双足被那少年按捏得十分舒服,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慢悠悠道:“若是裴琰到了这里,那么宁剑瑜今日受伤,极有可能是诱敌之计。可要是―――”

淳于离素知他性情,忙接道:“若是裴琰未来此处,宁剑瑜这一受伤,对咱们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何况,现在许隽也重伤,长风骑由陈安统领,陈安向来是个二愣子,年少气盛,只要小施计谋,不怕他不上当。若是能攻下牛鼻山,必能抢在桓军前面拿下河西府,还可以顺便灭了小镜河南面的人马。”

薄云山手指在案上细敲,陷入沉思之中。

少年将薄云山的双足从药水中托出,轻柔抹净,仍旧跪于地上,低下头去,慢慢张嘴,将他的足趾含在口中,细细吸吮。

薄云山被吮得极为舒服,伸手拍了拍少年的头顶。淳于离早知自家主公有些怪癖,见怪不怪,仍微笑道:“不知主公今日那一箭用了几成内力?”

“十成。”

“看来,宁剑瑜的伤是真的。”

“嗯,天下间能在我十成箭力下逃得性命的只有裴琰和易寒,即使他穿着护身软甲,也必定是重伤,除非是有传言中的‘金缕甲’。”薄云山道。

“鱼大师一门,早已绝迹,世上到底有没有‘金缕甲’,谁也不知,这个可能性不大,宁剑瑜必定是重伤。”

薄云山颔首:“伤是真伤,问题是,这伤,是苦肉计还是什么,得好好想想。”

淳于离渐明他的心思,道:“要不,再观望观望?”

薄云山睁开双眼,微笑道:“他的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不管是苦肉计还是什么,反正他急,我们不急。至于从哪几方面来观察推断,长华是个中高手,不用我多说。”

淳于离微笑道:“是,属下明白。”又道:“主公早些歇着,属下告退。”

薄云山却笑道:“长华,你在我身边,有十五年了吧?”

“是,淳于离蒙主公器重,知遇之恩,未敢有片刻相忘。”淳于离恭声道。

“你才华横溢,智谋过人,却遭奸人相害,不能考取功名,这是老天爷要你到我军中,辅佐于我,若是能大业得成,长华必定是丞相之才。”

淳于离忙躬身泣道:“淳于离必粉身碎骨,以报主公大恩大德。”

薄云山微笑道:“长华不必这般虚礼,你帮我去看看之诚的伤势,许隽这小子,拼起命来,还真是―――”

“是。”

淳于离出帐,薄云山将左足从少年口中抽出,右手按上少年头顶,轻轻摩挲着他的乌发,少年有些惊慌,却不敢动弹。

薄云山呵呵一笑,少年暗中松了口气,低声道:“阿柳侍候主公安歇。”

薄云山轻“嗯”一声,少年阿柳帮他穿上布鞋,随他步入内帐。

阿柳轻手替他脱下衣袍,又从一旁取过托盘,薄云山拿起托盘中的绳索和皮鞭,阿柳极力控制住身躯的微颤,跪于榻边,慢慢除去身上衣物。

帐内,灯烛通明,映得阿柳背上的伤痕似巨大的蜈蚣,薄云山看见那伤痕,越发兴奋,眼中也有了些嗜血的腥红。他扬起手中皮鞭,阿柳痛哼一声,却仍跪于榻边,只十指紧抠着自己的膝盖,眼神凝在榻下。那处,一方染血的丝帕,静静地躺于尘埃之中,丝帕上绣着的玉迦花,已被那血染成了黑褐色。

鲜血自阿柳的背上和膝上缓缓渗出,薄云山俯下身来,将阿柳拎上榻,吸吮着那殷红的鲜血。这血腥之气让他想起多年沙场杀戳的快感,他将阿柳的双手绑在榻前一根木柱上,皮鞭声再度响起,阿柳纤细的身子在榻上扭动,鲜血在背上蜿蜒,薄云山黑黝的脸上添了几分血红,他伏下身,扼住阿柳双肩的手逐渐用力。阿柳双肩剧痛,却仍回头羞涩一笑,薄云山极为开心,一路向上吸吮着鲜血,并重重咬上阿柳的右肩,低沉道:“还是阿柳好,那些小子,都不成器,只有被拍裂天灵骨的命。”

阿柳垂下眼帘,敛去目中惧恨之意,口中柔柔道:“那是他们没福份,受不起主公的恩宠。”

薄云山笑得更是畅快,喘道:“不错,你是个有福份的孩子,等将来主公打下这江山,收服你月落一族,便放你回家,专门帮主公挑些机灵些的孩子,最好象你一样。”

阿柳呻吟道:“阿柳一切都听主公的,只盼主公大业得成,阿柳也好沾点福荫。”

帐内响起薄云山有规律的轻鼾声,阿柳悄无声息下榻,神情木然地穿上衣物,赤着双足,轻步出了大帐。

他转入大帐不远处的一处小帐,见他进来,一名年幼些的少年扑过来将他扶住,泪水汹涌而出。阿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哭什么?!你还是个男人吗?”

少年更觉剜心似的疼,却不敢再哭,强忍着打来清水,取过药酒,替阿柳将背上鞭伤清理妥当,低声道:“阿柳哥,咱们逃吧。”

阿柳淡淡一笑,语调平静:“逃?逃到哪里去?”

“回月落,咱们回月落,圣教主不是领着族人打跑了华军吗?咱们不用担心会被送回这禽兽身边。”少年话语渐转激动,企盼地望着阿柳。

阿柳目光投向帐外,低叹一声,右臂将少年揽住,轻声道:“阿远,再忍忍,你再忍忍,阿柳哥定会护着你的周全,总有一天,圣教主会派人来接咱们回去的。”

阿远无声地抽泣,伏在阿柳怀中,慢慢睡了过去。

帐内烛火快燃至尽头,阿柳将阿远放在毡上,凝望着他稚嫩的面容,又轻轻从一旁的布囊中取出一个银镯子。他将银镯子紧捂在胸口,眼角终淌下一行泪水,喃喃道:“阿母,阿姐―――”

八三、血色平野

眼见大雨将下,江慈忙将煎好的药倒入瓦罐中,抱在胸前,又提上药箱,回头道:“凌军医,我送药去了。”

凌军医点头道:“好,送过药,你就回去歇着吧,这里有小天他们守着。”

江慈微笑道:“小天他们也不能守一整夜,我来守后半夜吧。还有十几个人得换药。”说着出了帐门。

刚到中军大帐门口,黄豆大的雨点便砸落下来。童敏看着她抱在胸前的瓦罐,笑道:“正等着呢。”说着掀开帐帘。

江慈冲他一笑,步入内帐。裴琰正与崔亮下棋,宁剑瑜坐于一边观战,而卫昭则斜依在榻上看书。

见江慈进来,崔亮放下手中棋子:“剑瑜接手吧。”走至榻边,将许隽扶起,江慈则用汤匙,小心翼翼地喂许隽喝药。

崔亮看了看汤药的颜色,赞道:“不错,药煎得正好,小慈学得倒是快。”

江慈有些腼腆:“是崔大哥和凌军医教得好,我只不过依样画瓢罢了。”

裴琰落下一子,回头笑道:“子明,你收了这么个聪明的徒弟,是不是该请东道?”

崔亮看着江慈乌黑清亮的眸子,语带疼惜:“小慈确实聪明。”

宁剑瑜落下一子,拍了拍台面,裴琰转回头,落下白子,宁剑瑜忙应下黑子,看了看裴琰:“侯爷也会走臭棋,倒是稀奇。”

陈安冲入帐中,骂道:“奶奶的,这个老贼,倒没了动静!”

裴琰与宁剑瑜互望一眼,裴琰沉声道:“说吧。”

陈安恢复冷静,道:“骂了大半天,薄军不见动静,在山顶负责瞭望的哨兵回报,薄营未见有调兵迹象,倒是黄昏时分,又有一批军粮进了军营。”

宁剑瑜眉头微皱:“这个薄云山,倒是沉得住气。”

“哨兵数了一下运粮车的数量,初步估计,够薄军撑上二十来天。”

裴琰沉吟道:“若是薄云山老这么耗着,剑瑜又不好再露面,可有些麻烦。”

卫昭放下手中的书,语调轻淡和缓:“若是朝中还有薄云山的人,自会知道少君到了前线,他必会想少君究竟在哪里,这是不是个苦肉计。”

宁剑瑜右手托住下巴道:“所以,接下来他会观望察探一番。”

裴琰颔首:“所以咱们还得做几件事。”他转向陈安道:“把我的帅旗挂上,让守关塞的士兵精神点,董学士派的粮车估计明天要到,派些人去接应一下,声势闹大些。”

崔亮将许隽放平,走过来道:“这几日都会有暴雨,薄军发起总攻的可能性不大,估计得等雨停了,他又查探妥当,才会有行动。”

裴琰道:“十天半个月还行,再久了,我怕安澄那边有变。军粮也是个问题,我和董学士议定的是―――��

江慈走到宁剑瑜身边,轻声道:“宁将军,凌军医说,您伤口处的药得换一下。”

宁剑瑜正用心听裴琰说话,顺手除下上衫,露出赤祼的胸膛。裴琰的话语有些停顿,崔亮过来道:“我来吧。”

江慈笑道:“不用,这个我会,以前也―――”想起与受伤的卫昭由玉间府一路往京城的事情,想起那夜将赤祼的他拖出木桶,她忍不住抬头看了榻上的卫昭一眼。

卫昭举起手中的书,将面目隐于书本之后,江慈面颊微红,忙俯下身,将宁剑瑜的绷带解开,重新敷药。

宁剑瑜见裴琰不再往下说,忙问道:“侯爷,您和董学士咋议的?”

裴琰望着江慈的侧面,将手中棋子一丢,神色冷肃:“这边的战事,不能久拖,我们要想办法尽快拿下薄云山。他不攻,也要逼得他攻。”

江慈替宁剑瑜换好药,将东西收拾好,向裴琰行了一礼,退出大帐。

帐外,大雨滂沱。崔亮追了出来,撑起油伞,江慈向他一笑,二人往军医帐篷走去。

“小慈。”

“嗯。”

“能适应吗?”

“能,我只恨自己生少了几只胳膊,更后悔以前在西园时,没有早些向你学习医术,看到这些伤兵,这心里真是―――”

“见惯就好了,医术慢慢来,不要太辛苦,你想救更多的人,首先自己的身子得结实。”

江慈侧头向崔亮微笑:“是,我都听崔大哥的。”

崔亮立住脚步:“小慈,我有句话,你用心听着。”

“好。”江慈微微仰头,平静道。

崔亮望着她澄静的双眸,迟疑片刻,终道:“小慈,这牛鼻山,估计马上会是一场大战。你记住,你是女子,前面拼命的事是男人干的,抢救伤员再缺人手,你也不要往前面去。万一战事不妙,我又没能及时回来带上你,你有机会就赶紧走,切记,保命要紧。”

江慈一阵静默,少顷,低声道:“崔大哥,这场战事,会很凶险吗?”

“是,十几万的大军对峙,一旦全力交锋,其凶险不是你能想象的。小慈,你听我的,切记切记。”

“是,我记下了。崔大哥,你呢?你要一直随着相爷吗?”

崔亮望向接天雨幕,望向黑沉的夜空,良久方道:“我还有些事要做,等把这些事办好了,我才能走。”

见江慈满面担忧之色,崔亮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放心吧,你崔大哥自有保命之法,再说,我一直随着相爷,相爷沙场之威名,可不是吹出来的,有他护着,我没事。”

江慈一笑:“也是,倒是我白担心了。”

崔亮将她送至军医帐前:“我现在住在中军大帐,你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

望着崔亮的身影消失在雨中,江慈默然良久,方转身入帐。药童小天见她进来,道:“来得正好,丁字号有几个要喝汤药,我已经煎好了,你送去吧。”

江慈微笑着接过,放入篮中,取过把油伞,走到丁字号医帐。帐内十余名伤兵正围于一竹榻前,凌军医眉间隐有哀伤之色,由江慈身边走过。

“老六!老六你别睡,你醒醒!”一名副尉用力摇着竹榻上的士兵,围着的伤兵们不忍看榻上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纷纷转过头去。

那副尉伸出双手,将榻上已没了呼吸的士兵抱在胸前,眼睛睁得铜铃似的仰面向天,喉头却在急速抖动,两人走上前去,低声劝慰。

副尉终逐渐平静,右手轻轻抹上胸前士兵的双眼,轻轻地将他放下,又平静地看着有士兵进来将他抬走,默默跟在后面,由江慈身边走过,只是脚步有些微的踉跄。

江慈心中恻然,有泪盈眶。在这战争面前,在这生离死别面前,她只觉自己的力量弱如蝼蚁,这血腥的风吹过,自己便如同这阵风中的一片灰烬,只能无力地随风飘舞,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年轻的生命自眼前悄然逝去。

一名伤兵跛着脚走到她面前:“喂,小子,傻了?!我的药呢?”

江慈醒觉,忙俯身从竹篮中取出纸笺:“你叫什么名字?”

