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暴『乱』(十二)

时间似乎定格在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妖魔、纤细薄弱到似乎随时会凋落的火焰之花。这种情形居然丝毫不令人感到恐惧,大抵是因为超越了众人的想象,那不是凡间应当存在的力量。

妖魔们毫不畏惧,先前在不周山,临出发的时候右副堂主便交代过,少阳派有个小女孩儿很古怪,能放出三昧真火。那虽然是天上的火,但未必没有应对的法子。昔日后土大帝在阴山见到了衔烛之龙,获赠一块龙鳞,不惧五行之力。后土大帝将这块龙鳞供奉给了天帝,彼时天界战火不断,这块不属五行之中的龙鳞委实立了不少战功,某日忽然从兵库里失踪,天帝派人搜寻数遍未果,只得放弃。

这块龙鳞,自然是被人从天界偷了下来。因为听说它不惧五行之力,所以离泽宫的人曾想将它做成盔甲,穿戴起来之后去阴间便足以防身。不过一来二去,那巨大的龙鳞最后却被切割开,做成了九十九块盾牌。如今被这些排在最前面的妖魔们人手一块挡在身前,长驱直入。

璇玑托起巨大的定坤剑,九天玄火烈烈焚烧,圈子霎时比先前扩大了数倍,当头迎上的那九十九个妖魔撞在那苍蓝『色』火焰之上,竟然丝毫不损,齐齐将玄火推开。璇玑心中也有些吃惊,定睛一看,他们每人身前都护着一块半透明的大盾牌,上面纹路如云,甚是漂亮。

她一下便认出是衔烛之龙的龙鳞,不惧五行之力的神器,昔日曾属于天界使用的宝物,如今却和她做起对来了。她倔强地抿起嘴角,这种神情令她看起来有一种孩子般的执拗——她非要将那些盾牌烧烂不可!

她双手一张,犹如轻轻拥抱一般,将定坤揽在胸前,浪『潮』一般汹涌开的九天玄火渐渐归拢起来,团聚在定坤之上。苍蓝『色』的火焰之花聚成了一根火柱,上可入天,下可达九幽之境。

原本聚在明霞洞前观战的众人此时避之不及,方才一个年轻弟子看打得热闹,不由凑近过去看,谁知那玄火落下来,一瞬间就将他烧成了灰。众人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玲珑更是尖叫起来,在下面没命地叫嚷着璇玑的名字,可是她一点也听不见——就算听见了,或许也不会理会。

空虚,一切都是空虚。她心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像是所有的一切都被人掏空,带着十分的茫然。明霞洞前众人齐声叫嚷的声音,妖魔嘶吼的狂呼,九天玄火嘶嘶的轻微响声,还有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她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她要冷静一下……对了,她方才说去巡山,要找点事来做,她需要冷静,她心里很『乱』。她懵懵懂懂了许多年,想找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归宿,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的,谁也不能夺走、破坏。

她以为她找到了。

那个华丽的至上美好,她会用尽所有的气力去保护它,不被任何人摧毁。

可是它在一瞬间碎了。

没有地方,她到最后还是没地方可去。每一个人都有比她还重要的东西,可她有的,只是他们。

骗人!你骗人!你这个撒谎的坏蛋,明明说过会永远陪着我……

心里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呜呜咽咽的哭喊,然而,那到底是谁在喊,她已经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

那巨大的九天玄火的柱子开始蠢蠢欲动,像是一条横亘在天地间的龙,开始展『露』峥嵘,摇头摆尾。手执盾牌的妖魔们以为她要驱动火龙冲过来,急忙高高举起盾牌,将整个身体藏在后面。谁知那条巨大的火龙仰头直朝天际飞窜而去,几乎是一瞬间,那苍蓝的身影便不见了踪影。

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孤零零站在空中的璇玑。她单薄纤瘦的身影像要融化在苍穹里一般,没有火焰,没有张狂的杀气,她看上去几乎随时都会被风吹得摔落下来。

“璇玑!”褚磊最先回神,先将所有散落在明霞洞外的人全部推回去,这才放开喉咙叫她。至于叫她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一生中第一次感到深切的恐惧和悲哀,仿佛马上就要失去什么宝贵的东西了。

她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回头的样子,下一刻,天空中骤然传来隐隐雷声,像是要撕裂天际一般,那种轰鸣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碧蓝如洗的苍穹忽然被『揉』得皱褶起来,从正中间裂开一道巨大的缝,缝里是一颗巨大的眼珠,转了两下,最后定定看着璇玑。

天开眼!众人发出惊恐的叫声,褚磊再也忍不住,纵身上前要将璇玑带回来,可是袖子被楚影红死死拽着,她颤声道:“不可以去!掌门!那不是凡人能『插』手的事情!”

