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真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柳蓉在心里默默地给下了个定义,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又加了个形容词——糜烂。

梁肃显然不是只叫了一拨人,柳蓉她们进去的时候,包间里正大呼小叫、响彻着各种鬼哭狼嚎,柳蓉和梁雪两个标准学生妹的打扮,又引起了众人围观。梁肃站起来,一把勾过梁雪的肩膀,顺手把正不知道嚎什么的那位手上的话筒抢过来,大声宣布:“都静静,都静静。”

他好像是这帮人的头头,一站起来,就有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的本事。柳蓉扫了一圈,发现那天替梁肃还钱的胖子和哭哭啼啼的女孩子也在其中,上回狼狈不堪的女孩仍然化着很浓的妆,两只眼睛涂得黑不隆冬的,活像被人打的,夹在一帮男生里,特别显眼。

梁肃笑嘻嘻地说:“今儿叫你们出来不是疯玩傻淘,是专门给我俩妹妹庆功的,刚考上一中……”

有个眼镜男起哄说:“梁哥,你们家祖坟上冒青烟啦?是亲妹妹不是?”

浓妆的女生嗲声嗲气地跟着说:“梁哥,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呀?”

包间的门就在柳蓉身后,她忽然有种冲动,回手拉开门跟这帮不知道是什么玩意成了精的生物们说拜拜,谁知这时梁肃也正好带着笑意回过头去,瞟了她一眼,好像看穿了她打算临阵脱逃的想法似的,一把拽住柳蓉的胳膊,把她和梁雪往前一推,一边笑骂:“别放屁,人家都是好孩子,谁跟你们这帮子烂泥糊不上墙的东西似的。”

他指着梁雪对那起哄的眼睛男说:“睁开你那白内障的二五眼好好瞅瞅,不认识啦?”
眼镜男推推眼镜,仔细看了看梁雪“哎哟”一声:“你就是那个一棍子抡得六子流了一个礼拜鼻血的烈士妹妹?”

梁雪乐了:“才一个礼拜呀,我还以为那丫起码来个血崩呢。”

她不慌不忙地卷起旧衬衫的袖子,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坐下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长裤裤腿往上轻轻提了一下,自在极了,柳蓉觉得梁雪身上就是有种范儿,能随时融入各种环境,什么时候都不露怯。
好像她就是忽然被雷劈了,直接穿越到唐明皇的华清池里,也能不慌不忙地爬上来,对着那对地主阶级狗男女骂一句:“万恶的旧社会就是把自己的奢侈建立在人民的血汗上。”

正胡思乱想着,梁肃推了她一般,对那浓妆女生吩咐一声:“梅梅,你往旁边挪挪,给小妹让个地儿。”

梅梅应了一声,一双熊猫眼仔细在柳蓉身上盘旋了一圈,她眼妆太浓,以至于睫毛都把眼神都糊在了里面似的,看人的时候也黏答答的。凑近了,一股子劣质香水的味道夹杂在几个男生的汗味和烟味里扑鼻而来,柳蓉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不是来探险的,纯粹是来找虐的。

梅梅一只手搭在梁肃的肩膀上,叽叽咕咕地笑着说:“梁哥,你这妹妹可太逗了,一坐还先低头,穿得跟个仙鹤似的,哪儿找来的?”

梁肃先是忍不住笑了,笑完了才有些对不住,怕柳蓉小姑娘脸酸,赶紧轻咳了一声,正经百八地说:“跟你个土耗子精比起来,人家可不就是仙鹤么?”

梅梅把拳头抬起老高,然后轻轻地砸在梁肃的肩膀上,娇声娇气地说:“哎呀,梁哥你真讨厌!”

柳蓉赶紧抱住自己的胳膊,省的叫别人看出皮肤上起的一圈鸡皮疙瘩。

梅梅就转过身来,凑到柳蓉面前,眨巴着那双黏答答看不出大小的眼睛:“妹妹呀,我算是你哥的妞儿,你跟我甭客气,叫我梅梅姐就行。”

柳蓉明显被这么直白的自我介绍雷住了,琢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叫“我算是你哥的妞儿”,她惊悚地看了梁肃一眼,结结巴巴地说:“梁肃,你、你居然早恋?”

梁肃似笑非笑吊儿郎当的一张脸忽然僵住了,神情古怪。周围静谧了片刻,梁肃晃荡着腿坐在沙发的把手上,弓下腰,手扶住额头,造型颓败地叹了口气:“我说柳蓉妹妹呀,你非得语不惊人死不休么?”

眼镜男拍拍自己旁边的座位,嚷嚷开:“那个妹妹,你上我这坐着来,花如梅你个妖孽别教坏了人家,听见了么?早恋是不对的!”