时近正午,黛眉岭的战事仍在激烈地进行。

经过近十天的激烈拼杀,桓军再向前推进了一些,终将主战场移到了两座山峰之间的平野上。

桓军本就以骑兵见长,战马雄骏,打山地战一直有些吃亏,这一进入平野,便立见长短。数次对决,都将田策的人马打得死伤惨重,若非田策手下多为悍不畏死之人,抢在桓军攻来之前挖好了壕沟,又有附近民众赶来放火烧了一片茅草地,阻住了桓军的攻势,便险些被桓军攻下这河西府北面的最后一道防线。

丽阳当空,静默地看着平野间这一场血战,看着鲜血将黄土染红,看着地狱之花于震天的杀声中悄然绽放。

宇文景伦端坐于战马上,身后,硕大的王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神情肃然,望着冲上去的桓军一次次被壕沟后的长风骑箭兵逼了回来,微微侧头:“滕先生,有没有办法,越过这条壕沟?”

滕瑞想了想,道:“有些困难,壕沟挖得这么宽,还一直在挖,对方死守着,我们的人想架木板,有些困难,除非能将他们的箭兵逼得后退一些。”

宇文景伦望了望两边的高山,道:“往河西只有这一条通道吗?”

“是,方圆数十里皆为崇山峻岭,唯有过了这处谷口,才是一马平川,只要能攻下这处,河西府唾手可得。”

“嗯,那咱们就花大代价,赶在裴琰到来之前,拿下这处。”宇文景伦转向易寒道:“易先生,有劳您了,我替您掠阵。”

易寒在马上欠身:“王爷放心。”

号角吹响,阵前桓兵井然有序回撤,双方大军黑压压对峙,旌旗蔽日,刀剑闪辉,风吹过山野,吹来青草的浓香,却也夹杂着血腥之气。

宇文景伦缓缓举起右手,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兴奋:“弓箭手准备!”

王旗旁,箭旗手令旗高高举起,左右交挥数下,平野间空气有些凝滞,“吼!”数万桓军忽然齐声剧喝,震得山峰都似颤了颤。随着这声怒吼,黑压压的箭兵上前,依队形或蹲或立,拉弓抱月,利箭上弦,对准远处壕沟后的华军。

华朝军队也被这咆哮声震得一惊,田策稳住身形,冷声道:“盾牌手,上!”

宇文景伦将手往下一压,箭旗落下,鼓声急促如雨,伴着这激烈的战鼓,漫天箭矢射出,丽日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华军也不慌乱,盾牌手上前掩护,弓箭手位于其后进行还击。但桓军尽起所有弓箭手,轮番上阵,华军本人数少于对方,便有些吃不住箭势,眼见对方箭阵步步向前,田策的帅旗也稍稍向后移了些。

宇文景伦看得清楚,右手再是一挥,投石机被急速推上,在箭兵的掩护下,不断向壕沟后的华军投出石子,华军盾牌手纷纷倒地,弓箭手失了掩护,便有许多人倒在了箭雨之中。

易寒见时机已到,一声清啸,纵马前驰。他铁甲灰袍,右手持剑,领着先锋营上千人瞬间便冲到了壕沟前。

易寒领着的这上千人均是桓国一品堂的技击高手,趁着华军前排箭兵被打得有些慌乱,易寒领头离马腾空,手中剑光如雪,直扑壕沟对面。

这上千人一落地,便将华军弓箭手们杀得溃不成军,华军箭兵步步后退,倒将自家上来接应的步兵冲得有些散乱。易寒身形如鬼魅般在阵中冲杀,一品堂的高手们也是拼尽全力,华军虽人数众多,将易寒所率之人围在中间,但已被这一波冲击冲得有些狼狈,主力军离壕沟又远了些。

这边桓军急速跟上,将木板架上壕沟,华军弓箭手早被易寒率领的死士这一轮冒死攻击逼退了数十步,便来不及相阻。桓军骑兵迅速踏过壕沟,铁蹄震响,杀声如雷,在山谷间奔腾肆虐。

易寒持剑,跃回马背,看着驰过壕沟的桓军越来越多,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左手轻轻抚上左腿的伤口,与远处王旗下的宇文景伦相视而笑。

宇文景伦见时机成熟,催动身下战马,疾驰而出,大军随即跟上,如潮水般向壕沟后卷去。

华朝帅旗下,田策微微一笑,平静道:“撤。”

号角吹响,华军步步后退,只弓箭手掩在最后,将桓军的攻势稍稍阻住。

宇文景伦带着中军越过壕沟,眼见田策帅旗向山间移动,隐觉不妙,滕瑞已赶上来:“王爷,只怕有诈!”

话音刚落,山谷两边,“呯”声巨响,满山青翠中突起无数寒光,上万人由灌木丛中挺身而出,人人手中持着强弩,不待宇文景伦反应过来,这比寻常弓箭强上数倍的强弩射出无数利矢,箭雨如蝗,战马悲嘶,士兵倒地,短促的惨呼不断响起,桓军先冲到山谷中的士兵不多时死亡殆尽。

宇文景伦尚有些犹豫,山间华军忽爆出如雷的欢呼,一杆巨大的帅旗临空而起,帅旗中央,紫线织就的“裴”字如一头猛虎,张牙舞爪,在风中腾跃。

宇文景伦一惊,滕瑞也从先前见到强弩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急道:“王爷,裴琰到了,不可冒进。”

“撤!”宇文景伦当机立断,桓军号角吹响,前后军变阵,迅速撤回壕沟后,滕瑞转身间向易寒急速道:“易堂主,能不能帮我抢一个强弩回来?”

易寒修眉一挑:“好!”他身形拔起,双足在灌木上急点,灰袍挟风,手中长剑拔开漫天矢影,右足蹬上一棵松树,身躯回旋间左手劈空夺过一名华朝士兵手中的强弩,再运起全部真气,由山间急掠而下,落于地面,与前来接应他的一品堂武士们会合,迅速跟上大部队,撤回壕沟之后。

“裴”字帅旗在山间迅速移动,华军将士齐声欢呼,士气大振,气势如虹,再度回攻。桓军先前为过壕沟搭起的木板不及撤去,华军迅速冲过壕沟,桓军回击,双方在平野间再次激斗,厮杀得天昏地暗,直至申时,人马俱疲,方各鸣金收兵,再次以壕沟为界,重新陷入对峙之中。

山谷中,平野间,血染旌旗,中箭的战马抽搐着悲鸣,尸横遍野,鲜血渐成褐色。白云自空中悠然卷过,注视着这一片绿色葱郁中的腥红。

宇文景伦立于王旗下,看向对面华朝军中那面迎风而舞的“裴”字帅旗,陷入沉思之中。

战马的嘶鸣声将他惊醒,他转身望向滕瑞:“滕先生,裴琰此番前来―――”

见滕瑞似未听到宇文景伦说话,只是反复看着手中那具强弩,易寒推了推他:“滕先生。”

滕瑞“哦”了声,抬起头,宇文景伦微笑道:“先生,这强弩,是不是有什么不寻常?先前所见,它的威力惊人。”

滕瑞缓缓点头,默然良久,轻声道:“这是‘射日弓’,唉,真想不到,竟然会在华朝军中,见到这种强弩。”他望向南面华军,眉头微皱,低声道:“是谁来了呢?难道是他?!”

八四、故布疑阵

大雨连着下了数日,雨水将林野间的树木洗得郁郁葱葱,苍翠无匹。

薄军借着天下大雨,未有战事,好好休整了几日。待丽阳再度高悬,将士重新在营地内训练,舒展拳脚,个个生龙活虎。

薄云山身着铠甲,在营地内巡视了一圈,又去探望了张之诚的伤势,再回到大帐,淳于离领着名柴夫打扮的汉子进来。

汉子跪下,薄云山在椅中坐下:“说吧。”

“是。小的是抄山路翻过一处岩壁过去的,没有被长风骑的人发现。小的潜在十余处帐篷外偷听,皆言裴琰在宁剑瑜重伤的当晚赶到了军营。长风骑士气大振,人人精神抖擞。小的想潜到中军大帐查探一下,但守卫森严,小的怕暴露行踪,只得离开,始终未见到裴琰露面。”

薄云山沉思片刻,道:“他们可有调军迹象?”

“没有。小的亲眼见到有一批军粮在宁剑瑜受伤第二日进了军营,看运粮车的数量,至少可维持长风骑半个月的用度。可据小人细心观察,有些不对劲。”探子道。

“有何不对劲?”

“当日大雨,运粮车皆覆盖着雨遮,看不到真正的粮草,但从车轮陷入泥土的痕迹来推断,并没有整车的粮草,重量明显不够。”

“哦?!”淳于离道:“莫非,是障眼计?”

他挥挥手,探子退出大帐,淳于离趋近道:“主公,如果我是宁剑瑜,重伤后怕对手发起总攻,也会这样做的。”

“嗯,他会制造裴琰来到军营的假象,挂起他的帅旗,鼓励军心,又假装有粮草运到,一来以安军心,二来迷惑对手。可若是―――”

淳于离点头:“还有一个可能,若这一开始就是个苦肉计,也可能这是苦肉计中的连环计,好让咱们以为宁剑瑜重伤后耍花样拖延时间,实际上裴琰是真正到了牛鼻山的。”

“是啊。”薄云山叹道:“裴琰始终不露面,不见到他本人,还真不好推断,这到底是苦肉计还是什么。”

他想了想,又道:“雁鸣山那里的人,还没有回来吗?”

“从时间上推算,没这么快。再说,裴琰即使到了雁鸣山,也会考虑到蒙蔽我们的探子,只怕不会亲自露面,咱们的探子要打探确实了,才会有消息回报。”

薄云山点点头:“那就只能再等等了,不管裴琰在哪里,宇文景伦想那么快拿下黛眉岭,不是件易事。田策这个人,很不简单,并不比宁剑瑜差。”

“是,田策的父亲,是跟着裴子放的老将,虎父无犬子。”

薄云山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呵呵一笑:“裴琰这般为老狐狸卖命,不知图的什么,我就不信,裴子放没有把当年他父亲死的真相告诉他。”

淳于离沉吟道:“要不要在这上面做做文章?”

薄云山摇了摇头:“不妥,老狐狸既然把北线兵力全交给了裴琰,必是有了钳制他的方法,他又派了卫昭为监军,卫昭心狠手辣,裴琰不敢乱来。再说,老狐狸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挑拨离间的,搞不好,还会连累咱们的人。我已经失了一个刘子玉,可不想连最后一颗棋子都没了。”

“是。那咱们还是等雁鸣山那边的消息回来了,看看这边长风骑的动静,再作决定?”

“嗯。看看再定吧。”

由于这几日没有战事,无新的伤兵,旧伤员也痊愈了一部分,江慈也轻松了少许,不用再整夜值守。

稍得空闲,她便又捧起了《素问》,经过这几日随凌军医救治伤员,识药煎药,再回过头来看《素问》,理解便深了几分。只是她依然有很多地方不明,便于每日送药入大帐之机,拖住崔亮细细请教。

许隽伤势好得很快,宁剑瑜也已是活蹦乱跳,却都只能整日与裴琰及卫昭缩于大帐内,颇有几分憋闷。宁剑瑜尚好,沉得住气,许隽在裴琰面前不敢大声,却每日也要低声将薄云山的老祖宗操上几百遍。

江慈每日早晚送药,都见裴琰拖着卫昭下棋,二人各有胜负,宁剑瑜未免有些不服,与卫昭下了数局后,倒也坦然认输。

江慈问得极细,崔亮也讲解得很耐心,有时,还要许隽做“病人”,让江慈望闻问切,许隽碍着崔亮“救命之恩”,也只得老老实实躺于榻上,任二人指点。

这日,江慈正问到《素问》中的五藏别论篇,崔亮侃侃讲来,又动手将许隽的上衣解开,再讲一阵,忽觉帐内气氛有些异样。

他回头一看,见裴琰和卫昭的目光都望向这边,而江慈,正指着许隽肋下,寻找五藏位置。

听崔亮话语停住,江慈抬头道:“崔大哥,可是这处?”

崔亮一笑,道:“这样吧,小慈,我画一副人体脏腑经脉全图,你将图记熟,就会领悟得快些。”

江慈大喜:“多谢崔大哥!”忙将纸笔取了过来。

崔亮笑道:“现在太晚了,咱们别扰着相爷和卫大人休息,去你帐中吧,我还得详细给你讲解。”

“好。”江慈将东西收拾好,转头就走。

裴琰从棋盘旁站起,微笑道:“不碍事,就在这里画吧,我正想看看子明的人体脏腑经脉图,有何妙处。”

崔亮笑道:“相爷内功精湛,自是熟知人体脏腑经脉,何需再看。时候不早,我这一讲,起码得个多时辰,还是不扰相爷和卫大人休息。”

许隽唯恐再让自己做“活死人”,忙道:“是是是,时候不早,我也要休息了,你们就去别处―――”话未说完,见裴琰凌厉的眼神扫来,虽不知是何缘故,也只得紧闭双唇。

江慈返身拖住崔亮左臂袖口:“走吧,崔大哥,咱们别在这碍事。”

崔亮向裴琰微微一笑,与江慈出了大帐。

卫昭用棋子敲了敲棋台,也不抬头,悠悠道:“少君,这局棋,你还下不下?”