他说不出话来,只觉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如果他不将她带回来,那么他这一辈子都会后悔莫及。他扯开楚影红的手,狂奔数步,却听璇玑淡淡说道:“不要偷窥我啊……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

她手掌一托,定坤呼地一声冲天而起,直直刺向那只天眼。天上的裂缝迅速合拢起来,定坤刺到一半,失去目标,掉头砸落,为她再一次托在掌中,微微一沉。

“火雨!”她在定坤上一弹,半天没有一点动静。褚磊怔怔站了半晌,忽然觉得肩上一点奇痛无比,急忙用手一拍,却见肩头不知被什么东西烧出一个小小的黑洞。风忽然变得炽热无比,他仰头向上看,却见方才窜上天际的火龙此刻化成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苍蓝『色』小火苗,下雨一般地落下。

那些妖魔万万想不到她来这一手,有盾牌的也罢了,还能抵挡,没有盾牌的几乎一瞬间就被火雨吞没,惨呼声不绝。化成碎片的九天玄火不会让人毫无痛苦的死去,它一点一点侵蚀体肤,每一寸痛楚都清晰无比。

星星点点的苍蓝『色』火焰布满了整个天空,莹莹絮絮,美丽得像个梦。它让人无处可躲,无力抵抗,先前还气势汹汹的妖魔大军,一瞬间就失去了气势,烧死的烧死,烧伤的烧伤,还有许多被先前异象吓住的妖魔见到这种情况,早已逃得没影了。

璇玑静静站在火雨中,忽然目光一瞥,见到那些用盾牌护住身体的妖魔,冷道:“不用火就杀不死你们吗?”她将定坤握紧,那巨大的剑身一瞬间又缩回了原来的模样,银辉四『射』。璇玑正要低身冲上前将他们全部斩于剑下,忽然身后被人一扯,褚磊的声音响起:“璇玑!不要杀了!你回来吧!”

她猛然一怔,缓缓回头,却见褚磊浑身上下被星星点点的九天玄火烧得一块黑一块白,没有一点完好的地方。他的手却固执地抓着她的手腕,沉声道:“回来!你不要去!”

璇玑怔了很久,好像一时想不起前因后果,呆呆看着他。终于,她面上有了一丝表情,嘴唇微微一抖,低声说道:“爹……”

褚磊用力将她抱在怀里,翻身从剑上跳下来,两人狠狠摔在地上。何丹萍他们几个哪里还顾得上火雨不火雨,通通冲了出来,将他俩从地上扶起。

“傻孩子!傻孩子!”何丹萍一手搂着丈夫,一手搂着璇玑,哭得气也喘不过来,嘴里从头到尾只说这三个字。玲珑抱住璇玑的胳膊,哽咽道:“妹妹!妹妹你看看我啊!你还认得我吗?”

璇玑见他们被火雨烧得头发眉『毛』都焦糊,脸上更有许多灼伤,却死活也不肯进去,心中忽然一痛,紧跟着各种声音纷至沓来,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先进去……”她喃喃说了一句,不等她说完,洞里早已跑出许多人,将他们全部拖着拽着抢进了明霞洞。

褚磊身上灼伤最严重,弟子们忙着给他上『药』,却听他低声道:“璇玑,爹爹妈妈都在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都不需要想不开。”

璇玑茫然地点了点头。她还执着于心里的某个声音,那声音似乎要告诉她什么,一些她从来没想过的,一些她应当明白的……

何丹萍搂着她只是不放手,颤声道:“什么神仙妖怪,你都不要去做!娘只要你好好呆在身边,什么都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

玲珑也激动得话也说不清楚,眼泪把她整个袖子都打湿了,一个劲念着她的名字。璇玑怔了很久,忽然轻道:“我……我也很重要吗?”

“你在说什么呢!”楚影红在她脑袋上狠狠锤了一个爆栗,痛得她啊呀一声,“什么叫也很重要?!每一个人都重要!都不可以随便死,随便离开!你这丫头!我可不记得有教过你这么没自信的东西!”

璇玑『摸』着脑袋,心中想的却是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要走呢?

