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口看着下了拖拉机,穿着大衣军靴,长身玉立,风姿卓越,大步而来的赵瑾,苏梅有片刻的恍惚,好像看到了从旧时光里走来的少年赵恪。

“妈!”赵瑾咧嘴一笑,伸手抱住苏梅,“不认识了?”

“嗯,一时没认出来,”苏梅笑道,“妈还在想,这是哪来的少年郎呢?这么俊!”

说着,苏梅探身往他身后看了看,“念营呢?”

赵瑾仰起的笑脸倏然一沉:“进屋跟你说。”

孩子语气不对,苏梅心知有事,忙往后退了一步,带着赵瑾进了屋。

茶大娘递了把扫炕的条帚,苏梅伸手接过,扫了扫赵瑾身上的雪。

“茶奶奶,”赵瑾脱下大衣,摘下帽子围巾手套,转身挂放在门后的衣架上,伸手抱了抱她,“好久不见。”

“高了,”茶大娘比了下他的个头,笑道,“快撵上你爸了。”

小瑜儿抱着和暄从东厢出来,高兴道:“四哥!”

和暄眨巴着一双晶亮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赵瑾。

赵瑾松开茶大娘,两步走到她面前,弯腰点了点她的小鼻头:“和暄!”

刚从外面进屋,他指尖似冰,小和暄夸张地打了个激灵,脖子往后一缩,冲他不满地“啊”了声。

“等一下啊,我烤烤手抱你。”赵瑾快步走进东厢,跟炕上的顾老打了声招呼,站在炉子前烤了烤手,转身接过和暄,“来认识一下,”赵瑾点了点自己,“四哥,赵瑾。”

说着伸手从裤兜里掏了个盒子,打开拿出一个小金锁,给她戴上。

金锁下面挂着三个小铃铛,轻轻一拨叮铛作响。

小和暄原是不要他抱的,因则这个,瞬间转移了注意力,抓着小锁好奇地摇了摇,随之显摆地举着冲苏梅、茶大娘、小瑜儿晃了晃:“啊~”

“喜欢啊,”苏梅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往下淌的口水,“哥哥给的,和暄谢谢五哥。”

和暄扭头看向赵瑾,赵瑾冲她展颜一笑,跟赵恪极为像似的容貌,看着甚是和善,和暄仰头一口咬住他的下巴,啃了啃。

小丫头长了两个小门牙,咬得生疼,赵瑾却没有在意:“饿了吗?”说着隔着棉衣摸了摸她的小肚肚。

“不是饿,”苏梅轻轻一点她的下巴,让她松开嘴,“她是想给你一个爱的亲亲。”

赵瑾心头一热,对着她的小脸连亲了几口。

和暄嫌弃地抹了把脸上的口水,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不能打人!”苏梅截住她又挥出去的小手,虎着脸道,“哥哥给你玩呢。”

“啊啊啊……”和暄不服地点了点自己的脸。

“你亲了哥哥一口,他回你几口,这不是很公平吗?”

是这样算的吗?和暄有些发懵。

小瑜儿在旁跟赵瑾解释道:“亲她可以,不能留下口水,她嫌脏。”

赵瑾:“……”

苏梅拧了条湿毛巾给赵瑾,让他擦把脸涂上面脂,免得脸皴了。

赵瑾先给和暄擦了手脸,然后才给自己擦。

和暄十分爱美,一看苏梅拿了香香,便双眼一闭,仰起了小脸让人给她涂。

顾老特意给她配了一款宝宝霜,苏梅经常跟她共用。

赵瑾好笑地给她脸上涂了薄薄的一层,和暄张开两手,示意小手也要。

小手要抓东西吃,赵瑾没敢给她涂,只装模装样地摸了摸她的小手:“早知道你这么爱美,我就给你买那件大红的小裙子了。”

和暄已经听懂话了,知道给她买了东西,忙四下瞅了瞅。

“在行李箱里呢。”他急着见妹妹,行李箱还没来得及从车上拎下来。

小瑜儿走到门口往外瞅了瞅,他爸在卸东西,不见林念营的身影,“四哥,五哥呢?”