“自然要下,有三郎奉陪,这棋才下得有意思。”裴琰微笑着坐回原处。

卫昭嘴角微微勾起:“有少君作对手,真是人生快事。”

一局未完,童敏带着长风卫安和进帐,安和在裴琰身前跪下,裴琰与宁剑瑜互望一眼,沉声道:“说。”

“是。安大哥带着云骑营顺利到了黛眉岭,传达了相爷的命令,按相爷的指示,田将军将战事移到了青茅谷,咱们的强弩威力强大,将桓军成功逼了回去。现在田将军已按相爷的指示,打出了相爷的帅旗,守着青茅谷,与桓军对峙。”

“强弩用上后,桓军折损较重,歇整了两日,我来的那日,才又发起攻击,但攻的不凶,象是试探。”

裴琰想了想,道:“易寒可曾上阵?”

“没有。”安和顿了顿道:“青茅谷险些失守后,河西府的高国舅匆匆赶到军中,带来了临时从河西府及周围村镇征调的一万六千名新兵,补充了兵力,听田将军说粮草不够,又发动河西府的富商们捐出钱粮。田将军请相爷放心,一定能守住青茅谷,不让桓军攻下河西府。”

卫昭抬头,与裴琰目光相触,二人俱是微微一笑,裴琰挥手,安和退了出去。

裴琰又向童敏道:“去,到江姑娘帐中,请子明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让他明晚再去授业。”

“是。”

裴琰不再说话,继续与卫昭下棋,二人均是嘴角含笑,下得也极随便。宁剑瑜在旁看得有些迷糊,便又细看了卫昭几眼。

崔亮匆匆进来,宁剑瑜将方才安和所报西线军情再讲一遍,裴琰也与卫昭下成了和局,推枰起身:“子明,依你所见,咱们还有多少时间?”

崔亮细想良久,面色有些凝重:“得抓紧时间结束这边的战事才好。”

他将地形图展开,道:“现在主要问题是,我们不能彻底封锁由牛鼻山至黛眉岭的山路。两方都有轻功出众的探子翻越崇山峻岭,随时传递两处的军情。虽说咱们用了疑兵之计,两方都吃不准相爷和主力军究竟在何处,但时间长了,总能看出蛛丝马迹来。万一让对方看出端倪,咱们恐会作茧自缚。”

宁剑瑜点了点头:“是,薄云山久经阵仗,宇文景伦也不是吃素的。而且咱们这边一旦和薄云山交战,得速战速决,万一拖得久,侯爷露了面,那边宇文景伦得知后,必会强攻田策,田策顶不顶得住,是个大问题。毕竟河西府北面只有青茅谷这最后一道防线了。”

崔亮道:“我那日看到薄军的攻击力,估算了一下,薄云山发动总攻,咱们这几处设伏,切断他的大军,将其击溃,再收拾战局,至少需得三四日时间。这三四日,只要有个轻功出众的探子,足够让宇文景伦知道这边的战况,他一旦发动猛攻,田将军有些吃力,咱们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裴琰沉吟道:“子明的意思,这中间,咱们不能再拖时日,以免那边的兵力损耗太大,田策顶不住桓军的最后一击。”

“是。”崔亮卷起地形图,低头间瞥了卫昭一眼,直起身道:“相爷,得尽快诱薄云山发起进攻才好。”

已是夏季,天放了两日晴,蒸得军营里有些炎热。

夜色深沉,从中军大帐回来,江慈提了两桶水入帐篷,将军帽取下,解散长发,迅速洗发洗澡,觉神清气爽,便披着湿发,坐于毡上,细读《素问》。

帐外却传来药童小天的声音:“小江。”

江慈忙将湿发盘起,手忙脚乱戴上军帽,口中应道:“在,什么事?”

“我和小青要去晶州拿药,你去帮我们值夜吧。”

江慈忙道:“好,我这就过去。”

军医帐内,凌军医正在给几名伤兵针炙,见江慈进来,道:“小天将药分好了,你煎好后,便给各帐送去。”

“是。”江慈将药罐放上药炉,守于一旁。凌军医转身间见她还捧着《素问》,摇了摇头,未再说话。

药香浓浓,江慈将煎好的药放入竹篮,一一送去各医帐。眼见伤兵们伤势都有所好转,心中甚是高兴。

她提着最后一篮汤药走至癸字号医帐,刚掀开帐帘,便有一物迎面飞来。她忙闪身避开,耳中听到粗鲁的骂声:“奶奶的,这个时候才送药来,想痛死你爷爷啊?!”

江慈有些纳闷,这癸字号医帐,她尚是第一次来,以往这处是由小青负责。长风骑军纪严明,她给其他医帐的伤兵送药,纵是晚了些,也未有人如此破口大骂。眼见帐内有约二十余名伤兵,一身形魁梧、着校尉军服、左臂缠着绷带的男子正横眉竖眼地望着自己,忙道:“对不起,大哥,小青今晚不值夜,我来晚了些,请多多包涵。”

那校尉走过来,上下打量了江慈几眼,回头笑道:“弟兄们,瞧瞧,长风骑军中,还有这等货色!”

伤兵们哄然大笑,过来将江慈围在中间,口中皆污言秽语。

“就是,倒比咱高将军帐中的几个娈童还要生得俊些!”

“瞧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刚到军中吧,有没有被长风骑的上过啊?”

“想不到,号称军纪严明的长风骑,也有人好这一口啊!”

“就是,他们还瞧不起咱们河西军,凭什么!”

有人伸手摸向江慈面颊:“小子,你家宁将军受了伤,是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操劳过度,才避不过薄云山那一箭?!他受伤了,大爷来操你吧。”

江慈心呼要糟,这几日,在军医帐中,她也听到小天等人闲聊,知这处还有些高成的河西军。由于河西军与长风骑向来不和,高成被圣上召回京城后,宁将军便将河西军残部调到了小镜河以南,以免在这处碍事。但仍有些河西军因伤势未愈,留在此处,看来这癸字号医帐内的便是河西军的伤兵了。

她急急躲闪,却被众伤兵围在中间,这些伤兵之中,还有几个武艺颇精,江慈纵是运起轻功,也突不出他们的围截。

见她形状狼狈,河西军伤兵们更是得意,嘴中污言秽语,极为下流,江慈怒斥道:“你们这是违反军纪,就不怕宁将军军法处置吗?”

那校尉哈哈大笑,嘲讽道:“宁将军?!你家宁将军,此刻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牛鼻山马上就要守不住了,到时他一命呜呼,谁还来将我们军法处置啊?”

“就是,陈安那小子肯定守不住牛鼻山,还故弄什么玄虚,说裴琰到了军中,根本就是心虚,让薄云山不敢进攻,裴琰要是到了,怎么会不露面?!”

“说得对!他死撑着,凭什么叫我们在这里等死!”

“游大哥,咱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咱们要去京城,继续跟随高将军!”

“对,我们要去京城,他宁剑瑜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游校尉摆了摆手,众人话声止住,他一步步走向江慈,江慈步步后退,却被伤兵们围住。眼见那游校尉的手就要摸上自己的面颊,她终忍不住怒叱一声,双拳击出。

游校尉呵呵一笑,身形左右轻晃,避过江慈第一轮拳势,待江慈稍稍力竭,右拳猛然勾出,飒飒拳影带起劲风,逼得江慈急速后退,偏她身后还围着几名伤兵,其中一人猛然伸足,江慈一个趔趄,便被游校尉击中额头,仰面而倒。

游校尉冷笑着在她身边蹲下,右手缓缓伸向她的胸前。

八五、我心悠悠

“住手!”冷峻的声音由帐门处传来。

游校尉并不起身,回头斜睨了一眼,悠悠道:“兄弟,没见你大哥在找乐子吗?”

江慈见一名长风卫站在帐门口,认得他是常年跟在裴琰身边的徐炎,如见救星,忙爬了起来,游校尉却再伸右拳,将她拦住。

徐炎冷声道:“放开她!”

游校尉缓缓转身:“你算哪根子葱,敢坏大爷我的好事?!”

徐炎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长风卫徐炎。”

游校尉看了看令牌,哈哈大笑:“兄弟们,你们说好笑不好笑,他一个小小的长风卫,也敢来管咱们河西军的校尉!”

河西军伤兵们齐声大笑,言语中将长风卫损到极致。徐炎忍了又忍,道:“你们这是违反军规,我军阶虽不如你,却也管得。”

“我若是不服你管呢?”游校尉笑得更是得意,右手摸向江慈面颊。

徐炎怒喝一声,双拳击出,游校尉笑容敛去,面色沉肃,右臂如风,一一接下徐炎的招数。

十余招下来,徐炎暗暗心惊,由招式上来看,这游校尉竟是紫极门的高手。紫极门一向听庄王命令行事,也有很多弟子入了高成的河西军。这游校尉虽左臂有伤,自己却还不是他的敌手。

他心思机敏,马上想到,游校尉如此身手,如此军阶,却去调戏一名小小药童,肯定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只怕他们是想借机闹事,趁宁将军“伤重”,好有借口离开这牛鼻山,以免受战事连累,又可不受军规处置。

徐炎心中盘算,手中招式却不减,抽空向江慈使了个眼色,江慈会意,忙跃向帐外。

河西军们却早有防备,数人身形敏捷,将她拦住,一人邪邪笑道:“小子想走?没那么容易,让大爷玩够了,再放你走!”

那边游校尉猛然变招,帐内拳风飒飒,徐炎被逼至帐角,游校尉口中笑道:“大伙都看清楚了,是长风卫们故意挑衅咱们河西军的,是他们容不得我们,可不是我们故意生事。”

“那是自然!”河西军们哄然笑道。

再过十余招,徐炎越发吃力,却仍奋力还击,冷声道:“校尉大人,我劝你还是莫要闹事,闹大了,对你没好处!”

游校尉大笑:“我就偏要看看,他宁剑瑜能奈我何!兄弟们,上!”

数名河西军围攻向徐炎,徐炎要对抗武功高强的游校尉本就有些吃力,被这数人一顿围攻,过得数十招,便被击倒在地。

游校尉极为得意,又转身走向江慈,江慈大急,正要呼人,一黑色身影倏然出现在帐门口,平静道:“放了她!”

游校尉一愣,转而笑道:“真是热闹,打倒一个,又来一个!”

江慈转头望去,见帐门口立着一名黑衣人,年纪甚轻,中等身形,她依稀记得似是见过此人,想了片刻,才记起此人是与卫昭同来的几名光明司卫之一。

游校尉打量了这人几眼,冷冷道:“长风卫仗势欺人,咱们被迫还击,小子,你现在就是去叫宁剑瑜来,咱们也不会善罢干休的!”

这光明司卫微笑道:“我不是长风卫,但我却管得着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游校尉低头细看,面上神情数变,猛然抬头:“您是―――”

光明司卫将令牌收回怀中,淡淡道:“你别管我是谁,也别管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若是还认高成是你的上司,就将她放了!”

游校尉想了片刻,道:“阁下既有庄王爷的令牌,在下就给这个面子,弟兄们,放了他!”

河西军退开,江慈忙奔到光明司卫身后。光明司卫看了徐炎一眼,道:“我不管你们和长风卫之间的事,但奉劝一句,不要将事情闹大了,对你没好处。”说着转身离去。

游校尉望着他的背影,冷声道:“将这小子放了!”

江慈跟在这光明司卫身后,道:“这位大哥,多谢你了!”

光明司卫一笑:“不用谢我。以后,你离他们远一点。”说着加快脚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江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听到脚步声响,见徐炎走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道:“徐大哥,多谢。”

徐炎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道:“江姑娘,你早些歇着吧。”

见他欲转身离去,江慈道:“徐大哥。”

徐炎脚步顿住,江慈微笑道:“以后,我若是看书看得太晚,你们不用再在帐外守着,早些休息吧,我不会乱跑的。”说完不再看有些尴尬的徐炎,走入医帐。

凌军医还在给伤兵针炙,见她进来,军衣不整,疑道:“小江,怎么了?”