玲珑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便低声道:“璇玑,你看,我们大家是一个整体,每个人都很重要。可是我们心里永远会有个最重要的人,甚至比自己还重要。司凤他……离开,也是因为你还没弄清楚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人是谁。你要明白,爱一个人和大家这个整体是没有冲突的。并不是说你爱他了,你就会失去我们……你谁也不会失去的,我们永远在一起。”

璇玑静静看着她,心中某个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是的,是的!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司凤要离开了,他是在等她明白,等她长大。倘若他一直陪着自己,温柔地对待她,她便永远也不晓得什么叫做珍贵。她一直想要守护的,坚持的,大抵都是她的自私罢了。

谁也不离开谁,大家永远在一起,那是小孩子的梦想。

每个人都要长大,她却一直沉溺在过去,这个也不明白,那个也拒绝接受。

错的人,一直是她。

璇玑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我明白啦……不过我还是要去对付那些妖魔。不能让他们欺负到家门口来。”

何丹萍紧张地抓住她的手,急道:“你、你别去!方才那个样子……”

璇玑柔声道:“娘,你放心。我已经都明白啦。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何丹萍还有些不放心,但最终还是微微松开了手,璇玑起身走到洞口,见那些妖魔又聚集起来,在洞外迟疑地张望,有些犹豫的样子。她说道:“腾蛇,咱们两个大干一场好不好?”

腾蛇一直没说话,直到现在,才哼了一声,道:“随你啦!臭小娘,方才害我吓一跳……”

“你说什么?”璇玑问到他鼻子上去,却被他厌恶地一把推开,忽而一笑,道:“还是现在这种呆样让人看着顺眼些。”

璇玑没有和他计较,提剑走到洞口,那些妖魔一见到她,立即哄然后退,甚是忌讳。她捏了个剑诀,再也不用什么玄火三昧真火,战神将军拿手的并不是放火,她要教这些妖魔好好明白这一点。

她身形如电,一瞬间就刺入了妖魔群中,定坤为她舞得犹如一条银龙,飒飒作响,妖魔们先时还勉力支撑,到后来无不被她剑上的气势迫得步步后退。她全身上下好像都被剑光笼罩,完全不可靠近,顷刻间就在人群中杀出一大块空地。

那些手执龙鳞盾牌的妖魔真正没辙了,她不放火,盾牌就毫无用处,那么薄脆的东西,一脚也能踢烂了,为她哗哗几下『乱』砍,好几个盾牌瞬间裂成了碎片。

“腾蛇放火!”她大叫一声,不等她吩咐完,腾蛇早就张开了火翼,赶母鸡一样将这些妖魔全部笼罩在巨大的火翼之下。这一仗打得极是漂亮,璇玑正要称赞这别扭的灵兽几句,忽见旁边石壁上人影一闪,她以为是妖魔,抬手就要放出剑气,却见那人脸『色』苍白,一手紧紧捂着腹部,怔怔看着自己,是钟敏言。

第五卷 凤凰花开

第一章 与君共坠黄泉(一)

钟敏言两眼像是失神一样,看了她一会,然后轻道:“玲珑呢?师父呢?”璇玑怔了一下,手里的剑不由自主放下来,旁边忙着闪躲的妖魔们见她突然发呆,当即抓住机会扑上,都被腾蛇一个个用火烧了。

“他、他们在洞里。”璇玑喃喃说着,见他点点头,翻身从石壁上跳下,脸色白得犹如死人一般,依稀还有一丝痛楚的神情。她本能地伸手去搀扶,问道:“六师兄你怎么了?”

手指抓到他的袖子,只觉他一缩,璇玑顿时想起他并不喜欢她碰他,正要讪讪缩回去,他却似是低叹一声,抬手揽住她纤瘦的肩膀,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肩头。璇玑心中突突乱跳,有些尴尬,有点茫然,低声道:“六师兄……你、你怎么……”

“别说话,我……有些不舒服,扶我进去好吗?”他口中的热气喷在她耳朵上,璇玑的脸登时红了一片,手忙脚乱地扶着他朝明霞洞里走。

后面的腾蛇收拾完所有的妖魔,还意犹未尽,甚是可惜地看着满地被他烧焦的尸体,舔舔嘴唇,叹了一口气:“真他妈不过瘾……”回头见那两人根本不理自己,早就走了老远,他急忙追上去,叫道:“太不讲义气了!老子帮你打坏蛋呢!你这见色忘义的臭小娘……等等,你、你这是怎么回事?身上有血……”

钟敏言打断他的话,说道:“我拉肚子,拉肚子的味道你也要闻?”

