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肃解放了,不过解放了没几天以后,他就又开始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他的小店里不回家了,一问起来就一脸苦涩,挥挥手:“别提了,就我妈,一天到晚跟我得了绝症的似的,想问我考得怎么样又不敢问,战战兢兢的跟什么似的,我实在受不了她那眼神了。”

梁雪就顺口问:“你考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梁肃合上手里的账本,伸了个懒腰,“正常发挥。”
他微微顿了顿,又看了看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写作业的梁雪:“柳蓉那小丫头这几天怎么不来了?”
“快期末考试了,他们那一到快期末的时候,进出的学生眼睛都是红的,六亲不认。”梁雪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冰砂,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然后她忽然顿住,抬头看了梁肃一眼,“你老打听她干什么,今天第三回说了吧?”

梁肃一下子做贼心虚一样地语塞了,正好这时候有个过路的小女孩要买冰激凌,梁老板便无比热情地迎了上去:“欢迎光临欢迎光临,请问要什么口味的?加什么酱?”
梁雪一向粗神经,撇撇嘴,也没往心里去,继续低头做作业。

赵彬彬最后还是与前三擦肩而过,她走下舞台的那一天,脸上带着完美的笑容,台下掌声响起,像是欢送一个虽败犹荣的英雄,这个女孩子无论是上场还是退场,都好像那么游刃有余,翩翩风度。
可没有人知道,赵彬彬回家以后抱着被子整整哭了一宿,以至于第二天就生病了,发烧到了三十九度——即使是公主,她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在心里还充满了懵懂的年龄里,被太多的人推上了前台,他们羡慕她的落落大方,羡慕她的美好优秀,可没有人想起,为什么她就能长成这样呢?

她喜欢甜食,还要保持体形,只能偷偷躲到厕所催吐;她想要好成绩,用功读书却不希望被人当成书呆子,只能半夜偷偷回家用功,别人读书读累了,可以趴在桌子上乱没形象地睡一觉,她却仍然要挺直要背,和周围的人聊着无趣的话题保持她充满活力的形象;她想要光环,所以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地样子,背后背下不知多厚的演讲稿,昏昏欲睡地观看不知多少不知所云的录像。
她会累,可不能和任何一个人说,他们只会觉得——赵彬彬,你都已经那么牛掰了,还跟我们这些普通人矫情着抱怨什么呢?

她羡慕普通同学的生活,可她又舍不得这样虚荣的光环——没有人能舍得。于是赵彬彬只能在第二天下午,勉强退烧以后,就强打精神去了学校,一头扎到期末复习里。
当她踏进教师门的一瞬间,就听见有男生叫唤了一声:“大明星回来了!”

然后安静自习的全班人都抬起头看着她,目光集中在她身上,那一瞬间,就像是她又回到了镁光灯和镜头下,耳边好像响起了无数的掌声和窃窃私语,在她脑海里轰鸣而过,赵彬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露出一个标准而完美的笑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其实王碧瑶的一句话可能真的不小心真相了——活成她这样,什么都是表演,有意思么?
有意思么?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大概是太疲惫了,很快,赵彬彬惊恐地发现,她不再能像以前一样,把书上的话都记到脑子里了,她坐在那里的时候,总是回想起评委宣布她无缘前三和奖杯的那一刻——那一刻灯光打在她身上,像是集中了全世界的冷漠,叫她无可遁形,叫她就那样暴露在空气里,惴惴不安,无所适从。
她回想起下台后,爸爸拍着她的肩膀说:“别灰心,还有机会。”可他脸上却不像他说得那么没关系,赵彬彬知道,他很失望,只是没像妈妈那样直白地说出来罢了。

是不是每一个从小被当成所有同龄人的榜样、叫人吹捧着羡慕着长大的孩子,都要经过这样一个痛苦的过程——当他发现他自己其实并没有别人和自己想象中那样优秀的时候?
是不是站得越高,就会摔得越惨?生命来日方长,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逼迫她呢?

赵彬彬“啪”的一声把手上的英文书放下,从书桌里翻开一本米兰•昆德拉的《笑忘书》,无意识地翻动着这个天才阴郁而尖刻的文字,看着他以晦涩的言语和异样的冷静审视着这个世界、这些人类,他敏感得像杜拉斯,又冷漠得像弗洛伊德——以赵彬彬的年纪和阅历,其实并不能对这些文字升起共鸣,她只是觉得,这本书越看越让她心情不好。

她心里很想看旁边的几个女生中间流传的诸如《流星花园》《偷偷爱着你》《水果篮子》之类的漫画书,可她不能开口,只能趁着她们翻开的时候,远远地瞥上一眼。因为她的阅读目录里,只有卡夫卡,黑格尔,康德和米兰•昆德拉……每个人走过的时候,都会对着那些书的封面感慨一下,可从没有人翻开过它们。

这时,白玉在她身后轻咳了一声,把大师名著从她手里抽出去,皱着眉翻了翻,又丢回给她,轻描淡写地说:“这种书,你可以放假回家再看,高考不考这个——前一段时间丢了那么多功课,期末考试之前补得回来么?收收心,别那么浮。”