江慈忙将军衣理好,笑道:“没什么。”她走到药炉边坐下,药炉中火焰腾腾,烤得她大汗沁出,她愣愣坐着,任汗珠淌下,也未动分毫。

月上中天,桓军军营内,除去值夜的军士来回巡夜,无人在营地内走动。将士们都在帐内休息,养精蓄锐,准备第二日的战斗。

易寒撩开帐门,燕霜乔忙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犹豫许久,方低低唤道:“父亲。”

易寒心中暗叹,和声道:“你不用和我这般拘礼。”

燕霜乔替他斟上杯茶,易寒在帐内看了看,转身道:“霜乔,你还是听我的,去上京吧。”

燕霜乔垂下头,并不说话。

易寒将声音再放柔和:“霜乔,这里是战场,你一个女子,呆在这里,极不方便。我派人送你回上京,你祖父,也一直想见你一面。”

燕霜乔微微摇头,低声道:“我要找师妹。”

易寒叹道:“你师妹,我来帮你找。依你所说,她若是在裴琰手中,只要我军能击败裴琰,自能将她寻回。她若是不在裴琰手中,我军一路南下,我也会命人找寻她。”

“那我就随着大军走,你们打仗,是你们的事情,我只求您,帮我找回师妹。”燕霜乔抬起头,直视易寒。

望着这双澄净如水、与那人极为相似的明眸,易寒心中闪过愧意,道:“你既坚持,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我军将士与华朝不同,对女子随军比较忌讳,王爷虽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你留在军中,你也只能呆在帐内,不能出去走动。”

他转过身,又道:“至于明飞,我让他随我行动,他身手不��,若是能立下军功,我便安排他入一品堂,将来出人头地,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他掀开帐帘,燕霜乔嘴唇张了几下,终道:“您的伤―――”

易寒心中一暖,微笑道:“轻伤,早就好了。”

燕霜乔低下头,轻声道:“战场凶险,请您多加小心。”

易寒一笑,出了帐门,只觉神清气爽,转头见明飞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极轻,送入明飞耳中:“小子,你听着,我不管你是何来历,你若真心待我女儿,我便送你荣华富贵,你若有负于她,我也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明飞微微侧身,直视易寒,平静道:“是,明飞记下了。”

见中军大帐仍有灯火,易寒笑着进帐。宇文景伦正坐在灯下,把玩着从华军手中抢来的强弩,滕瑞坐于一旁,二人之间的案几上,摆着一件藤甲衣。易寒趋近细看,又将藤甲衣放在手中掂了掂,喜道:“滕先生果然高明!”

宇文景伦站起,易寒忙将藤甲衣挂在帐中的木柱上,宇文景伦退后几步,将利箭搭上强弩,弦声劲响,利箭“卟”地刺入藤甲衣中。

易寒将藤甲衣取下,送至宇文景伦面前,滕瑞也站起,三人齐齐低头,望着只刺入藤甲衣七八分的利箭,相视而笑。

宇文景伦有些兴奋:“先生真乃奇人!”

易寒笑道:“原来先生这几日不在军中,便是去寻这藤条去了。”

“是。”宇文景伦道:“先生真是辛苦了,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寻到这藤条,又制出了这藤甲衣,宇文景伦在这里谢过先生!”说着便欲长身一揖。

滕瑞忙搭住宇文景伦双臂,连声“岂敢”,道:“王爷,我已让人砍了很多藤条回来,现在得召集士兵,连夜赶制这藤甲衣。”

宇文景伦点头:“这是自然。不过,咱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易寒问道:“王爷,要做何事?”

宇文景伦望向帐外,缓缓道:“我要知道,裴琰此时,究竟在-哪-里!”

牛鼻山虽是兵事要塞,风景却极佳。其南面为奔腾的小镜河,北面高山峭壁上,两个巨大的山洞,远远望去,如同牛鼻上的两个孔。山间,林木茂密,郁郁葱葱,偶有野花盛开在岩石间,平添了几分秀丽。

黄昏时分,江慈站在医帐门口,望向北面峭壁上的那两个山洞,默想良久,转身入帐。

她将汤药煎好,已是月上树梢,军营之中,入夜后极为安静,只听见自己轻轻的脚步声。童敏见她过来,掀开帐帘,江慈却顿住脚步,童敏讶道:“怎么了?”江慈深吸一口气,走入大帐。

许隽将药服下,皱眉道:“崔军师,崔解元,你这药,怎么越来越苦了?”

崔亮笑道:“你不是想好得快些,好亲手取张之诚的性命吗?我加了几味苦药,让你伤口早日愈合。”

提起张之诚,许隽便来了精神,一屁股坐到裴琰身边:“侯爷,他薄云山不攻,咱们攻出去吧,我就不信,长风骑的弟兄,会打不过他薄云山的手下!”

宁剑瑜瞪了他一眼:“侯爷要的是速战速决,咱们人数少于对方,纵是拼死力战,也不是三两日能拿下来的,万一陷入僵局,田将军那边便有危险。”

许隽不敢再说,只得老老实实坐于一边,看裴琰与崔亮下棋。

江慈将药碗放入篮中,犹豫许久,见崔亮换下的外衫丢在榻上,灵机一动,转身向崔亮笑道:“崔大哥。”

“嗯。哪里不明白?等我下完这局,再和你说。”崔亮用心看着棋盘,口中应道。

江慈微笑道:“今天没有不明白的。”她走近榻边,俯身拿起崔亮的衣衫,道:“崔大哥,你这衣服脏了,我拿去洗。”

崔亮与江慈在西园同住多日,衣物便是由她清洗,也未留意,落下一子,随口道:“劳烦小慈了。”

卫昭正躺于一边的竹榻上看书,听到江慈走近,脚步声似有些放重,便抬眼望了望她。江慈面上微红,张开嘴唇,似在说话,却不发声,卫昭下意识辨认她的唇语,竟是一句:“多谢三爷。”

不待他有反应,江慈已转过身。许隽却跳了过来,抱起榻上衣物往江慈手中一递:“小慈帮我一起洗了吧,我那亲兵手太粗,洗坏我几件军衣了。”

宁剑瑜回头笑骂道:“你倒是打的好主意。”

江慈接过,笑道:“好。”她回转身,走到卫昭身边,轻声道:“卫大人有没有衣服要洗,我一起洗了吧。”

卫昭并不抬头,鼻中“嗯”了声,江慈喜滋滋地将他榻上衣物拿起,宁剑瑜也将自己的白袍丢了过来。

江慈抱着一堆衣物往帐外走去,走到内帐门口,又回头看了卫昭一眼。

裴琰面沉似水,坐于椅中,不发一言。

见他迟迟不落子,宁剑瑜唤道:“侯爷!”

裴琰抬头望向竹榻上悠闲看书的卫昭,沉默许久,道:“剑瑜,你让童敏传令,中军大帐百步之内,不得留人。还有,你和许隽,蒙住面容,和子明一起暂移别处。我与卫大人,有些话要谈。”

宁剑瑜一愣,见裴琰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忙道:“是。”

八六、知子恒殊

帐外,脚步声逐渐远去。

帐内,裴琰起身,慢条斯理地将烛火剔亮,坐回椅中。卫昭却仍斜躺在竹榻上,并不抬头,只是专心看书。

裴琰又慢条斯理将盘上棋子拾回盒中,帐内,只闻棋子丢回盒中的“啪嗒”声及卫昭手中书页的翻动声。

待将最后一颗棋子拈回棋盒中,裴琰忽然一笑:“三郎,宝璃塔那局棋,咱们当日并未下完,三郎可有兴趣,再一决高低?”

卫昭将书一卷,淡淡笑道:“少君相邀,自当奉陪。”他悠然起身,坐到裴琰对面。

二人不疾不缓地下着,不多时又下成了那夜在宝璃塔中的对峙之局。眼见裴琰在西北角落下一子,卫昭却懒懒的在中盘落子。

裴琰抬眼盯着卫昭,卫昭嘴角含笑,却不说话。

裴琰微笑道:“看来,三郎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了?”

卫昭悠然笑着将右臂搭上椅背,斜睨着裴琰:“监军监军,本来就只是在旁看着,少君要如何行军布阵,我只看着,并上达天听,无需插手。”

裴琰平静顷刻,展眉笑道:“三郎,咱们不用象那夜一样,再用拳头一较高低吧?”

卫昭轻笑:“少君若有兴趣,我正有些手痒。”

裴琰却淡淡一笑:“三郎,我还真是佩服你,这么沉得住气。”

“过奖,”卫昭浅笑:“卫昭得见长风骑军威,对少君也是打心眼里佩服。”

裴琰身子稍稍前倾,紧盯着卫昭:“三郎,咱们不用再遮遮掩掩,我等了你数日,你也回避了我这么多日子,可现在,时间不多了。”

卫昭从容地看着他:“时间不多,少君想办法抓紧时间,诱薄云山进攻就是。行军打仗,皇上有严命,我不得插手过问。”

裴琰与他对望,唇边渐涌冷笑:“原来那夜在宝璃塔,三郎说愿与我携手合作,全是推托之辞!”

卫昭面带讶色:“少君这话,卫昭可有些承受不起。少君要我想法子让圣上委我为监军,我便尽力办到;这一路,少君如何行事,我也全是按咱们定好的回禀圣上,可有不妥?”

裴琰眸光一闪:“既是如此,那我现在,还要三郎帮忙,三郎可愿意?”

“不知少君还要卫昭如何帮忙?”

裴琰盯着卫昭,语调沉缓平静:“我想请问三郎,薄云山军中,哪一位,是你的人?!”

卫昭沉默须臾,道:“少君这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三郎,你这可就不爽快了。”裴琰冷冷一笑:“你不但知道薄云山这么多年来的谋逆行径,还知道姚定邦在朝中所做一切。你让苏颜将姚小卿杀死,夺走他手中的情报,引姚定邦一路南下,终在长风山庄利用我将他除去。你再用姚定邦的死,让薄公误以为谋逆证据落于皇上之手,将朝中暗探悉数除去,最后一道假圣旨将其逼反。你又让这个人将薄云山稳在牛鼻山,静看时局如何发展。三郎,这一切,你不要告诉我全是你一人所为。薄公军中如果没有你的人,你能做到吗?!”

他语调渐转严肃:“而且这个人,必定是薄云山的心腹,必在薄军中潜伏多年,是他最信得过的人。三郎,他是谁?!”

帐后草地中,传来虫鸣声,帐内有些闷热,卫昭淡淡而笑,并不言语。

裴琰却放松了些,低头看着棋盘,漫不经心道:“三郎,咱们不能再拖了,若是让宇文景伦拿下河西府,这乱局,再非你我所能控制。”

“少君大可以先去河西抵抗桓军,却要跑到这牛鼻山,我已装作视而不见,本就有些对不住庄王爷,若是河西府失守,是少君作茧自缚,与卫昭无关。”

裴琰一笑:“三郎对庄王爷有几分忠心,咱们心知肚明,不用多说。我只告诉三郎,这几日内,田策自会将高国舅的人马和钱粮逐步损耗,到时若是抵不住桓军的进攻,他便会率军往西边撤退。”

卫昭嘴角不可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旋即冷笑:“少君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敢。”

卫昭冷冷道:“当日在宝璃塔,少君便是这般威胁,逼我与你合作,现在又来这一手,你真当我萧无瑕是好欺负的吗?”

他倏然起身,便往帐外行去。裴琰身动如风,将他拦住,卫昭袍袖一拂,裴琰仰面闪过,右手急伸向他。“嘭嘭”数响,二人瞬息间过了数招,劲气涌起,齐齐后跃数步,帐内烛火被这劲风鼓得悉数熄灭。

黑暗之中,裴琰呵呵一笑:“三郎,这不是京城,你伤已痊愈,若是一意要走,我拦不住你。但你走之前,我想听听你的条件。”

卫昭沉默不语,半晌方淡淡道:“少君果然爽快。”

裴琰转身,将烛火点燃,微笑道:“三郎请。”

卫昭转回椅中坐下,与裴琰对望片刻,缓缓道:“少君要我帮你拿下薄云山,可以,我也办得到。但我想少君再下一道法令。”

“请说。”

“我想要少君在大业得成之后。”卫昭目光凝在裴琰沉肃的面容上,一字一句:“下令允我月落,自-立-为-藩!”

裴琰眉角微微一挑,转而平静。

卫昭停顿少顷,又道:“我月落愿为华朝藩地,但不纳粮进贡,不进献奴婢,朝廷不得派兵驻守,不得干涉我族内政,并将此定为国策,永不更改。不知少君可愿写下这样一道法令?!”

夏意渐浓,山间吹来的夜风,潮湿而闷热。

已是后半夜,薄军军营内,一片寂静。淳于离在榻上翻了个身,猛然惊醒。他再听片刻,帐后,传来有规律的鸟鸣声。

淳于离披衣下榻,并不点燃烛火。他揭开帐后一角,如幽灵般闪身而出,循着鸟叫之声,一路潜行,避过数队巡夜的士兵,身法轻灵飘忽,竟是极高明的轻功,浑不似平时的文士模样。

他闪入营地西面的一处密林,又穿过密林,如狸猫般攀上一处石壁,再行上百步,在悬崖边停住脚步。

月光下,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淳于离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平静道:“既然用暗号唤我来,就露出真面目吧。”

卫昭缓缓转身,淡淡道:“四师叔,辛苦您了。”

淳于离一惊,上前数步,盯着卫昭面上的人皮面具看了良久,话语渐转激动:“你是无瑕?!”

卫昭从怀中掏出玉印和一管竹箫,递至淳于离面前。淳于离双手接过,低头细看,颔下长须随风拂动,他的手有些轻颤,终上前一步,单膝跪落:“萧离见过教主!”

卫昭上前将他挽起,又深深一揖:“无瑕拜见四师叔!四师叔辛劳多年,无瑕感恩,无以为报!”

淳于离将他双手搭住,语调有些哽咽:“教主,您怎么亲自来了?”