“呸!”腾蛇干脆赌气不说了。

璇玑道:“好啦,六师兄不舒服,腾蛇你别闹了。待会找点丸药来吃,就会好了。”

钟敏言没再说话。回到明霞洞,众人听说妖魔都被除掉,不由十分欣慰,桓阳和朴阳带着十几个大弟子巡山查找妖魔余孽,其余的人还留在洞里等候消息。玲珑见钟敏言终于回来了,急忙扑上,笑道:“好你个小六子!拉肚子拉这么长时间?!我看你一定是胆子小,看到妖魔来袭,吓得自己找地方躲起来了对不对?”

钟敏言脸色苍白,勉强一笑,道:“你就会笑话我。”说完轻轻放开璇玑,揽住了玲珑的肩膀,几乎是整个人压在她身上,看起来就像是当众将她搂在怀里一样。他们两人虽然是公认的一对小情人,但是玲珑脸皮薄,从来也不许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过分亲昵的举动。如今见他这样,她的脸颊登时飞红,低声斥责:“别这样啦……大家都看着呢!”

钟敏言低声一笑,轻声说道:“你就这么爱面子……别动……玲珑,你身上好香。”

玲珑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几乎不敢看周围人的表情,伸手用力将他一推,钟敏言一个踉跄,她忽然不忍,急忙用手扶住,撅嘴道:“你老实点!”

钟敏言突然伸手紧紧抱住她的上身,将唇狠狠印上去,近乎疯狂地与她唇齿纠缠,仿佛隔了千万个生死轮回才再度与她重逢,仿佛马上便要天崩地裂,他等不及,恨不得两人就这样缠绵着死去。

周围传来一连串的倒抽气、惊叹声,玲珑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竟一时想不到要去挣扎。只觉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留下湿漉漉的腥气。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离开她的唇,颤声道:“玲珑,你今天便嫁给我罢……”

玲珑怔怔看着他,他的眼睛漆黑深邃,里面似有漫天火焰在焚烧,近乎绝望地看着她。他忽又闭上眼,低声道:“不……你当我没说……玲珑,你要好好的。”

她觉得脸上那湿漉漉的东西黏在一起,十分难受,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把,低头一看——满手的鲜血。她倒抽一口气,怀里的人已经软绵绵倒在了地上。她喃喃叫了一声:“小六子!”鲜血已经在他身下聚集,原来他一直用草根泥土塞住伤口,手死死按在上面,众人居然都没发觉。

褚磊此刻顾不得身上灼伤剧痛无比,起身叫道:“快拿药来!还有清水!”连说了数声,被吓呆的诸弟子才慌不择路去找水。“不用慌!我看看伤口!”他沉声说着,然而声音里居然带了一丝颤抖。扯开钟敏言的衣服,他肋下那个血洞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伤口周围还糊着烂泥草根,看上去脏兮兮的。

和阳排众而出,急道:“我看看!”当即蹲在他身边,粗粗一看伤口,立即抬手疾点他肋下数穴,血流顿时缓了下来。弟子们取来水,他稍稍清洗了一下伤口,这次仔细一看,倒抽一口气:“这种位置,内脏必然受到重创!是谁下的手?!”说罢,忽然觉得这一剑刺得手法很熟悉,他微一皱眉思索,立即明白了:“上次司凤被重伤,也是这人下的手吧?!那个叫什么玉的离泽宫弟子!”

“若玉。”璇玑忽然插了一句嘴。楚影红见她脸色苍白,然而神情怪异,似笑非笑,不由心惊。他们几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情谊自然是不必说的了,璇玑刚刚才恢复正常,倘若再受刺激发起疯来,谁来阻拦她?她急忙将璇玑揽过来,轻轻抱住她的肩头,柔声道:“没事的,你和阳师伯在这里,敏言绝对没事。”

璇玑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看着钟敏言肋下的那个伤口,眼前场景忽然一换,仿佛变成了格尔木的客栈,司凤躺在床上,身上鲜血斑斑,生死未卜。她的心脏剧烈一跳,口中喃喃说道:“若玉……若玉……乌童……乌童……”

和阳取了膏药涂在伤口上,然而一下子就被血冲散开来。他心急如焚,断腕处疼得更厉害了,额上满是冷汗。褚磊低声道:“我来。”和阳点了点头,又道:“这孩子只怕有危险,先喂他吃回天丸!”