柳蓉的脸有点不受控制地发烧,她想学着梁雪那自在样子,可人的气场就摆在那里,她那正襟危坐、绷着一张小脸、手足无措小模样,就像只炸了毛的小猫,吓得腿都哆嗦起来了,还瞪着大眼睛企图装成小老虎恐吓周围所有的生物。

梁肃把梅梅揪到一边,自己坐在她们中间,瞪了眼镜一眼:“就你话多——柳蓉,那小四眼叫田鸡,一肚子花花肠子,他说话你就当放屁。”

“田鸡”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别听他的,哥哥我叫田畦,人特别好,尤其爱照顾小妹妹。”

柳蓉抿抿嘴,心想这地球真是太危险了,哪个星球来个ET,发发善心把她接走吧……

后来这帮小流氓都玩疯了,一副扑克牌换着花样玩,输了有各种猥琐的惩罚措施,一开始是点首歌唱,然后上升到闷一杯白酒,最后是指谁得亲谁……柳蓉毛骨悚然地看着梅梅,觉得她脸上的妆已经被东一口西一口的口水给舔干净了。

她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不输不赢——赢的人说惩罚措施,她说不出来,输的人要接受惩罚,她胆战心惊——于是只能一直负责围观和起哄,她有些怀疑好多时候梅梅是故意输的,因为她每次站起来被惩罚的时候都笑得春花灿烂、甘之如饴的。

最后一把,她终于发现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牌实在是太破了,柳蓉皱着眉琢磨了半天,一咬牙一跺脚,心想,要是输了,就干一大杯加了料的酒算了,反正她谁也不要亲。

她玩着牌,又惯性地走神,心想要是让她爸妈知道他们乖乖的小女儿居然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跟一帮不明生物玩这么出圈的游戏,不知道该是什么脸色……

忽然,桌子底下伸过一只手,轻轻地碰碰她,柳蓉一低头,发现梁肃正对着她打眼色做鬼脸,手里拿着两张牌,柳蓉立刻会意,小贼似的眼光一转,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把梁肃递过来的牌接过来,眼疾手快换了两张没用的给他。
然后正经八百地低头看牌,表情非常严肃凝重,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把扑克,而是中考试卷似的。

这一局不负众望的,梅梅又输了,眼镜田畦赢了,正猥琐地磨着下巴琢磨怎么换个新花样折腾她,还没开口,梅梅忽然大呼小叫起来:“不干不干,老娘不干了,梁哥跟小妹妹换牌,我可看见了,不带你们这么作弊整人家玩的!”

柳蓉觉得她这一会“人家”,一会“老娘”,十分容易造成自我认知混乱——一会假淑女,一会真八婆。

一圈人“嗷”地叫起来,拍桌子的拍桌子,起哄的起哄:“好啊老大,趁人不注意……哈?”

柳蓉吐吐舌头,梁肃只是笑。田畦忽然说:“出千是吧?这么着,梁哥你亲小妹妹一下,咱们这局就算了。”

柳蓉就僵住了,梁肃作势去掐田畦的脖子,梁雪比较够朋友,立刻出面解围:“差不多咱散了吧,天都黑了,别让我回去忒晚,别的不怕,就怕我奶奶事儿多又唠叨我。”

梁肃立刻说:“是是是,我奶奶可不是凡人,个把黑山老妖在她面前都得乖乖装孙子,咱惹不起她老人家,散了散了吧。”

梅梅笑眯眯地说:“亲一下能几个小时啊?梁哥,你亲了咱就散。”

柳蓉糟心地看了她一眼,心说这姐姐不是说她是梁肃的女朋友么,怎么这么大方啊。

田畦立刻接过话来:“梁哥,你有劲没劲啊,你把大家伙都叫出来的,既然玩了,就别耍赖呀。”
梁肃笑骂着说:“我耍什么赖,这也是人家小姑娘吃亏行不行?”
胖子拿手里的扑克牌捅捅柳蓉,一本正经地说:“就一下,亲完咱立马散伙。你看咱梁哥,一表人才,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的,想想也就觉得不吃亏了,是吧?”

柳蓉的脸就苦了下来,田畦又带头敲桌子起哄,梁肃一开始只是笑着装死,他们足足闹了有五分钟,颇有闹起来没完的架势,没办法,只得站起来:“行,就一下,行了吧?”

他扶住柳蓉的肩膀,觉得这女孩的肩膀小极了,骨头细巧得好像一捏就碎一样,人又僵硬得像块石头,一脸委屈地视死如归,凑近了,还有一股清清甜甜的奶味,就想起了小时候养过的小动物。
他于是俯下身,飞快地在柳蓉额头上点了一下,然后一把拉起她,杀出一条血路,在田畦和梅梅的起哄声“怎么亲脑门啊?梁哥你糊弄谁?”里逃了出去。

梁雪也站起来,不见外地在田畦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什么玩啊,我看你明白着欺负人。”随后不等田畦反应过来,就紧跟着遛了。

“笙歌”里,到处都是欢笑的人。梁雪快步穿过其中,脸上的笑容忽然就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露出某种与年龄不符的忧郁来。

梁肃和梁雪送走了柳蓉,兄妹俩就慢慢地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梁雪忽然开口说:“哥,昨天八中给我打电话了?”

梁肃就乐了:“干什么,中考还带挖墙脚的?”

梁雪点点头,又沉默了一会:“他们招生老师说,我要是去八中,给我免学费和住宿费,三年。”

梁肃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扭头看着高挑的女孩:“不是……等会,你不会答应了吧?”

梁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半晌,终于默默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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