卫昭望着他面上的沧桑之色,想起师父对这位四师叔的描述,心中微酸,强自抑制,平静道:“因为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四师叔帮忙,派别人来,我不放心,四师叔也不会相信。”

夜风吹过山崖,松涛大作,淳于离双眸渐亮,直视卫昭:“教主尽管吩咐,萧离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望着淳于离的身影消失在山崖下,隐入薄军军营之中,卫昭默然而立,又仰头望向天上弦月。

这月光,纯净如水,此时此刻,是否也洒在月落山上呢?

他低叹一声,身形如大鸟一般,在山间急走,细细看过数处地形,才回转华朝军营。刚避过巡夜士兵,正往大帐潜去,忽见一纤细的身影慢悠悠走来。

她的右手提着灯笼,左手却还捧着一本书,口中念念有词:“西方生燥,燥生金,金生辛,辛生肺―――”

她显是刚从医帐值夜归来,身上还有着浓浓的药香,夜风从她那个方向涌过,空气中流动着一股令人燥热不安的气息。

卫昭静静立于黑暗之中,看着江慈自前方走过,看着她挑起帐帘,隐入小帐内。

中军大帐内,裴琰与宁剑瑜、崔亮、许隽、陈安立于地形图前,进行详尽的布署。

卫昭进来,也不看众人,径自在榻上躺下。裴琰一笑,向宁剑瑜道:“都明白了吗?”

宁剑瑜点头:“侯爷放心。”

陈安忙问:“侯爷,若是薄云山后日不发起进攻,咱们不是白忙活一场?”

宁剑瑜敲了敲他的头:“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咱侯爷神机妙算,不愁他薄云山不上当!”

裴琰面容一肃:“你们听着,我要的是,五天之内,歼灭薄云山的主力军,生擒薄贼,然后火速回援田策,可都记住了?”

“是。”宁剑瑜、许隽、陈安齐行军礼,肃然而应。

作者有话要说:云游归来,被长风卫们的气势吓了一大跳,至今这小心肝还一抽一抽,抹汗中。

可偶就想不明白:想当初,前四十多章,小裴虐偶家可爱的小慈时,那个群情激愤,一片喊虐声,说要狠狠地虐,往死里虐小裴,言犹在耳,有评论为证。为啥现在偶只让小慈不和小裴说话,长风卫们就受不了了呢?偶向来说话算话,当初答应大家要虐小裴,绝不食言。

八七、分击合围

华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丑时,浓云掩月,繁星皆隐。牛鼻山往北三十余里地的“一线崖”西侧岩石上,裴琰紫袍银甲,左手横握剑鞘,望着岩石下方长风骑的五千精兵训练有素的将陷阱布置妥当,刀网也架于“一线崖”石缝出口的上方,侧头微笑道:“三郎,多谢了。”

卫昭仍是一袭素袍,不着铠甲,背上三尺青锋,斜依着岩石旁的一棵青松,懒懒道:“少君一定要我做这个监军,原来都是算计好了的。”

裴琰笑道:“三郎莫怪,能与三郎携手作战,也是裴琰生平夙愿。”

卫昭沉默着低头望向岩石下方,长风骑精兵们已将一切布署妥当,正在童敏的指挥下,迅速隐入山石与树木之间。他再望向含笑而立的裴琰,淡淡道:“少君放心,我既愿与你合作打这一仗,自然都按你的意思吩咐下去了。”

裴琰微微欠身:“有劳三郎。”

遮住弦月的浓云飘忽移动,在崖顶洒下一片淡极的月华,映得裴琰的银甲闪出一丛寒光,裴琰与卫昭同时转头,目光相触,俱各微微点头。二人身形轻如狸猫,倏忽间便隐入山石之后。

脚步声极轻,绵延不绝地自“一线崖”东侧传来,薄军先锋营统领黎宗走在最前面,他踩在因数日前的暴雨而从崖顶倾泻下来的泥土上,小心翼翼地通过“一线崖”最狭窄的一段,忍不住回头低声笑道:“真是天助我军。”

他身后的刘副统领也低声笑道:“这回咱们先锋营若是能立下大功,到时,统领请求主公将晶州赐给咱们,让弟兄们也好好发笔财吧。”

黎宗笑道:“那是自然。”

刘副统领有些兴奋,出得“一线崖”,回身将手一挥:“弟兄们快点!”

先锋营是薄军精锐之师,训练有素,井然有序地依次通过“一线崖”,夜色下,五千余人集结在一线崖西侧。

黎宗松了口气,他知只要手下这五千精兵能过得这“一线崖”,主公的总攻大计便算是成功了一半。昨日,从雁鸣山回来的探子带来了两个大好消息,一是裴琰被易寒逼得在青茅谷露了真容;二是探子赶回来的路上,发现这“一线崖”因暴雨后山泥倾泻,原来狭窄而不能过人的一段被山泥填高,竟可让精兵踩着泥石,通过这处崖缝,直抄长风骑后方。主公与淳于军师及军中将领商议多时,终决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发起总攻,又将突袭长风骑军营、打开关门的重任交给了先锋营,自己总得身先士卒,立下这个大功方好。

他望着山谷间的数千手下,沉声道:“全营全速前进,到达后,听我号令,一营放火,二营随我去开关门,三营在刘副统领带领下,突袭中军大帐,生擒宁剑瑜!”

他将手一挥,数千人依次向南而行。

裴琰望着崖下,嘴唇微动:“三郎,这可是咱们携手的第一战。你我合力,三招之内拿下黎宗,如何?”

“何需三招?!”卫昭也是嘴唇微动,束音成线。

“黎宗乃昭山派三大高手之一,并不比史修武弱,你我联手,也需三招。”

二人传音间,薄军先锋营已行出上百步,当前数百人踏上一处平地。待这些人进入埋伏圈,山石后的童敏发出哨音,长风骑精兵倏然从山石和大树后冒出,齐齐举起强弩,不待薄军反应过来,漫天箭矢便将他们包围,强弩射出的利箭本就威力强大,距离又极近,上千人不及惨呼出声,便悉数倒下。

黎宗迅速反应过来,急喝道:“撤!”当先转身,急掠向“一线崖”。

卫昭猛然站直身躯,冷声道:“若要我说,一招即可。”他右足运力蹬上身后巨石,如一头白色巨鹫,挟着寒光,扑向崖石下方急奔而来的黎宗。

黎宗正发力疾奔,忽觉眼前寒光一闪,心呼不妙,电光火石间,他看出来袭者这一剑后竟是中门大开,完全是欲与自己同归于尽的招数。他一心念着奔回军营通知主公,不愿与敌同亡,心底气势便软了几分。仓促间手腕急扬,刀气自袖底击出,堪堪架住卫昭的长剑,却因要避过卫昭随剑扑来的身躯,向右踉跄退了一小步,手中厚背刀不及收回,裴琰悄无声息的一剑撕破夜风,鲜血飞溅,黎宗双目圆睁,捂住右胸徐徐倒下。

卫昭将长剑弹回鞘内,不再看向裴琰,走至一边的树下,依住树干,面上带着悠然自得的笑容,望着崖下的修罗场。

前军中箭倒下,黎宗一招殒命,薄军先锋营士兵群龙无首,顿时慌了手脚,仓促间又有上千人倒在强弩之下。

余下之人更是惊慌,也不知山野间究竟有多少伏兵,不知是谁先发声喊,薄军们四散逃逸,却又纷纷掉入陷阱之中。

刘副统领也慌了神,带着上百人急速奔向“一线崖”,刚到“一线崖”前,刀网由天而降,长风卫们手持绳索用力收紧,数百把明晃晃的利刃,穿入刘副统领及他身后上百人的身体之中。

山崖下,薄军的惨呼声急促而沉闷,在强弩、陷阱、刀网的合力攻击下,不到一刻钟,薄军先锋营五千余名精兵便悉数倒于血泊之中。

裴琰望着长风骑们迅速换上薄军先锋营的军服,依次走向“一线崖”,回头向卫昭一笑:“三郎请。”

“少君,请。”

辰时,战鼓擂响,薄军终于出动左右中三军,集于关塞东侧。

关塞上,宁剑瑜将“金缕甲”替陈安穿上,叮嘱道:“你别和易良拼命,装作被他缠住就行,我这边一放下铁板,切断薄军,你得挺住,等我出来与你会合。”

陈安憨憨一笑:“放心吧,小安子有几个脑袋,也不敢不听侯爷的话。”

关塞西面,许隽持刀而立,望着手持强弩埋伏在土墙后的精兵,沉声道:“大家记住,看我令旗行事,要让进来的薄军有来无回!”

崔亮立于他身侧,微笑道:“许将军这回可不能放走了张之诚。”

许隽嘿嘿一笑:“这小子肯定跑不掉,咱们来个瓮中捉鳖。”他望向不远处安静的营帐,露出几分钦服之色:“崔军师,我真服了你了,这回若是能拿下张之诚,你让我许隽做什么都可以。”

崔亮微微一笑,转过头去。

眼见前些时日被俘的十余名长风骑士兵相继死于薄军右军大将易良刀下,陈安一声怒喝,带着三万长风骑精兵出了关塞。

不多时,陈安与易良缠斗在了一起,刀光横飞,而易良的右军也将这三万长风骑死死缠住,薄云山面上带笑,转头向淳于离道:“看样子,差不多了?”

淳于离望了望天色:“和黎统领约定的是这个时辰,只待那边火起,关门一开,咱们就可发动总攻。”

他话音刚落,关塞西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淳于离将手一合,喜道:“成了!”

战场上的陈安似慌了神,屡次要往回撤,被易良死死缠住。长风骑将士们也不时回头望向关塞西面,显是心神大乱,军容涣散。

不多时,大火似燃到了关塞吊桥后,再过片刻,吊桥轰然而倒。

薄云山渐转兴奋,眼中也多了几分嗜血的腥红,他将手一压,令旗落下,张之诚率两万左军和一万中军,齐齐发喊,杀声震天,冲向关塞。

前方杀声直入云霄,薄军军营后营内,约八千名卫州军三五成群,立于营中,望向西南面的关塞。

卫州军素来与薄公的嫡系陇州军不和,但因人数远远少于对方,一贯受其欺压。双方矛盾由来已久,昨日更因军粮问题爆发争斗,卫州军虽慑于易良之威,将这口气咽了下去,但军心已散,薄公思量再三,采纳了淳于离的建议,今日总攻,便未用这卫州军,只是命他们留守军营,以备不测。

此时,卫州军人人心情矛盾,既盼前方陇州军得胜,自己不会成为战败一方;但内心深处,又怕陇州军立下大功,卫州军再也抬不起头。

成副将大步过来,喝道:“给我站直了,一个个象什么话!”

他话音未落,后营内忽涌入大批先锋营士兵。成副将觉有些怪异,上前喝道:“什么事?!”

先锋军当先一人面目隐于军帽下,并不说话,手中长剑一挥,卫州军只见寒光闪过,成副将便已人头落地。

卫州军被这一幕惊呆,不及抽出兵器,长风骑假扮的先锋营士兵一拥而上,再有数百人倒于血泊之中。

混乱中有人呼喝道:“卫州军谋反,薄公有令,统统就地处决!”

此话一出,卫州军们心神俱裂,成副将又已死于剑下,群龙无首,正乱成一团之际,又有人呼道:“薄公这么冤枉我们,我们何必再为他卖命,大伙散了,逃命去吧!”

这句话如同野火燎原,数千卫州军轰然而散,其中五千余人抢出战马,随着军阶最高的郑郎将往卫州方向逃逸。

堪堪驰出半里地,前方小山丘的密林里突然杀出一队人马,拦在了卫州军的前面。

郑郎将本已从最初的惊惶中镇定下来,可定睛细看眼前人马,那立于山丘前、紫袍银甲的俊朗身形,又是大惊,不自禁唤道:“侯爷!”

裴琰目光扫过满面戒备之色的卫州军,微微一笑:“郑郎将,别来无恙?”

薄军曾与长风骑联手抗击桓军,郑郎将多年从战,也见过裴琰数次,未料裴琰竟记得自己这个小小郎将,讷讷道:“侯爷,您―――”

他先前一心逃命,不及细想,但并非愚笨之徒,猛然间明白卫州军中了裴琰的离间之计,可再一思忖,裴琰既然出现在此处,形势已不容自己再回转薄营,他徐徐回头,卫州军们大部分也清醒过来,面面相觑。

裴琰一笑:“郑郎将,我离京前,早将卫州军被薄贼以亲人性命相逼作乱一事细禀圣上,圣上已有体察,临行前有旨意,卫州军只要能深明忠义,投诚朝廷,并协同长风骑清剿逆贼,以往逆行一概不予追究,若有立下战功者,还有重赏。”

郑郎将权衡再三,仍有些犹豫,裴琰将手一引:“郑郎将,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圣上钦封监军,光明司指挥使,卫昭卫大人。”

郑郎将望向卫昭,卫昭俊面肃然,取下身后蟠龙宝剑,双手托于胸前。

“这是圣上御赐蟠龙宝剑,见剑如见君。有卫大人用此剑作保,各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裴琰微笑道。

郑郎将醒悟,将心一横,跃下骏马,撩袍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他这一跪,卫州军们齐落战马,跪于黄土之中。

裴琰与卫昭相视一笑,裴琰上前将郑郎将扶起,面上笑容极为和悦:“郑郎将,我现在提你为副将,统领卫州军,即刻前往卫州,接管卫州防务。”

“是,侯爷!”