玲珑一听回天丸三个字,脸色更是苍白。她知道这种珍贵的丹药,少阳派不精通药石之道,回天丸是点睛谷炼出来的灵丹。只有受了重创,快死的人才会吃来吊一口气,缓上一缓。她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也停不下颤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抖得犹如筛糠一样。

他会死……他会死!钟敏言会死!她脑海里不停浮现这个可怕的念头。就在刚才,他还笑嘻嘻地说今晚去提亲,他们两个永远也不分开,怎么一忽儿的功夫,他就要死了?怎么会这样?

“玲珑……”钟敏言痛晕过去,又痛得醒过来,目光散乱,嘴里喃喃念着她的名字,“我……我罪有应得……违背了……那个誓约……所以……才有今日……”

和阳皱眉轻责:“不要说话!”然而无论怎么涂药,那血都止不住。褚磊把回天丸当作糖豆一样,一股脑塞进他嘴里,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的脾脏被那一剑刺破了,内脏一旦严重破裂,他是再也救不活的。

玲珑茫然地想着他说的话,违背了誓约……她的思绪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那天她和钟敏言赌咒发誓,他说:若是有一天我离开少阳派,就罚我满嘴牙齿被打落,做个没牙老公公!说完,他俩孩子气地勾了胳膊。

没牙老公公……不,他没做成没牙老公公,他是要死了!死了!死了!玲珑脑子里万般噪音哄然作响,似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断开,紧跟着万籁俱静。

“不好!”和阳见钟敏言气息渐弱,目光散乱,显然是要去的样子,急忙按住他头顶,将真气渡过去,“这孩子伤势太严重!而且拖了太久,掌门,我没办法……”

后面的声音,玲珑再也听不到,她怔怔看着躺在地上的钟敏言,他脸色灰白,然而双眼却似燃烧的火焰,死死盯着她,仿佛刚刚才认识她,刚刚才炽烈地爱上她这个人。那双眼眨了眨,忽然有亮晶晶的东西流出来,他低声道:“玲珑……你忘了我吧……”

玲珑见他的眼睛渐渐闭上,只觉整个世界也在渐渐死去。她轻轻叫了一声,手足无措,像个迷路的孩子,孤零零站在那里,无处可去。所有人都忙着替钟敏言止血,要么就是看着璇玑,怕她出什么异常状况,没人来安慰她。

玲珑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紧嘴唇,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忽然抽出断金用力朝自己脖子上抹去。何丹萍惊叫一声,飞快地夺下断金,然而那利器还是将她脖子割伤了,鲜血大片大片地涌出来。她软软瘫在何丹萍怀里,周围闹哄哄的,无数个人在叫喊,在奔跑,在说话,她似乎什么也听不到。

有人用力按住她脖子上伤口,那人的手极冷,像冰雪一样。玲珑半昏半醒之间,也不觉得疼痛,茫然地看了那人一眼。是璇玑,她两眼瞪得极大,像是初次认识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陌生。半晌,她才低声道:“同生共死……是不是?”

玲珑心中一痛,面上却惨然一笑,紧跟着晕死过去。璇玑慢慢站起来,看看玲珑,再看看弥留的钟敏言,好像不认识他们一样。楚影红见她神色这般怪异,急忙过去搀扶,道:“没事!他们都会没事的!璇玑你不要冲动!”

璇玑怔怔地说道:“不……我不冲动……我要去杀一个人,不要拦着我……”她将楚影红的手轻轻推开,转身慢慢朝洞口走去。楚影红急急拦住她,“你哪里也不许去!留在这里!姐姐和师兄都受了重伤,你还要去哪里?让你爹娘担心死吗?”

“我去杀一个人……很快就回来。”她淡淡说着,身形一转,一瞬间就绕过楚影红,头也不回继续走。

后面突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不用着急,这两个孩子让我来治。”

众人都是一愣,只见亭奴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丝囊,倒出两颗拇指大小的小果子,那颜色鲜艳欲滴,像是刚从树上摘下的。他将一颗果子拈起来,柔声道:“劳驾,能将他抬起来吗?”

褚磊知道他身怀异术,说不定真能起死回生,急忙将钟敏言上半身抱起来,撬开他的齿关。亭奴将那果子揉碎了,将汁液滴进钟敏言口中,一连滴了三滴,跟着却不丢掉果子,只是放回丝囊。到了玲珑那里,他看看,笑道:“她没有性命之碍,用不上这果子啦。包扎了伤口就行。”

璇玑见那果子红得像鲜血一样,不由低声道:“不死树的果实?”