“去花城第一人民医院,看他妈去了。”

“他妈?”小瑜儿一愣,“他还有妈?”

苏梅脑中闪过一张结婚照,一身军装的林红军和姿容娇美的钱慧茹。

赵瑾白了弟弟一眼,有些担心地看向苏梅:“放假前,他姥姥带着两个孩子找到他们学校,说他妈病得严重,想见他最后一面。火车上,他心神不宁的,我瞅着不是事儿,到佳市让他转车去花城了。他姥姥留了地址,花城第一人民医院。我打电话过去确认了,人确实在住院部。”

苏梅从没想过不让他们母子见面,一直以来是钱慧茹不伸头,好像就没生过念营这个儿子似的:“有说是什么病吗?”

“不是病,她是自·杀未遂。”

苏梅霍然一惊:“自·杀?!”

“嗯,秦谣阿姨说她后嫁的这个丈夫爱喝酒,喝醉了爱打人,她长期被打,精神有点不正常,先后已经自·杀过四次了。”

苏梅捏捏眉心,不明白拿着那么一大笔抚恤金的人,怎么将日子过成这样:“你方才说念营姥姥带了两个孩子去学校找他。”

“嗯,他妈跟后面那个男人生的,大的6岁,小的3岁,都是男孩。”

苏梅凝了凝眉:“我记得她改嫁后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娃。”

“早就没了,发烧烧坏了脑子,然后有一年春上掉进沟里淹死了。另一个女娃,60年送人了,现在养在身边的就这两个。”知道念营姥姥找来了,赵瑾就托人将那家调查了个底朝天。

有些细节,他怕说出来恶心了苏梅,遂只是简略地提了一下。

便是如此,苏梅听得还是蹙了蹙眉,好好的孩子先是发烧烧坏了脑子,又掉进了沟里……当时林建业要是没有将念营接回来,是不是……苏梅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他姥姥什么意思?应该不只是想让念营见她一面这么简单吧?”

赵瑾调整了下抱姿:“早不来晚不来,念营快大学毕业了,找来了,不外乎要钱要粮,外带让他给钱慧菇撑腰养老,最好再把两个孩子以后的生活管了。”

小瑜儿:“我五哥又不傻……”

赵瑾:“他是不傻,可搁不住他们闹上门。”之所以大过年地给他买了车票让他过去处理,不就是怕过完年上课,他们又找到学校,造成不好的影响吗。

苏梅听着门外的脚步声,伸手撩开帘子,汪师傅端着个锅子,背着只竹篓侧身进来。

“小瑾长高了,”汪师傅看着赵瑾笑道,“这要不是在家见到,我都不敢认。”

“汪爷爷,”赵瑾盯着锅子欣喜道,“好香啊!什么?”

小瑜儿忙打开条几下的小柜,取了炭炉放进东厢的炕桌上,好让汪师傅放锅子。

“羊肉锅子。”汪师傅跟进去,将锅子放在炭炉上,取下背上的竹篓,里面是片得极薄的羊肉、鱼肉,煮好的鱼丸、蛋饺,炸得焦酥的小酥肉、麻叶,择洗干净的蒜苗、小青菜,还有豆芽、冻豆腐,以及冻梨,冻柿子。

赵瑾捏了个麻叶吃:“哪来的羊肉?咱家养的吗?”