“还有,听闻郑副将与微州朱副将为连襟,不知郑副将可愿将圣意传达给朱副将?薄贼一除,卫州、微州等地防备可都得仰仗郑副将和朱副将了。”

郑郎将大喜,挺胸道:“侯爷放心,咱们卫州军为圣上剪除逆贼,死而后已!”

裴琰笑如春风:“如此甚好,就请各位卫州军的兄弟将军衣暂借长风骑一用吧。”

望着卫州军远去,卫昭嘴角轻勾:“少君定的好计策,不费吹灰之力,便收复卫州和微州,佩服!”

裴琰看着长风骑们纷纷换上卫州军军服,笑道:“此计得成,三郎居功至伟,裴琰实是感激!”

关塞下,易良仍与陈安殊死缠斗,陈安见薄军三万人马涌过吊桥,急得连声暴喝,关外的长风骑欲回击守住吊桥,却被易良的右军缠住,无法回援。

眼见己方三万人马冲入关塞,关塞西面杀声四起,火光冲天,薄云山感到大局已定,两腿一夹马肚,带着身后两万中军冲向关塞。

眼见就要到达吊桥,却听嘭然巨响,关塞大门上方忽落下一块巨大的铁板,激起尘土飞扬,也隔断了关塞东西两方。

薄云山一愣,转而迅速反应过来,听到破天风声,心呼不妙,自马鞍上腾空而起,足尖再在马鞍上一点,借力后飘,避过关塞上方忽然射下的漫天箭矢。

他轻功卓绝,避过这一轮箭雨,但随他冲到关塞下的将士没有这等功力,惨呼声此起彼伏,一瞬间的功夫,便有上千人倒于血泊之中。

薄云山落地,亲兵们迅速围拥过来将他护住,他再翻身上马,当机立断,带着人马转身攻向陈安先前带出关塞的三万长风骑。他久经阵仗,知过关塞无望,索性血战一场,将陈安所带人马先灭了再说,至于己方被诱至关塞西面的那三万人,只怕凶多吉少,多想无益。

他手中宝刀腾腾而舞,在阵中冲来突去,将长风骑砍得步步后退,正杀得兴起,忽听到营地方向传来杀声,身形腾挪间瞥见留守营地的卫州军们持刀拿剑向关塞涌来,知他们见前方形势不妙,赶来支援,心中稍安。己方现在关塞东面尚有三万多人马,陈安所带不过三万左右,再加上这八千名卫州军,胜算极大,纵是攻入关塞的三万人被宁剑瑜歼灭,也是个不胜不败之局。

正心中盘算、手中招式不停之际,卫州军们已拥了过来。薄军将士正与长风骑全力拼杀,也未留意卫州军们与往日有何不同。

假扮成卫州军的数千长风骑奔到薄军身后,俱各将卫州军军帽掀去,人人头扎紫色束额长带,齐齐向薄军攻去。

薄军被前后夹击,远处营帐,又忽起大火,顿时慌了神,阵形有些散乱。但他们毕竟久经沙场,在薄云山和易良的连声怒喝下,重振士气,与长风骑杀得难分难解。

关塞上方一通鼓响,铁板缓缓吊上,宁剑瑜白袍银枪,策骑而出。他枪舞游龙,寒光凛冽,左冲右刺,带着万余精兵,冲入战场,所向披靡。不多时便与陈安汇合在一起,二人所率长风骑也迅速围拢,崔亮持旗出现在关塞上方,鼓点配合旗令,长风骑井然有序,龙蛇之阵卷起漫天杀气,将薄军数万人马分片切割开来。

薄云山见宁剑瑜冲出,便知己方先前过了关塞的那三万人马已被歼灭,正愤恨间,淳于离策骑冲来,大呼道:“主公,先撤,再作打算!”

薄云山尚不及作决断,宁剑瑜银枪已到眼前。他只得身形后仰,手中宝刀扬起,架住宁剑瑜枪尖,暴喝声中,二人再过十余招,战马嘶鸣,刀光枪影,在阵形中央激起一波波狂澜。

裴琰与卫昭立于小山丘上方,遥望薄云山与宁剑瑜激斗,笑道:“薄公老当益壮,剑瑜只怕一时半会拿他不下,三郎,我失陪片刻。”

卫昭微微欠身:“少君自便。”

裴琰腾身上马,清喝一声,骏马疾驰而出,如一溜黑烟,瞬间便到了战场前。他提剑飞身,紫色战袍卷起一团紫云,自两军之中掠过。龙吟声烈,寒剑挟着雄浑剑气,和着这团紫云,激射向阵中的薄云山。

薄云山听得剑气破空之声,便知定是裴琰到来,前有宁剑瑜银枪,后有裴琰寒剑,实是生平最危急时刻。他怒吼一声,双目睁得滚圆,脊挺肩张,身上的铠甲也被劲鼓的真气微微绽开一条裂缝。

“蓬”!真气相交之声,响彻阵中,薄云山手中宝刀将裴琰必杀一剑架住,左肋却中了宁剑瑜一枪,但他方才所运乃护体硬气功,宁剑瑜这一枪便只刺入三分,还被他这股真气震得收枪后退。

裴琰借力后腾,落于地上,朗笑一声,剑如风走,再度攻向薄云山。

薄云山肋下鲜血渗出,在这生死时刻,体内真气运到极致,刀法天马行空,整个人如裹在刀光中,与裴琰斗得惊心动魄,宁剑瑜反而插不进招,他对自家侯爷极有信心,便返身攻向正与陈安厮杀的易良。

关塞上,崔亮俯观战局,手中旗令数变,长风骑如一波又一波巨浪,杀得薄军愈发零乱。

淳于离猛然喝道:“主公有难,不怕死的,随我来!”策马冲向阵中。

他一贯以文士模样示人,这番不怕死的动作激得薄云山的亲兵们纷纷跟上。数十人撞上薄裴二人剑气刀光,倒于血泊之中,但后面亲兵仍不断涌上,裴琰有些吃力,后退了几步,便被数百薄军围在中间。

其余薄云山亲兵拼死搏杀,已开得一条血路,淳于离举剑刺向薄云山战马臀部,战马悲鸣,腾蹄而起,疾驰向北。淳于离与数百亲兵迅速跟上,往北逃逸。

薄云山犹有不甘,欲拉辔回马,淳于离大呼:“主公,回陇州,再图后策!”

薄云山心知大势已去,握着宝刀的手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喀喀直响,终未回头。

裴琰被数百名悍不畏死的亲兵围住,便腾不出身去追赶薄云山。眼见薄云山策马向北而逃,怒喝一声,剑势大盛,身边之人纷纷向外跌去。

薄云山策骑如风,眼见就要冲上小山丘,一个白色身影凌空飞来,寒光凛冽,他下意识横刀接招,被震得虎口发麻。

卫昭再是十余招,薄云山一一接下,但左肋伤口愈发疼痛,鲜血不停渗出,终被卫昭的森厉剑势逼得落下战马。

他的亲兵见势不妙,不要命地攻向卫昭,淳于离打马过来,呼道:“主公快上马!”薄云山身形劲旋,落于淳于离身后,二人一骑,奔向山丘。

卫昭眼中杀气大盛,剑上生起呼啸风声,将亲兵们杀得尸横遍地,再度追向薄云山。

正于此时,小山丘上冲下一队人马,其中一人大呼:“主公快走,我们垫后!”

薄云山看得清楚,来援之人正是阿柳,他带着数十人将卫昭挡住。淳于离连声劲喝,骏马冲上山丘,踏起无数草屑,向北疾驰。

身后卫昭怒喝声越来越远,薄云山心中稍定,再逃一段,耳中又听到马蹄声。他大惊回头,见阿柳正策骑而来。

阿柳追上薄云山和淳于离,似是喜极而泣:“主公!”

薄云山纵是心肠如铁,此刻也有些许感动,正待说话,淳于离急道:“主公,这样逃不是办法,迟早会被裴琰追上!”

薄云山也知他所说不虚,由这牛鼻山去陇州,路途遥远,裴琰必会倾尽全力追捕自己,卫州军似是已反,自己身上带伤,战马也非千里良驹。正犹豫间,淳于离道:“主公,咱们得到山上躲一躲。”

听得远处传来马蹄声,薄云山当机立断,纵身下马,淳于离与阿柳也跃下骏马,手中兵刃刺上马臀,马儿吃痛,悲嘶着向前急奔。

三人迅速闪入道旁的密林,一路向山顶行去。

牛鼻山关塞前,激战仍在进行,但薄军已失了斗志,被长风骑攻得溃不成军。

薄云山的亲兵个个武功不弱,裴琰被围,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杀得七零八落,抢了一匹战马,急追向北。驰到小山丘上,见卫昭正与数十人拼杀,他策骑冲入其中,与卫昭合力,将这数十人杀得东逃西窜。

卫昭长剑抹上最后一人喉间,回头一笑:“少君,多谢了!”

裴琰望向北面:“薄云山呢?”

“可惜,让他逃走了!”卫昭持剑而立,满面遗憾之色。

裴琰知已追不上薄云山,关塞处局势未定,只得拨转马头。他匆匆驰回关塞下,宁剑瑜策马过来:“侯爷,易良带着一万多人向东逃了,我让许隽带了两万人去追。还有万余人逃往明山府方向,陈安带人追去了。”

“营地那边的薄军呢?”

宁剑瑜笑道:“有子明的强弩,还有刀井,他们一进来便歼了万余人。张之诚被生擒,其余一万多人投诚。”

裴琰放下心来,见关塞前方还有约万余名薄军在顽抗,道:“让人喊话,朝廷不追究普通士兵谋逆之罪,只擒拿副将以上人员。”

杀声渐歇,战鼓已息。

关塞前,尸横遍野,笙旗浸于血泊之中,战马低嘶,当空艳阳,默默注视着苍穹下这一处修罗地狱。

崔亮由关内策骑而出,与裴琰相视而笑。裴琰笑道:“子明妙计,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拿下薄军。只可惜让薄云山逃了。”

崔亮眉头微皱:“相爷,薄云山这一逃,可有些不妙。”

“是,他若逃回陇州,这边可还有麻烦。”裴琰想了想,向童敏道:“你带长风卫,一路向北,封锁各处路口,搜捕薄云山。”

又向宁剑瑜道:“留一万人守牛鼻山。由―――”他顿了顿,眼神掠过崔亮,又停在宁剑瑜身上。

卫昭走近,道:“少君,最迟四日后,我们得回援青茅谷,我在此处等你。”

裴琰微笑:“那牛鼻山这里,就有劳卫大人了。”他转身望向长风骑官兵,朗声道:“其余人,随我收复明山府!”

麟驹骏马,金戈寒剑,裴琰的紫色战袍在空中扬起一道劲风,宁剑瑜与崔亮紧随其后,带着长风骑向东北绝尘而去。

华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长风骑与薄军于牛鼻山血战,长风骑大胜,杀敌三万余人,薄军大将张之诚被擒,易良被斩于小镜河畔。

当日,卫州、微州两地驻军投诚,宣誓效忠朝廷。

四月二十四日,宁剑瑜率军收复明山府,又带领精兵,策骑如风,连奔数百里,两日之内收复秦州、新郡。郑郡民众听闻薄军战败,策反当地驻军,向长风骑投诚。

裴琰见局势基本平定,命老成稳重的童敏率两万长风骑再加上卫州、郑郡等地投诚的人马,北上包围陇州,喝令陇州留守士兵投降,并交出伪帝和薄云山的家人。

陇州被围,童敏又让人喊话,对副将以下官兵一概不予追究,七日后,陇州城门大开,官兵们将伪帝与薄云山家人缚出城门,至此,“薄军逆乱”终告平定。

最后一道阳光消没,天色全黑,薄云山松了一口气,忍着肋下剧痛,靠住石壁,闭目运气。

脚步声走近,薄云山猛然睁开双眼,淳于离奉上几个野果:“主公,先解解饥,阿柳已去寻猎物了。”

薄云山除下盔帽,面色阴沉,接过野果,半晌方送入口中。

几个野果下肚,他面色稍霁,沉吟道:“外面也不知怎么样了?若是易良能及时回军陇州,还有一线希望。”他想起自己留守陇州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便有些心烦。

“是,张将军生还希望不大,就指着易将军能突破重围,回转陇州,咱们还可据陇州,再图徐策。”淳于离猛然跪于薄云山身前,声调渐转痛悔:“主公,属下察人不明,让探子被裴琰收买,以致中计,请主公处置。”

薄云山摇头苦笑:“长华不必自责,裴琰诡计多端,谋划良久,是我大意了。”说着捂住肋下伤口咳嗽数声。

淳于离上前将他扶住,泣道:“请主公保重身子,只要咱们能回到陇州,还是有希望的。”

薄云山点了点头:“是,但现在裴琰搜得严,咱们还得在这里躲上数日才行,他要赶去驰援河西,只要我们能熬过这几日,那边易良能守住陇州,就有机会。”

阿柳闪身进来,手上拎着一只野鸡,淳于离将薄云山扶起,三人往山洞深处走去。

已近月底,后半夜,弦月如钩,时隐时现。阿柳守于洞口,听到脚步声响,站起身道:“军师。”

淳于离盯着他看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用心守着,只要主公能回去,大业得成,你就是大功臣。”

阿柳与他目光相交,沉默一瞬,点头笑道:“阿柳一切都听主公和军师的。”

淳于离微微一笑,转身回到洞内。薄云山睁开双眼,淳于离趋近道:“主公,已经两天了,我估计,裴琰此刻应在郑郡等地,就是不知易将军有没有率军回到陇州。”

薄云山沉默不语,淳于离小心翼翼道:“主公,要不,我出去查探一下?”