亭奴点头:“不错,是昆仑山的不死树。我得道上天的时候,天帝赏了两颗,一直没用。今天派上用场了。果实可不能随便给他们吃,吃了是要长生不老的,这三滴汁液便足够让他活过来了。”

说话间,钟敏言已经轻轻呻吟起来,灰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肋下致命的伤口渐渐停止流血。褚磊急忙将药涂上,紧紧包扎起来,抬头感激地看着亭奴,道:“阁下委实助我们良多!”

亭奴笑了笑,没说话。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柳意欢笑道:“好啦,这小子的劫难算是过去了。多亏你这个大贵人呀!我说他会被人骗,话都说这么白了,他还不明白,可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亭奴道:“事不关己,你说得正轻松。换了你,未必有他做的好。”

“你这嘴可真是……损人不利己……”柳意欢对他十分没辙,摇了摇头,干脆不说话。

腾蛇先前听璇玑说要杀人,高兴的赶紧跟上,谁知靠在洞口等了又等,他们磨磨叽叽,就是不肯走人,急得他大叫:“到底杀不杀人?!痛快点!”他这一吼,洞里顿时没人说话了,所有人都看着他,腾蛇把拳头掰得咯嘣咯嘣响,又叫:“臭小娘!走不走?”

璇玑点了点头,道:“我们走。”

腾蛇大喜,转身就跑了出去。楚影红等人急忙拦住璇玑,褚磊皱眉道:“你不要节外生枝!这当口杀什么人!”何丹萍先前为玲珑早就哭红了眼睛,这会又忍不住泪盈余眶,拽着璇玑的袖子,絮絮叨叨就是不给她走。

璇玑吸了一口气,淡道:“此仇不报,我一生不安。不用劝我,我会很快回来!”

“你是要去不周山?”褚磊摇头道,“那里不是凡间,万一再生事端,要该如何?总之,不许你去!都留下!”

璇玑低声道:“我要去,我不允许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我最宝贵的东西!”

众人见她说得十分坚决,不由无语。璇玑足尖在地上一点,人已经在数丈之外,飘飘然带着腾蛇出了洞口。后面忽然有人追上,急道:“我也去!带我一起!”

却是紫狐,她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脸涨得通红,叫道:“我也要去不周山!这次一定要成功!”

璇玑低声一笑,道:“生死与共……是不是?”

紫狐一愣,跟着却大声道:“不错!为了他,死掉也无所谓!”

璇玑不知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会,这才点头。

第二章 与君共坠黄泉(二)

路上,紫狐见璇玑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唇,似是不开心的样子,便劝慰道:“璇玑,你姐姐和师兄都没事啦,有亭奴在,他们绝不会死的。你别担心。”

璇玑“嗯”了一声,没说话。紫狐又道:“也别太生气啦……坏蛋终归是坏蛋,一定不得好死的!这次我也帮你揍他们!”

她还是“嗯”了一声,除此之外一言不发。紫狐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好劝,只得担忧地看着她。

她并不知道,在璇玑心里想的既不是乌童,也不是玲珑他们的伤。她想的却是小时候,在小阳峰灵泉旁的事情。那天,大师兄在潭边烤鱼,氤氤氲氲的青烟,略带焦糊的味道,到今天还记忆犹新。

玲珑和禹司凤在小树林里为了怎么用弹弓射杀山鸡争执不停,唧唧呱呱。那天的天空真蓝,只有几丝流纱似的薄云缓缓浮动。日光洒在清澈的潭水上,像点点碎金乱窜。有一个少年因为赌气而躲在里面不出来,她焦急地等在外面,束手无策。

她不是玲珑,她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关心,她最擅长的就是发呆,笨拙地守护着自己珍惜的一切。所以她不会跳下去,能做的只有呆呆守在那里,等在那里,等他出来,等他看见她。

他终于出来了,看到她了,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他笑吟吟地抛过来一条活蹦乱跳的肥鱼,水珠调皮地顺着他俊朗的轮廓滑落,他的睫毛湿漉漉地,眼睛格外清亮。他第一次露出温柔的表情,然而那温柔里也带着三分狡黠,两分漫不经心:接住!小丫头!师兄给你捞的鱼。

她以为自己接住的不止是一条鲜美的鱼,应当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有些她一直呆呆等待的,一直没有等到的。她以为终于等到一些。