柳蓉就坐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她忽然在做英语阅读的间隙里,抬头看了一眼赵彬彬的背影,心里忽然莫名地觉得,赵彬彬应该是羡慕自己和其他人的——就像初中的时候,她羡慕班里其他打成一片的小姑娘那样。

合群不能让人有多快乐,可合群,让人的日子过得心安理得。

盛夏里,大家提交了文理科意愿之后,期末考试就当头砸了过来。白玉表示,这次考试,对于那些将要被分到文科班的同学来说格外重要,这是到了新的班级以后,给那边的老师同学的第一印象。

常露韵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文科班,她在单独去白玉办公室几次以后,做出了这个决定——她的文科成绩更好,可总体来说,还算是全面发展的,选择理科,将来高考的时候,能选择的路相对宽一些。
对于常露韵来说,文科也好,理科也好,都没有“适合”或者“不适合”的问题,她不像柳蓉,数理化能轻易拿满分,谈起政治论述就一脑袋浆糊——她没有某一方面突出的天分,不管去哪里,都只能靠努力。
文科班有灵气的孩子太多,也许对于她来说,选择踏踏实实的理科更有前途一点。

黄磊自以为没人发觉,鬼鬼祟祟地在常露韵那张表格上瞄了一眼,发现“理科”两个字,立刻就像是放了大心一样,连和陈嘉说话的声音都上升了一个八度,柳蓉看得真真的,却并没有点破,只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四个字——虐恋情深。

最后一门是化学,居然变态兮兮地弄出了一道“名词解释”题,柳蓉惊人灵光的记忆力救了她一命,写完以后草草检查了一遍,在离考试结束时间还有将近四十分钟的时候,十分牛皮哄哄地交卷走人,奔赴厕所解决国计民生问题了。

谁知她一推开卫生间的门,就和里面的人一起愣住了——考试还没有结束,整个楼道里都安安静静的,只有她,还有卫生间里面五分钟前以上厕所的名义出来的赵彬彬。

后者手里拿着一杯化学书,正在急匆匆地翻找着。

神坛轰然倒塌,那一刻,柳蓉仿佛是发现了奥兹国的大魔法师其实只是个变戏法的侏儒的桃乐丝,大脑当场死机,空白一片,被当头砸了一下似的,她只能傻乎乎地看着赵彬彬脸上的惊惶那么显而易见,看着她苍白的脸慢慢涨得通红,然后猛地把化学课本扔在一边,逃回了教室。

柳蓉居然还十分无厘头地冒出一个念头——她找到那个定义在哪了么?

她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吞下了这个真相,就像无意中是推开了一扇窗户,看见了一个镶嵌在冰冷的水泥墙面上的,面目可憎的真相。
从那以后,柳蓉再也没有羡慕过她生命中的任何一个人,她忽然深刻地明白了小的时候,柳蓉妈时常挂在嘴边教育她的一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想要得到,而不付出相应代价的。
那个最让人羡慕的人,往往是活得最痛苦的人。

七月下旬,柳蓉她们都放暑假了,到了高考快出分的日子,梁肃越发苦不堪言了,他觉得自己还没怎么着,他妈都快变成神经病了,一天到晚没事干,就拿着那高考成绩查询热线的小卡片,颠来倒去地看,偶尔鼓足勇气,飞快地拿起电话拨出几个号码,然后听见那边说“热线还未开通,请等待”就长出一口气。
他只能一天到晚跟一帮小丫头和小兄弟们泡在自己那家店里,还好盛夏的时候甜品店生意不错,也能让他有点事忙。梁肃算了算,自己这小店短短一年不到,竟然因为经营有道、店员都是免费而利润竟然颇丰,心里就没什么担心的,考得上大学就念,考不上拉到——已经算是有了第一桶金,他打算拿这钱去学校附近再开个小网吧。

柳蓉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的时候,梁肃就忍不住来招惹招惹她,逗她说话:“我说,都高二了,将来想干什么去?”
柳蓉说:“考大学。”
“上了大学以后呢?”
“找工作。”
“找什么样的工作?”
柳蓉眨巴着快要合到一块去的眼睛,想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我哪知道,什么工作要我就干什么呗。”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挺没追求,就郁闷起来。
梁肃于是拍拍她的脑袋:“万一我考不上大学,就做买卖去,估计从现在开始,等到你毕业那会,我也应该算是小有所成的社会成功人士了……”

柳蓉嗤笑一声,表示他做梦。梁肃没理会,只是继续憧憬:“到时候你可以到我的公司来给我打工,给我当个高级秘书什么的,我给你开最高的工资。”
柳蓉这会有点清醒了,怪叫一声:“我读那么多书就为了给你打工?”
梁肃说:“反正你不给我打工也是给别人打工,看在熟人的份上,我还给你好待遇呢。”

柳蓉张嘴想反驳,可又想不出怎么反驳来,就更郁闷起来——是啊,读书出来干什么呢?就为了给梁肃这样不学无术的小青年打工么?
她隐隐觉得不对,可什么地方不对,她又说不出来,很多年以后,柳蓉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梦想家总是要输给实干家,而实干家,又会输给有梦想的实干家。
然而输得最惨的,却总是那些迷茫的人——即没有梦想,也不懂得怎么实干。
这是和学历、和智商、和所有先天才华和后天的标签都没有关系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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