“你?”薄云山面有疑色:“你没武功,太危险了。”

“正是因为属下没武功,只要装扮成一个文弱书生,裴军绝不会怀疑我,长风骑一贯标榜不杀无辜,属下下山,并无危险。”淳于离道:“主公的伤,急需用药,不能再拖,若是能通知易将军派人来接主公回陇州,再好不过,至不济,属下也要寻些药回来。”

薄云山低头片刻,道:“好,你速去速回,记住,军情、伤药什么都不要紧,你一定要平安回来,长华,异日我东山再起,离不得你。”

薄云山再躺半个时辰,慢慢站了起来,他深吸几口气,待体内真气平稳,缓步走向洞外。

阿柳正守于洞口,见他出来,忙过来将他扶住:“主公!”

此时已是破晓时分,东方天空露出一丝鱼白色,薄云山黑脸阴沉,望着远处的层峦叠嶂,不发一言。

阿柳怯怯道:“主公,军师说您伤重,得多躺着,山间风大,您还是进去休息吧,阿柳会在这里守着,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主公。”

薄云山冷冷一笑,猛然伸手扼住阿柳的咽喉,阿柳目中流露出恐惧和不解之色,却未有丝毫反抗,双手渐渐垂于身侧。

薄云山目光游离不定,又慢慢松开右手,阿柳不敢大声咳嗽,压抑着依于石壁前,低声咳着。

薄云山再盯着他看了片刻,冷声道:“走!”大步向洞外走去。

阿柳急忙跟上:“主公,军师还未―――”

“少废话!”薄云山向北面一座更高的山峰走去,阿柳不敢再问,随着他披荆斩棘,曙光大盛,二人终寻到一处隐蔽的山洞,阿柳又砍下灌木将洞口掩住,薄云山放下心头大石,依着洞壁,闭目调息。

阿柳立于他身侧,望着他黝黑深沉的面容,清秀的面容上神情数次微变,终安恬一笑。

待薄云山睁开双眼,他解下腰间水囊,又取出用树叶包着的烤野鸡,双手奉给薄云山:“主公。”

薄云山并不接,抬眼望了望他。阿柳会意,撕下一条烤鸡肉放入口中细嚼,又将水囊木塞拔掉,对着水囊饮了数口。薄云山终有了一丝笑意,接过水囊与鸡肉。

牛鼻山这一役,长风骑虽胜得漂亮,但仍有伤亡。自四月二十三日辰时起,便有伤员不断从关塞方向抬下,送入后方医帐。再过个多时辰,伤员渐多,医帐内已无法安置,皆摆于露天草地之上。

由于早有准备,小天等人前几日又从晶州押了一批伤药过来,药材不缺,但人手明显不足。军医和药童们忙得脚不沾地,一日下来,竟连口水都来不及饮。

江慈经过这些日子的学习,有了一些经验,凌军医也对她颇为满意,简单的伤口便交由她处理。一日下来,上百名伤兵让江慈累得筋疲力尽。

但亲眼看着伤员们能在自己手下减轻痛楚,听到他们低声道谢,江慈觉心情舒畅,劲头十足,直忙到子夜时分,方在凌军医的严令下回帐休息。

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她又惦记着煎药,重新回到医帐。凌军医正累得头昏眼花,也不再说她,由她忙碌。

接下来的两日,留守牛鼻山的一万名长风骑分批清扫战场。由于天气渐转炎热,凌军医烧了艾草水,给长风骑服下,让他们将战场上的尸身迅速掩埋。又在战场附近广撒生灰,以防瘟疫。

清扫战场的过程中,仍零星有伤兵被发现,陆续抬来医帐。这些伤兵因发现较迟,伤势较重,多数人医治无效,凌军医也有些束手无策。

江慈看在眼中,焦虑不安,她知早一些发现伤兵,这些人便多一分生机,见自己经手的伤员们伤势稳定,便向凌军医提出亲上战场附近寻治伤员。凌军医思忖片刻,同意了她的请求,并将一套银针交给江慈,让她在发现重伤员时,及时扎针护住心脉,再抬回医帐救治。

艳阳当空,晒得江慈额头沁出密密汗珠。她不敢除下军帽,也不敢象身边的长风骑一样拉开军衣,只得忍着炎热随长风骑们在牛鼻山附近清扫战场。

当日激战,牛鼻山东西两侧皆是战场,薄军虽大部被歼灭,仍有少量逃往附近山野,长风骑追剿,各有伤亡,林间溪边,不断发现新的伤兵和尸首。

搜寻范围逐步向北部山峦延伸,正午时分,江慈随十余名长风骑寻到了一处山林中。林间树下,躺着数十名长风骑和薄军,显然是双方追斗至此,一番拼杀,齐齐倒地。

江慈查看一番,知还有数人有救治希望,也不管是长风骑还是薄军,统统在这些人胸口处扎上银针,请同行的长风骑们抬回军营。

长风骑们抬着伤兵离去,她仍未死心,俯身查看数回,终发现还有二人尚有气息。她撕开他们胸前军衣,认准穴道,扎下银针,护住其心脉,再直起身,才想起无人将他们迅速送往山下。

她试着拖起其中伤势较重之人,可此人高大魁梧,极为沉重,拖出数十步,江慈便坐倒在地。

江慈知以己之力,无法将这二人送回军营,只能静待长风骑回来,便将其放于地面,眼见他气息越来越弱,心中焦急,忽然灵机一动。

她站起身,微笑着双手拢于唇前,大声唤道:“徐大哥!”

清脆的声音在山野间回响,却无人回应。江慈笑了笑,再唤:“长风卫大哥,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可要逃了!”

一人从青松后步出,苦笑道:“江姑娘,徐大哥今日休息。”

江慈微微侧头,笑道:“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小姓周。”

“周大哥好。”江慈笑得眼睛眯眯:“周大哥,说不得,只能劳烦您将这位大哥送回军营救治了。”

周密并不挪步,江慈笑容渐敛:“周大哥,这两位可都是你们长风骑的弟兄,你就忍心看着他们毙命眼前吗?”

见周密仍不动,江慈冷笑道:“我只听闻,长风骑的英雄们极重手足之情,兄弟之义,原来都是骗人的!”

周密望向地上之人,眉间闪过不忍之色,但想起自己职责所在,仍有些迟疑。江慈想了想,大声唤道:“光明大哥,你也出来吧。”

林边青松树枝微摇,一人纵身而下。江慈见正是那夜从河西军帐中将自己救出之人,倍感亲切,上前笑道:“光明大哥,您贵姓?”

“宋。”光明司卫宋俊哭笑不得。

江慈转向周密:“周大哥,是由你送人回去好呢?还是由宋大哥送人回去较好?”

周密抬眼望向宋俊,二人目光相触,想起这数日来同随江慈,互相防备,眼中俱闪过一丝笑意。

江慈指着地上伤兵,急道:“你们别磨蹭,他伤势较重,留一个人守着我,另一个快送他回军营,再拖下去,他性命不保。送完他再赶紧来接那一个。”

周密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宋俊,终上前将伤员反负于肩头,转身往山下走去。

江慈回转另一名伤员身前,探了探鼻息,心中稍安。她想了想,取下腰间水囊,用布条蘸了清水,涂抹伤员已近干裂的双唇,动作轻柔,神情专注。

宋俊看着江慈,忽然笑道:“看来,长风骑军中,要多一名女军医了。”

江慈并不转头:“宋大哥见笑,若真能成为军医,倒是我的福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的人越多,我积下的福气也就会越多。”

宋俊轻笑,正待接话,忽然面色一变,纵身扑向江慈身侧的一丛灌木,痛嘶声响起,他从灌木丛中揪出一名少年。

八八、恨海无涯

江慈一惊,看清宋俊手中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身形单薄,五官清秀,但面色惨白,嘴唇发乌,双目紧闭。她忙接过少年细看,发现他竟是中了剧毒。

她用小刀在少年右腕处轻轻割下,见渗出的血是黑褐色,想起崔亮所授,不禁摇了摇头。

宋俊弯腰问道:“没救了?”

江慈叹道:“中毒太深,只怕没救了。”

“他是什么人?怎会出现在这战场附近?”宋俊自言自语道。

江慈将少年放下,正待说话,那少年却呻吟一声,身子抽搐了几下。

江慈一喜,再在他腕间割了一小刀,放出些黑血,少年似是恢复了些精神,睁开双眼,目光迷离,望着江慈。

江慈柔声道:“你家在哪里?”

少年紧抿嘴唇,并不回答。江慈右手抚向他的额头,少年却突然嚎叫一声,猛地抓向江慈手腕。

江慈收手不及,被少年用力扯下一截衣袖,宋俊忙过来将少年按住。少年不停挣扎,过得一阵,忽然身躯剧颤,似是见到不可思议之事,喉间“啊啊”连声,右手挣脱宋俊,指向江慈的右腕。

江慈愕然望向自己右腕,这才发现少年指着的是当日在月落山,淡雪梅影送给自己的那两个银丝手镯。

她自卷入裴琰与卫昭的风波之后,所遇之人除了崔亮,不是利用便是虐待,唯有从淡雪梅影二人身上得到过一些温暖,在月落红梅院的那段日子,也是她过得较为轻松的一段时光,故她一直将二人所送银丝手镯戴于右腕,不时看到,心中便会一暖。

她脑中闪过淡雪所说之话,想起淡雪的阿弟便是被送入薄公帐中,再细看少年容貌,忽然醒觉,急忙上前将少年扶起,将淡雪所送手镯取下,递入少年手中。

少年颤抖着举起手镯细看,两行泪水潸然而下。他望着江慈,喉间发声,极轻,极嘶哑,似是从地狱中发出的声音:“你是谁?为何会有―――”

江慈心中猜测得以证实,眼见少年命在顷刻,心中一酸,泪水滴下,点头道:“我是淡雪的朋友,手镯是她送我的。你是不是她的―――”

少年极为激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宋俊,扑过来抓住江慈双手,颤抖着问道:“我阿姐她―――”

江慈觉他的双手烫得如火烧一般,顾不得自己眼中不停盈满,又落下的泪水,将他上身扶住,取出银针,扎入他的虎口、人中数处。

宋俊在旁细看,疑道:“江姑娘,你认识他?”

少年却愈见激动,他左手将银镯子攥紧,右手却紧抓住江慈的右腕。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江慈肌肤,喘气道:“阿姐,阿姐―――”

江慈手腕剧痛,却仍轻声哄道:“阿弟,阿姐很好,她时时想着你,你撑住,我先请人帮你解毒,再想办法送你回去。”说完便欲俯身将少年背起。

宋俊忙道:“我来吧。”便去抱起少年。

少年却突然狂叫一声,神情极为癫狂,咬上宋俊右腕,宋俊没有提防,被他咬下一块肉来,极度疼痛下左掌击向少年胸前。

江慈惊呼,眼见宋俊左掌就要击上少年胸膛,破空之声响起,宋俊面色一变,急速向右翻滚,一块石子自他身边弹过,嵌入前方树干之中。

宋俊大惊,看这突袭之人射石之力,显是一流高手,他翻滚间拔出靴间匕首,下意识接住来袭之人数剑,这才看清对手是一名文士装扮的中年人。

“阁下何人?”宋俊斗得几招,便知自己不是对手,沉声道:“一场误会,在下并非真心伤他。”

中年文士冷笑一声,剑招忽然变得诡奇古怪,偏剑气如劲风狂飙,击得宋俊有些站立不稳。但他终究是光明司的高手,并不惊慌,右手匕首架住对方连绵不绝的剑招,左手五指撮成鹰喙状,竟是一套鹰嘴拳,右防左攻。

中年文士“咦”了一声,显是未料到宋俊竟会“左拳右剑,一心二用”,身形闪腾间点了点头,剑招再变,如波浪般起伏,宋俊被他这几招带得身形左右摇晃,却看到对方破绽所在,心中暗喜,左手鹰勾拳化为虎爪,搭上中年文士右腕,喝道:“阁下―――”

话未说完,一个白影如鬼魅般落于他身后,骈指戳上他颈后穴道,宋俊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中年文士便欲挺剑刺向宋俊胸膛,白衣人迅速抓住他的右腕:“四师叔。”

少年咬下宋俊一块肉之后,愈发癫狂,双目通红,喉间声音似哭似笑。江慈顾不得看宋俊与那中年文士相斗,扑过来拔下少年虎口中的银针,扎入他面颊右侧,耳下一分处。少年渐渐平静,眼神却越见朦胧,他仰望着江慈,眼角泪水不停淌下,过得片刻,低声唤道:“阿姐,阿姐―――”

江慈心中难过,知他已有些神智迷乱,索性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低声哄道:“阿弟,你别怕,阿姐在这里―――”

少年再唤几声“阿姐”,江慈只是点头,哽咽难言。少年却忽然一笑,江慈泪眼望出去,觉那笑容似山泉水般纯净,又如玉迦花般秀美。

少年颤抖着伸手入怀,取出一个银手镯,与淡雪所送手镯合在一起,递至江慈面前。他唇边带笑,紧盯着江慈,眼睛始终不曾眨一下,似是弥留之前,要将阿姐的容颜深深刻划在心间。

江慈伸出右手,少年将手镯放入她掌心,却又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瘦弱的身躯不时抽搐。山风吹来,卷起他凌乱的头发,有数缕沾上他唇边乌黑的血丝,发与血凝成一团,竟看不清哪是血丝,何为乌发。

江慈泪水如珍珠断线一般,白影走近,在她身边默立片刻,慢慢俯身,要将少年从她怀中抱出。

江慈猛然抬头,看清那张戴着人皮面具的脸,再看清他的身形和素袍,疑道:“三爷?”