“知道你们要回来,咱爸早两天找杨场长买了头羊。”小瑜儿握住和暄伸向麻叶的手,拿了个嚼嚼喂她。

赵瑾头皮一麻,忙抱着妹妹躲远了,瞪着小瑜儿不可思议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究了,口水也给我们吃。”

“啊”小和暄一点也不嫌弃,张着小嘴等着喂食。

“她喜欢啊。”小瑜儿笑道。

赵瑾噎了噎,哄妹妹道:“咱不吃啊,你七哥的口水,脏死了,四哥给你拿别的……”

汪师傅笑着从竹篓的下面拿了个盖碗出来,里面是温热的蒸蛋:“喂她吃这个。”

赵瑾伸手接过来,高高地举着不让和暄够着,然后抱着她上炕,盘腿坐在顾老身边喂她。

小丫头有些慌饭,不等他舀了来喂,便伸手抓了一把送进了嘴里。

好在从后面一路走来,已经没那么烫了。

赵瑾手忙脚乱地放下碗,掏出帕子给她擦脸擦手擦身上掉落的鸡蛋羹。

和暄一口蛋羹咽下,伸手又拽住了小碗。

要不是顾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碗,她非拽坎不可。

拿不到小碗,和暄双眼骨碌碌一转,瞅准了汪师傅放在炕桌的丸子,伸手抓了一个就往嘴里塞。

小瑜儿忙扣住她的手腕,取下她手里的丸子塞进自个儿嘴里。

和暄嘴一瘪,回头拉了赵瑾的手,往小瑜儿身上招呼:“啊~”

“要我打他?”赵瑾笑道。

小丫头忙不迭地点点头。

“今儿我打了他,改天你是不是要他打我了?”赵瑾好笑地点点她的鼻头。

和暄茫然地看看他,又瞅瞅小瑜儿,没听明白。

苏梅点燃桦树皮,引燃木炭,去客厅洗手。

赵恪放好买的东西,提了赵瑾的行李进屋,苏梅站在堂屋门口拿条帚给他扫去身上的雪,接过行李放在一旁,握了握他脱下手套的手:“冷不冷?”

“还好。”赵恪转身在门口跺了跺脚上的雪,觑了眼她的脸色,“念营的事,小瑾跟你说了。”

苏梅点点头,“这会儿该到冰城了吧?”

赵恪“嗯”了声,倒了盆里的水,重新兑了盆温水,洗了把脸。

苏梅暗自算了下时间,念营到花城怎么也得六七天,“我有点不放心,要不明儿给舅舅打个电话……”

“不用,这事让他自己处理。”放下毛巾,赵恪牵起她的手往东厢走道,“童子军五年,大学两年,这么点事都处理不好,明年毕业也别上什么班了,直接回来种地得了。”

苏梅攥着他的指尖捏了下,不满道:“他才多大啊。”

“念辉更小。”这事要是搁在小黑蛋身上,赵恪相信,不等他姥姥找到学校就解决了。

对方不外是要钱要利,这事好处理,一次买断或是捏着把柄反击,他姥姥又不是他妈一个孩子,随便寻他舅一个错处,他姥还能为了他妈硬扛到底不成。

说来说去,念营对他生母还是报了期待吧。

脱鞋上炕,苏梅接过和暄,拿了块果脯给她啃。

赵恪烫了奶瓶给她冲了瓶奶,小丫头嗅着锅里不停冒出的食物香,扎着小手直叫,“啊啊……”

“她还不会说话吗?”赵瑾接过汪师傅递来的蘸料小碗,夹了筷子羊肉,“我记得小瑜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叫哥了。”

“和暄,”赵瑾扬了扬手里的羊肉,“来叫一声‘哥’,我喂你肉吃。”

“格~”

赵恪脸一沉,怎么也没想到教了一个多月,这第一声叫的不是爸,不是妈,竟是哥,“和暄,来叫爸。”

和暄理也没理,只眼巴巴地盯着赵瑾筷子上的羊肉吸溜口水。

“和暄,来叫爸……”

和暄伸手推开赵恪凑来的脸,看着赵瑾殷勤道:“格格格格……”

小瑜儿心下那个感动啊,不逛他放假回来日也教夜也教,遂伸手挡住赵瑾的脸,连声应道:“哎哎哎哎……”

“你哎什么啊,”赵瑾一把推开小瑜儿,气道,“和暄叫的是我。”

