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终于结束,柳蓉觉得好像自己整个人都懒了下来,身上有什么东西忽然没了,整个人都是轻的,轻得她有些迷茫,背着包迷迷糊糊地在车站等车,第一班来了,由于她神游得太远,等车开走了,那已经脱离地球绕太阳系飞行一周的思维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上去的。

只能等第二班。

经过了高考,她的身份就变了,不再是被家长老师们监督的小孩子了,没有人会再规定不可以烫头发、不可以谈恋爱、不可以进网吧,他们开始共同拥有了一个美好又沉重的名字——成年人。
公交车依然人满为患,柳蓉斜跨着书包,双手吊在拉环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放着很吵闹的音乐,试图把公共汽车上“咣当咣当”的声音盖过去,身体随着颠簸晃来晃去,然后不着边际地琢磨着——呀,这回可连看小黄书小黄片都能光明正大了吧?

对了,她老爸明确宣布了,高考过后就放她自由,再也不会过问她的耳机里放的是英语听力还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发现,原来“成年”加上“高考后”,并不等于“自由”。“自由”是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每次自以为走到了更宽广的地方,人心也会变得更大,那曾经仰望过的宽阔的空间很快又会逼仄得让人窒息起来。

这就像是生命永无止境的过程。

之后的日子柳蓉过得很颓废,彻底变成了一个死宅,一开始每天中午才起床,早晨她爸妈上班不叫她,结果就是中午下班回来做饭了,一看人家还在睡,大有死在床上不起来的意思。可是这样过了没几天,她就想睡也睡不着了,于是开始过上了黑白颠倒的日子——好像不这样就不能体现她终于自由了的价值和意义一样。

之前和朋友们畅想的“学这个”“学那个”“要这样”“要那样”都成了空谈,每天的内容就是半死不活地爬起来,百无聊赖地在网上挂着。
她在学校很多作业压着的时候,总喜欢抽时间挤时间看闲书、租漫画,“戒掉日漫”的口号喊了好多年,却好像比戒烟戒□□还难似的,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复发。
可真到了让她随便想干什么干什么的时候,柳蓉却奇异地发现,她一夜之间就对漫画失去了兴趣。
高考前央求着她爸给买好了准备在家里的漫画书整齐地排在书架上,老爸买的都是外表光鲜的正版,放在以前,她早就留着口水扑上去乐不思蜀了,可高考都过去一个礼拜了,柳蓉居然没有提起翻开它们的兴趣。

神经麻木、晨昏不便、日夜不分,生物钟和生活习惯全在这样无所事事的自由里被打乱,直到有一天,柳蓉妈仔细看着这哈欠连天的倒霉孩子,觉得她跟嗑了药了的似的,跟她说话都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才觉着不对,往她兜里塞了钱包和手机,钥匙没收,将这死宅扫地出门,告诉她要等大人下班了才放她进门。

柳蓉整整两个多礼拜没出门,觉得外面的阳光都好像刺眼起来。她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蹲下来拿着根小棍,无所事事地捅着蚂蚁窝玩了一会,思前想后,觉着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去过网吧,亏了,于是决定去见识见识。

到了离家最近的一个网吧,柳蓉兴致勃勃地钻进去,两分钟以后就被里面的烟味和各路黑脸好汉打游戏时候叫喳喳的声音给逼出来了,觉着网吧一点吸引力都没有,破电脑还不如家里的快,又跑到了商场里逛了一圈,大热天的也没什么好逛,没什么想买的东西,走得脚还挺疼。
柳蓉就彻底忧郁了,忽然觉着……这种日子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她想了想,这个时候到家门口蹲着,也实在太猥琐了一点,就无意识地溜达到了梁肃的奶茶店。

这个时间正是清闲,梁老板在打电话,说话很官腔,好像是在求别人办什么事,不停地“是是,谁说不是呢”“啊那太谢谢您了,改天一定要登门拜谢”。柳蓉没惊动他,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梦游似的飘过来,熟练地缩到角落的小秋千上,吹空调。

梁肃打完电话一回头,竟然发现这不知道啥时候多了个活物,半死不活地缩成一团,呲着牙冲他乐。
梁肃心跳漏了一拍,那一瞬间毫无准备地有些惊慌失措,勉强自己摆出一个自然而然的表情:“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柳蓉长叹了口气:“被我妈赶出来了——梁雪呢?”

“打工呢,”梁肃手脚利索地给她做了一杯西瓜的冰沙,看见小姑娘欢天喜地地接过去,喝了一大口,才好像清醒过来一点的样子,就问,“考得怎么样?估分没有?”

柳蓉咬着吸管说:“没,我心里有数,就那样呗。”

梁肃就乐了,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店里就他们两个人,安静极了:“有个什么数?你把F大的保送名额都让给别人了,万一考不上F大,丢不丢人?”