然而,她错了。她实在是什么也没等到。

他临死的时候,满脸的鲜血,眼睛却亮得像太阳。他只看着一个人,一个眼神也没留给自己。真的,他看也没看她,他整个身心,整个魂魄,都只热烈地为一个人燃烧。

“璇玑?”紫狐怯生生地叫着她的名字。她仿佛没有听见,只有无声的泪,不停从眼眶里掉落。

很奇怪,她其实一点也不悲伤,甚至打心眼里替他俩高兴。他俩都活着,以后一辈子厮守,有情人终成眷属,真是太好了。可是她却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不是为他哭,她是为了曾经那个笨拙的丫头流泪。

谁也不知道,那不长进的、懒洋洋的小姑娘,将一个秘密深深藏在心里,静悄悄等待过。

生长在年少时代的那朵小小的花朵,无声地凋谢。有一些回忆,必须被埋葬,还有一些经历,一定会过去。她想要成长,想要学会真正去爱一个人,同生共死,携手到老。

她忽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紫狐和腾蛇两人也跟着停下,奇怪地看着她。璇玑笑了笑,道:“咱们先下去,我有点事情要办。”

腾蛇急得叫道:“老天爷啊!你怎么总是没事找事!杀个人都不爽快!又有什么麻烦事要办?”

璇玑淡道:“你不去也可以。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上来。”

腾蛇哪里会答应,万一她偷偷溜走了怎么办!“我去我去!快点啦!”他自己先降下了云头。紫狐问道:“是什么要紧事吗?”璇玑笑着,想了想,点头道:“应该挺重要的,事关一段回忆。”

什么叫事关一段回忆?紫狐没听懂。

降下去之后,是一片深山老林,千里杳无人烟——腾蛇的话就是:鸟不拉屎的地方!璇玑走到一棵树下,抽出崩玉在地上开始挖洞。能想到用神器来挖土的,大概只有她。紫狐和腾蛇都不知她搞什么鬼,只得在后面默默看着。

她挖了一个不大的洞,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的匕首。那匕首看起来十分新,显然被她保存得好好的,一次也没用过。腾蛇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当年璇玑被乌童刺伤之后,师兄们来看她,钟敏言送给她的礼物。

这些年她一直将匕首带在身边,却从来不用。或许在她心里,那不是一件武器,而是值得珍藏的礼物。如今,到了埋葬它的时候了。璇玑将匕首轻轻放进坑里,看了一会,最后把坑填平,永远将它埋葬。

“好了,我们走吧!”她像是了了什么心事,突然轻松起来,回头嘻嘻一笑。

“搞什么鬼……”腾蛇嘀咕着,小女孩的复杂心事,他是一丝半点也不明白,只觉她古怪的很。紫狐却看出了一些端倪,温柔地拍了拍璇玑的肩膀,道:“好啦,该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一切向前看。”

璇玑呵呵笑了起来,脑海中忽然浮现另一个人的身影。脸色苍白的少年,手腕上缠着一条小银蛇,眉眼漆黑,对她微微而笑。他给她的感觉,从来都是像温暖的水,没有威胁,没有危险,平平静静地握着她的手,两个人一起走下去。

不过也许她又错了一次,司凤从来也不会是温暖的春水。在他温和的外表下,藏着一种狂热,令人恐惧。他要给,便是给予全部,所以他也要求得到她的全部,一点点莫须有都不可以。他是烈火一样的性子,她直到现在才想通。否则他不会决绝地离开,一点希望都不留给她。

她和他之间,一直都是他占主动。她悠然自得地享受着被人宠爱的滋味,现在,她失去了那种宠爱,顷刻间发觉原来他对她是如此重要。在一回头,一挥手,甚至一个转身之间,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呼唤他的名字,像他还在身边一样。

原来她这样依赖他。

她孤寂了很多年,永远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成长,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一个人默默看着风云乱涌。终于有一个人悄悄进驻了她孤独的世界,不过她懵懂的没发觉,还追求着不属于自己的光辉。直到失去他之后,痛苦得快要发疯,她才猛然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轻易得到的东西,人总是不会珍惜。眼下她知道了,她要用尽所有力气将他再追回来。

再一次。再一次追上他,找到他,再也不放走他。

※※※

活着,这两个字对乌童来说,意义就是复仇。

他多少次从鬼门关前逃了回来,撑着一口气也要活着,就是为了复仇。可是当他趁着两个堂主不在这里,偷偷派出藏在不周山准备多时的妖魔,去攻打少阳派的时候,他心里只有一瞬间至上的快感和欣慰。

那种感觉顷刻间就变成空虚和麻木。

复仇之后,他活着的理由是什么呢?他可曾有过哪怕一天的快乐,可以供他回忆一生?他可还有勇气胆量,在一切都结束之后,追求凡人所谓的幸福?