卫昭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欲将少年抱起。少年却仍紧抓着江慈的手腕,卫昭用力将他抱起,少年也不松手,带得江慈向前一扑。

淳于离过来,眉头微皱,挥剑砍向江慈手腕,卫昭袍袖急速挥出,淳于离向后跃了一小步,不解道:“教主,得杀了这小子灭口!”

卫昭冷声道:“不能杀她!”

淳于离听他语气斩钉截铁,只得收起长剑,过来细看卫昭怀中的阿柳。他伸手拍着阿柳面颊,急道:“阿柳,你怎么了?薄贼呢?!”

阿柳却不看他,只是望着江慈,眼中无限依恋之意。

卫昭右掌轻击阿柳胸膛,阿柳喷出一口黑血,喉间呜咽,吐出口长气,终望向卫昭和淳于离。

淳于离看他情形,知他活不长久,心中焦急,喝问道:“薄云山呢?我不是让你守着他的吗?”

阿柳迷茫的目光自他和卫昭身上掠过,又凝在江慈面容上,喃喃唤道:“阿姐!”

卫昭默思一瞬,望向江慈:“你来问他,薄云山在哪里?!”

江慈瞪了卫昭一眼,接过阿柳,依然将他抱在怀中,轻抚着他的额头,替他将凌乱的头发抚至耳后。

阿柳逐渐平静,江慈又抬头看了看卫昭,见他望着阿柳,面具后的眼神闪烁不定,竟似含着难言的悲伤,她心中一动,终低头在阿柳耳边低声道:“阿弟,告诉阿姐,薄云山在哪里?”

阿柳身子微震,似有些清醒,盯着江慈看了一阵,又望向一边的淳于离。

淳于离上前,掐住阿柳的人中:“阿柳,教主来了,你快说,薄云山在哪里?!”

阿柳“啊”了声,猛然自江慈怀中坐起,原本苍白的面上涌现血色,茫然四顾:“教主,教主在哪里?”

卫昭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握上他的右腕,徐徐送入真气,柔声道:“阿柳,我是教主。来,告诉我,薄云山在哪里?”

江慈从未听过卫昭这般语气,望着他微闪的眸光,若有所悟,心尖处一疼,转过头去。

阿柳得输入真气,逐渐清醒,抬起右手指向北面山峦,喘道:“他对军师起了疑心,想逃。我没办法,只得催动他体内之毒,爬下山来找军师―――”

淳于离迅速上前将阿柳背上,往北面山峦走去。卫昭看了看江慈,犹豫一瞬,终伸过手来,握住她的左腕,带着她往前疾行。

依着阿柳指路,四人越过数座山峰,再在灌木丛中艰难行进一阵,到了一个山洞前。

淳于离用剑拨开山洞前的灌木,卫昭当先钻入。山洞内昏暗,淳于离点燃树枝,江慈慢慢看清,这是一个较为狭长的岩洞,岩壁长满青苔,一侧岩壁上,不停有泉水沁出,汇聚在下方的凹石中,又溢了出来,沿着石壁,流向洞外。

洞内地上,躺着一人,身形高大,铠甲上斑斑血迹,面容黝黑,唇边血丝已凝成黑褐色,头发凌乱,想来就是那薄云山。

卫昭蹲下,探了探薄云山的鼻息,转头望向江慈。

江慈醒悟,忙取出银针,在薄云山虎口、人中、胸口处扎下数针,卫昭运气,连拍薄云山数处穴道,薄云山口角吐出些白沫,缓缓睁开双眼。

卫昭将他扶起,让他依住石壁,森冷的目光紧盯着他。

薄云山恢复些许神智,再望向一边的淳于离与阿柳,悚然一震,瞳孔缩了缩,猛然抓起身边宝刀,掷向淳于离,浑身发抖:“果然是你!”

淳于离轻松接下宝刀,嘴角尽是嘲讽的笑意:“主公,别动气,对身体不好。”

薄云山剧烈喘息,努力高扬着头,想保持一个武将的尊严,但洞中的阴风吹起他的乱发,让他这个动作略显滑稽和无力。

卫昭平静道:“四师叔,你到洞外帮我守着。”

“是。”淳于离忙转身出了山洞。

洞内一片寂静,只听见薄云山剧烈的喘息声,阿柳反而逐渐平静下来,只脸色愈发惨白,死死地盯着薄云山。

江慈看得清楚,过来将他抱在怀中,不停抚着他的胸口。

卫昭看了薄云山片刻,缓慢抬手,取下面具。他俊美的容颜如同一道闪电,惊得薄云山双目圆睁,满面不可置信之色。

卫昭慢慢露出笑容,悠然道:“薄公,五年前,故皇后薨逝,咱们在京城见过一面。在下萧无瑕,月落星月教教主。”

薄云山伸出手臂,挥舞几下,似要抓住卫昭的双肩,却又无力垂下,忽然一声尖啸,转而大声狂笑。他身躯抖动,笑声急促而冷锐,在山洞内回响,如同鬼魅在嚎叫。

他又拍打着地面,仰头笑道:“原来是你!哈!老狐狸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实在是太好了!”

卫昭一笑,缓缓道:“薄公,我想问你几件事情,还请薄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薄云山笑声渐歇,撑住石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犹如一座黑塔。他眉间涌起一股傲气,斜睨着卫昭,喘道:“我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我为何要告诉你?!”

卫昭浅笑,转过头望向江慈怀中的阿柳,见他双眸中满是愤怒与仇恨,紧盯着薄云山,放低语气道:“阿柳,他所中何毒?”

阿柳的脸,惨白得吓人。他依在江慈怀中,仰望着高大的薄云山,却笑得如同一个征服者。

笑罢,他话语低沉,饱含咬牙切齿之意:“薄贼,你不是爱拿鞭子抽我,嗜好喝我的血吗?哈,我让你喝,你天天喝我的血,我就天天服用‘巫草’,这样,我血中的毒便会在你体内慢慢集聚。只要我服下引药,再让你喝我的血,你这毒便会发作,哈哈,你先前喝的水中,便有我的血啊!你没救了,只有死路一条,咱们,同归于尽吧!”

他仰头而笑,笑声尖锐,似毒蛇看见猎物时发出的“嘶嘶”之声,身躯却渐转僵冷。

薄云山怒极,如困兽般扑过来,卫昭袍袖一挥,将他逼回原处。薄云山嘴角黑血渗出,看着卫昭,又看向阿柳,笑声如桀桀夜枭:“你们月落人,比畜牲都不如,就只配在我们的胯下,让我们骑―――”

卫昭瞳孔中闪过一抹猩红,猛然掐上薄云山咽喉,薄云山后面的话便堵在了喉间。他嘴中满是黑血,靠着石壁,张唇剧烈喘息。卫昭犹豫片刻,收回右手,低头看着他,双唇微抿,如岩石般沉默。

江慈抱着阿柳坐在地上,仰头间正见卫昭垂于身侧的右手,那修长白晳的手指极轻微地颤动,她心中难过,泪水不听话地涌出,顺着脸庞滑下,滑入她的颈间,湿粘而沉重。

阿柳笑声渐歇,气息渐低,江慈醒觉,抹去脸上泪珠,掐上他的人中,低声唤道:“阿弟!”

泉水自岩壁渗下,又滴在下方石凹之中,“叮咚”轻响,卫昭惊觉,伸掌拍上薄云山胸口。

薄云山仿佛一下苍老了几十岁,那个飞扬跋扈勇不可挡的大将军现在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颓然坐落于地。

卫昭在他面前蹲下,话语风轻云淡:“薄公,你只有一个儿子,但他并不成材。倒是你的长孙,虽只六岁,却颇为聪慧。”

薄云山蓦然抬头,眸中射出渴求之意,卫昭笑道:“不错,我以月落之神名义起誓,保住你长孙一命,换你几句话。”

薄云山沉默一瞬,颓然道:“希望你说话算数,你问吧。”

卫昭一笑,贴近薄云山耳边,嘴唇微动。

风,自岩洞深处涌来,江慈也未听清那边二人在说些什么,只是木然地抱着阿柳,眼前浮现淡雪的笑容,浮现卫昭在落凤滩的身影,双眸渐被悲伤浸透。

卫昭将陷入昏迷之中的薄云山放于地面,慢慢站起。

阿柳却忽然睁开眼,喘道:“教主!”

卫昭走近,伸出双手,江慈不欲让他看见自己眼中泪水,低下头,将阿柳轻轻递给卫昭。

卫昭将阿柳抱在怀中,轻声唤道:“阿柳。”

阿柳身子瑟缩着,似是怕自己身上的血迹弄脏卫昭的白袍,挣扎着想坐开些。卫昭将他紧搂于怀中,又替他理了理散乱的乌发。

阿柳笑得极为欣慰,仰望着卫昭秀美的面容,眼中无限崇慕之意:“教主,阿柳想求您一事。”

卫昭抚上他的额头,眸光微闪:“好,我答应你。”

阿柳喘道:“教主,我求您,将我葬在这里,我,我不想回月落。”

卫昭一愣,阿柳泪水滑下,满面哀伤,低低道:“我,我这身子,早就脏了。不能让阿母和阿姐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伸手拉开自己的衣衫,见他极为吃力,卫昭替他将衣衫除下,露出他瘦削的上身,入目的,还有白晳肌肤上的累累伤痕。

卫昭身子一僵,说不出只言片语,心中的绝望之意,似滔天洪水,拍打着即将崩溃的堤坝,他的眸中渐涌悲哀,不敢看阿柳的哀求之色,缓慢转头,却正对上江慈的目光。

他呆呆地看着江慈,江慈也呆呆的看着他。他绝美的面容,在火把的照映下,散发着暗金色的光芒,虽是夏季,洞内阴风却吹得她的四肢僵冷。

阿柳剧烈喘息着,直直望着卫昭。江慈提动双腿,慢慢走过来,蹲在阿柳面前,拉起他的右手,将两个银手镯放于他手心,凝望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柔声道:“阿弟,你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阿姐一直在等你,等你回家。”

阿柳眼神却比先前清明了许多,向江慈绽出一个纯净无瑕的微笑:“你帮我收着吧,你是阿姐的朋友,以后要是见到阿姐,把这镯子给她。就跟她说,我死在了战场上,象个��子汉,与敌人同归于尽。”

江慈见他神色渐好,明白他是回光返照,痛彻心扉,紧握他的右手,再也无法言语。

阿柳再转向卫昭:“教主,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个孩子,他叫阿远,我将他藏在军营东北面三里处密林中,最大那棵树的树洞中,求教主将他带回月落。”

卫昭微微点头,阿柳长松了一口气,目光掠过一边的薄云山,忽然大力挣脱卫昭双手,扑向薄云山。但他临死前力气衰竭,扑出一小步便倒于地面。他犹不甘心,手足并用,蠕动着爬向薄云山。

江慈欲上前扶起他,卫昭却伸手一把将她拉住。江慈转身,卫昭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阿柳喘息着,极缓慢地爬向薄云山,仿佛在走一段人生最艰难的路程,仿佛在用尽他全身的力气。他爬到薄云山身前,猛然俯身,一口咬上薄云山的脸,牙关用力,“嘶”声响起,生生地从薄云山脸上咬下一块肉来。他仰头凄厉笑着,用力咀嚼着那块血肉,黑色的血自他嘴角不停淌下,他的笑声慢慢转为低咽,终至无声。

江慈愣愣看着这一幕,看着阿柳伏倒于地,看着他背上如巨大蜈蚣的鞭伤,还有他肩头及颈间的累累啮痕,不自禁的仰头,望向卫昭。

卫昭看着地上的阿柳,俊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整个人如同风化的岩石,只有拉住江慈的左手在微微颤栗。

江慈凝望着他,欲言又止,右臂从他手中慢慢抽出。

卫昭神情木然,转过头来。她向他温柔一笑,伸出手去,轻轻地,将他冰冷的左手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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