柳蓉摆摆手,十分光棍地说:“我语文能及格就考得上——不用考九十分,能考个七八十,混上F大就不成问题,谁跟他们争那个专业都不确定的名额?跌份儿。”

她面无表情,不知为什么,这一团软绵绵白乎乎的小姑娘,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表情有一点冷,有一点说不出的骄狂,梁肃愣了一下,他印象里,这小姑娘偶尔蔫坏,偶尔说话带刺,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直白地表达过什么。

柳蓉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她虽然清醒了一点,却因为宅得时间长了,好像忘了怎么面对除了“自己”和“家人”以外的人类了似的,顺口接着说:“我不用谁保送,也用不着谁规定我要走什么路,我想要的东西,就自己伸手去拿,拿不到也不后悔,那是我学艺不精。”
梁肃看着她,忽然就轻轻地笑起来,想着——这披着绵羊皮的姑娘,可是曾经一块砖头砸得提着砍刀的蔡宝光进医院缝针的女侠啊。

猪一样的日子飞快地就过没了大半个月,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传说六月二十三号出成绩,六月二十一号开始,考生家长们就开始坐卧不宁了,柳蓉妈提了两遍:“你估估分,心里有个底,不好吗?”
柳蓉摆摆手:“不用估,六百六到六百八之间,高不了也低不了,你放心吧。”

她站着说话不腰疼,谁当妈谁也不能放心,六月二十三号晚上柳蓉家接到了至少三四个虚假电话,从不同的同学那打来,带着“好像可以查分了”这个谣言,撺掇她先去查查看。
直把他们折腾到了后半夜。

好不容易确定分数还没出来睡觉,第二天清早七点多,电话铃又开始尖叫,那边梁雪咋咋呼呼地说:“什么?你还睡?出分了出分了!还不快查,亏你睡得着。”

柳蓉爸正好在外地出差,柳蓉“嗯”了一声,挂上电话以后,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忘了问梁雪考得怎么样了,晃荡着要去刷牙洗脸,就看见她妈从卧室里跑出来,眼还没揉开呢,就问:“谁来电话?是不是出分了?”

柳蓉刚一点头,她妈就开始开电脑,准备登陆查分网站,指使她说:“快把你准考证找出来,快去!”
柳蓉打了个哈欠:“我先刷牙……”

“刷个屁牙,你查分能用几分钟啊,快去!”

柳蓉只得翻箱倒柜地把准考证找出来,做到电脑前,打开网页,把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输入进去,直到这时候,她才真正清醒过来,心率不自觉地加快了,下意识地把准考证和自己输入的号码核对了一次,这才用两根指头按下回车。

网页跳转,那一瞬间柳蓉忽然心升恐慌,她低下头,故意装作睁不开眼的样子,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态,不想在第一时间看见屏幕。
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笃定,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各种可能,最坏的打算,更坏的打算……

直到柳蓉妈凑过来一起,她才无望地发现——躲不过了,必须要接受这个分数,无论好坏,抬起头来。

六百七十分整,正好卡在她随口一说的分数区间里,取了平均值,不多不少。柳蓉这才把憋了半天的这口气给呼出去,心里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还好。
原本期待着高考超长发挥,到头来,却发现,只要是自己发挥出正常水平,就足够让人松口气了。

柳蓉她妈拍拍她的头,没表示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说:“就这样了。”径自去刷牙洗脸了。
柳蓉仍然却仍然坐在椅子上,做了个无意识地举动,将自己明细分数在心里加加减减了好几遍,算完以后自己也眨巴眨巴眼,心想着还能有错么?于是甩甩头,打算去给朋友们打个电话。
直到站起来,她才发现,腿有点软。

拿分数的时候,永远比考试的时候紧张得多。还没等她调整好心理状态爬起来,手机就响了,常露韵直抒胸臆半句废话也没有地问:“你……查分了么?”

柳蓉“啊”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刷新着网页玩:“刚查的。”

常露韵沉默了半天,呼吸好像都有一点颤抖,好半天,才问:“你……能告诉我考得怎么样吗?不用说具体的,告诉我个区间就行,是六百四以上,还是……”

柳蓉说:“哦,告诉你没事,我考了个整数,正好六百七。”
常露韵的呼吸好像一下子顿住了,她想笑一笑似的,努力了半天,却没有成功,只讷讷地,好像下意识似的说了一句:“挺好的啊。”

柳蓉抓抓头发:“正常发挥吧,你怎么样?”
常露韵沉默了一会:“不大好。”

“咦?”
“可能上不了重点线……你估计重点线能有多高?”

柳蓉其实心里有数,却听出了问题,并没有明说,只是打了个哈哈:“我怎么会知道,不如你去问问白玉,她大概能估出来。”
常露韵又敷衍地答应两声,柳蓉不忍心再听她强颜欢笑,说了“拜拜”就挂上电话,然后她靠在椅子背上,仰起头,脑子空空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像个智障一样后知后觉地感慨着——这就出分数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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