副宫主曾在背后形容他: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用来形容他毒辣的心肠和阴狠的作风。他还沾沾自喜过,认为这样没什么不好,这样证明了他一时半刻也没忘了深仇大恨。他的心还在深深地恨着。

可是恨完了之后呢?他恨的对象都死了,他还能恨什么?他生命的力量就是仇恨,一旦失去,他还剩什么?

他突然想起玲珑娇艳绝伦的容颜,心底一热,有一种极特别的滋味浮上心头。

其实,他应当有一些快乐的。将她囚禁在高氏山的那短暂时光,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虽然她对他恨之入骨,没有半点好脸色,可是,她那样鲜活灵动,拥有与他截然不同的生命色彩。他对那种色彩既痛恨又倾慕,想狠狠摧毁,又忍不住环抱膜拜。

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张狂又恶毒。可是一旦离开地狱,他什么都没有了。他也有想得到的东西,想牢牢抓在手里的东西。但那东西他明白永远也不会是他的。

既然不会是他的,那么不如由他来摧毁!他面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意。恶鬼就是: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要想得到。这会少阳派应当已经被杀干净了,想到玲珑娇艳泼辣的样子,却倒在血泊里,终于结束了她明亮的生命,他的心里就感到无法形容的狂热。

像是绝望,又像是狂喜,还像情欲勃发到达至高点的快感。

这种感觉令他双手微微颤抖起来,磨指甲的小刀也不小心在手上划了一道口子。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他皱起了眉头,盯着细细的血痕看了一会,才用手慢慢抹去。

以后要怎么办?许多人喜欢在一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后问这句话。他却不问自己以后怎么办,他是活在眼下的人,等待收获复仇后快乐的果实。

外面传来一阵轰鸣声,像是吟唱,还像打雷。乌童放下修指甲的小刀,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门外立即有属下来报:“神荼郁垒现身,不周山的阴间之门要打开了。”他笑道:“怎么,还没到二月,等不及就要放出恶鬼吗?”

那属下道:“听说天帝有赦令,举凡阴间、天界地牢等地所囚的恶鬼与犯人,都有三天自由。这是……千年难遇的大赦。”

“什么玩意……”乌童冷笑了几声,也不知他是笑天帝还是笑大赦。

他突然觉得有些烦躁,不想继续待在阴沉沉的正厅里,便道:“自从来了不周山,我还没好好看过神荼郁垒怎么开阴间大门。这次倒要看一下。”

那人见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晓得今天他心情不好,自己千万不要一个不小心触了逆鳞。这位右副堂主虽然来了没几年,但阴毒的手段层出不穷,以前就有几个属下不服他一个凡人的管制,打算造反,结果早早被他发觉,不费吹灰之力地派人捉了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几个属下折磨至死,其血腥的手段到今天想起来都令人胆寒。

都说妖魔凶残,凡人想要管制住这些妖魔,便要做到更凶残。很显然,乌童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不周山的妖魔都被他派出去攻打少阳派了,轩辕派那些人渣他也顺着大宫主的意思,让他们去了浮玉岛。如今这里剩下的人只有几个,还都是贴身侍卫,见乌童走了出去,便纷纷跟上。

远远地,只见两个金光灿灿的巨人拉着高耸入天的不周山,硬生生将那山体扯得从中裂开,阴风号哭,从里面狂奔而出黑压压一大群恶鬼,腐臭的气息隔着那么远都能闻到。乌童捂住鼻子,讥诮道:“真臭……这些东西也配称为恶鬼?”

话音刚落,却见守在远处的侍卫惊慌失措地跑来,尖声道:“右副堂主!有敌来袭!”

“哦?什么敌人?”乌童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他以为是那些恶鬼没长眼睛乱窜过来。

那人急道:“是……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小姑娘!把守在外围的兄弟都杀了!”

小姑娘?乌童一时没反应过来,忽然想起玲珑。会不会是她?哈哈……他居然忍不住要笑,喜悦之极。她没死,那可真是太好了。嗯,她这样不顾一切闯进不周山,难道是为了给爹妈情郎报仇?

他越想越感到畅快,将披在肩上的大氅一甩,笑道:“什么大姑娘小姑娘,让我去会会吧。”

这一次,将她抢过来,囚禁起来,再也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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