小瑜儿没理他,只伸筷夹了一点鱼肉隔着锅子送到和暄嘴边道:“来尝尝,可鲜了。”

和暄伸手拽住筷子,含在了嘴里。

赵恪抬手给了两个儿子一人一筷子:“说了多少次了,妹妹不能吃甜咸辣。”

赵瑾捂着头,嘟囔了句:“第一次听你说。”

苏梅小心掰开和暄的手,取出筷子递给小瑜儿,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手,把奶瓶塞给她:“快喝,不然虎崽回来要给你叼走了。”

“啊呜~”和暄抱着奶瓶张嘴叫了声。

“对,啊呜快回来了。”苏梅托了下瓶底,示意她快喝。

和暄手一松丢了奶瓶,伸手拽了片蒜苗吃。

刚割下来的蒜苗汁水足,带着股浓浓的辛辣。

吃了两口,她自己要了奶瓶抱着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用过饭,收了炕桌上的东西,赵瑾打开行李箱,给大家分礼物,有他买的,还有林念营和顾丹雪买的,另有两份是秦淑梅和喻兰买给苏梅母女的。

和暄的东西最多,有衣服有娃娃,有发带有头花,还有红包,大伯给的,爷爷给的,琛哥璋哥珺姐给的。

小丫头还不懂红包的意义,却是极为爱美的,拿了衣服让苏梅给她换上,抓了头花往衣服上别,还拿了丝带缠在胳膊上给大家看,大家一鼓掌,她就乐得咯咯笑。

大年初三,林念营提着行李箱拎着个包袱,满脸疲惫地回来了。

苏梅抱着人,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背:“这么赶干什么?回不来就回不来呗,有空了我带和暄去学校看你。”

“我想吃你做的鱼加面了。”

苏梅剩下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进屋陪和暄玩会儿,我去后面给你下面。”

“好。”

一身的尘灰,赵瑾可不让他碰妹妹,“炉子里有水,自个儿倒了洗洗去。”

林念营凑近仔细瞧了瞧和暄:“比我想象的还要可爱。”

“那是,”赵瑾抱着和暄骄傲地抬了抬下巴,“也不看看这是谁妹。”

“妹。”自从开启开了说话模式,和暄已经会一个字一字往外蹦了。

赵瑾:“叫哥。”

“咯。”

林念营一愣:“她会叫哥了!”

“那是。”赵瑾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回来当晚她就会叫了,我爸喊了她五天‘爸爸’,她才会叫‘啪’。”

和暄余光扫过门口,立马兴奋地张开了小手:“啪~”

赵恪眉眼舒展:“哎!和暄想爸爸了?”

“啪。”

赵恪伸手抱起闺女,拿了草编的蝈蝈给她玩,随之看向林念营:“回来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我想着到了佳市再打呢,哪知下了火车正好遇到杨场长过去送战友,直接被他拉上车送了过来。”

赵瑾:“杨场长送你回来的?”

“嗯。”

“他人呢?”赵瑾起身打开窗户一条缝,朝外看了看。

“他场里还有事,放下我就走了。”

赵恪:“那边怎么说?”

“老太太的意思是让我逮着那男人,狠狠揍一顿,让他长长记忆,再不敢打我妈。我拒绝了。”

“还不算笨!”赵瑾嗤了声。

林念营既是京市的大学生,又是军部预定的军人,出手打人,打的还是继父,不管什么原因,他的前程都要受到影响,严重一点,身上的军装别想要了。

“我没理老太太,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跟那男人离婚,我给她换个工作,让她离了那边小县,换个地方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二是我给她五百块钱,买断我们之间的血脉亲情,老死不相往来。”

赵瑾挑了挑眉:“你把她安排到哪了?”

林念营眸子沉沉:“她选了二,要了两千块钱,一张全自动洗衣机票,一张电视机票。”

“两千块钱……”赵恪勾了勾唇,“你爸剩下的抚恤金。”

林念营眼圈一红,紧咬着下嘴唇看向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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