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元旦过后,柳蓉和梁雪之间的关系似乎奇异地就从“点头之交的陌生人”,上升到“颇有共同语言”的朋友。
下课的时候,柳蓉还可以因为梁雪的同桌常年不在,而到她那坐一坐,聊一会。
胡蝶总是很忙,于晓丽也总是很忙。于晓丽忙忙叨叨地在课间做很多练习题,除非是她主动和别人说话,否则别人擅自打扰她,会惹她发火。

胡蝶下课的时候,总有一群人来找她出去,社交圈遍布整个年级,各种不好听的流言蜚语在她身后此起彼伏,可她都不在乎。
这姑娘就是有这种能耐,火烧屁股不知道跑,天塌下来能当被盖——哪还在乎这些背后的小话呢?
她连她亲妈都不在乎。

数学老师有一天大发脾气,当场把胡蝶的数学试卷撕了,团成一团扔在她脚底下,痛心疾首:“胡蝶,你个小姑娘家家的,到底想怎么样?你也要点脸行不行啊?”
胡蝶歪着头,吐着舌头,嘴角含笑,一扭八道弯地站在那——柳蓉猜她的答案是不行。

于晓丽瞥见,还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最讨厌这种做作的女人,吃什么长大的这么贱?”

柳蓉没吱声,装作迷茫没睡醒的样子表示没听清,其实偏过头也冷笑了一下,心说你跟她半斤八两,吃什么长大的这么三八?

尽管于晓丽已经不跟她没事找事了,可柳蓉不是常露韵,没有那么宽容,她自觉心胸狭窄得很,可惜很多时候没人看得出来。

这些日子时常和梁雪混在一起,偶尔也会见着她那颇有传奇色彩的堂兄梁肃,别的没学会,腹诽于晓丽的用词却愈加恶毒了——这表面上依然乖乖的优等生,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刻薄的女孩。

朋友来了又走,萍水相逢的,虚情假意的,刻骨铭心的,然而唯有这种刻薄,始终那么忠诚,陪伴了她的整个青春期。

一场大雪将整个城市埋了下去,寒假在严寒的冬天里飘过。

春去春走,炎热和凉意接踵而至,有时候很难想象,我们的青春竟大多是在这样一种平淡至极的日复一日里消磨殆尽的。光阴悄然流过,若干年后时而惊醒,念及今是昨非,便恍然伤神。

一年过去了,所有人官升一级,提起初一新生都是“初一小孩”,颇为不屑,好像他们都已经经久江湖了似的。

柳蓉仍然是年级第一,常露韵仍然是高星那票人的小跟班,经常被指使着干这干那,毫无怨言,颇有鲁迅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可她这头老黄牛并没有得到人民群众的认同,她们依然叽叽喳喳地或明或暗地口诛笔伐着她的身材,她的运动迟缓,以及她脸上开始批量生产的小痘痘。
好像那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状似的。
可常露韵同志无怨无悔,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感人肺腑地默默耕耘着这份没有收获的友谊花园。

梁雪依然强悍,有时候特意来跟柳蓉说一句“放学不用等我一起走”,柳蓉就心领神会,知道她要么是出去找人“解决问题”,要么是跟她哥梁肃那帮小流氓出去混了。
梁雪虽然数学很够呛,但没放弃过努力,还因为勤奋认真,遭到过数学老师的当堂表扬,文科成绩更是拿得出手,每次考试也能在班里十名左右晃荡晃荡,加上她的家庭情况,整个人都十分励志。

家长会的时候她家长不来,她自己却被当成努力上进的典型,上台讲过话,据说效果颇为感人,反正柳蓉她妈回来是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梁雪的好话。

柳蓉默默地想,前提是您没看见她当街打架的情景。

真的——柳蓉有一次带了一张动漫海报去梁雪那显摆,亲眼看见她在用一把□□削铅笔,就感觉她在用牛刀杀鸡似的,十分豪迈。
柳蓉当时就想问,那个……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这个是不是要拘留和罚款的么?当然,咽回去了。

唯一不一样了的,是蝴蝶。
胡蝶曾经艳冠整个初一年级,本来是这一届当之无愧校花,然而一个暑假回来,就变得不对了。
抱着收上来的作业的柳蓉在楼道里撞上她,险些没认出来。
蝴蝶胖了,她像个气球,一个暑假不见,就被热空气吹起来了。

女孩们相继发育起来,那初来乍到的青春期总带来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小礼物,比如忽然变化的内分泌系统,偶尔抽风一下,让女孩曾经细小娇嫩的身体发育了起来。
胡蝶那曾经包裹着精致小腿的牛仔裤被撑开了,绣花领子反而显得整个人臃肿起来。

走进教室的刹那,瞬间有男生吹口哨起哄:“胡蝶你偷着回家吃化肥了吧?”

曾经很多人拿她开玩笑取乐,她都不在乎,还嬉皮笑脸地凑回去。可这回,柳蓉看见胡蝶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木然着一张脸,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那起哄的男生,默无声息地走回了座位。
柳蓉第一次发现,原来胡蝶身上,除了傻笑,还会有其他表情。原来世界上,真有让她笑不出来的时候。

老师还没来,班里乱哄哄的。
哗众取宠的男孩子仍在不怀好意地笑,嘴里说着更下流的话,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好像总觉得说脏话、把自己弄得像个刚从号子里放出来的,就特了不起似的。

当他们年幼的时候,崇拜的对象是蝙蝠侠,是超人,是变形金刚;然而一夜之间,荷尔蒙让他们的信仰统统死去,心里的神龛变成了黑社会赵哥钱哥孙哥李哥。
人长大了,不幼稚了,梦想也就从拯救地球这个伟大而不切实际的怀想,变得更具体了、更有可行性了——比如称霸一条街。

梁雪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上了讲台,将板擦拿下来,然后使劲揪起那男生,把板擦狠狠地塞进他嘴里。

全班都安静了。

梁雪的手指和她人一样修长,用力的时候,手背上像男生那样暴起青筋来,然后用力一推,那窝囊废的背就撞在后边同学的桌子上,他“呸呸”两口,眼珠都鼓了起来,然后忽然伸手去拽梁雪的领子,旁边的人一看真急了,忙慌手慌脚地拉住他,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郭帅都给惊动了,不安地站起来,观望着战况,打算出去叫老师。

拉架的一个人小声说着:“算啦算啦,你还能打女的怎么的,再说那是梁肃他妹,就当给他个面子……”
梁雪轻笑一声,转身没事人似的回到座位上。

很多年以后,网络上开始有了形容她这一侠义行为的确切用词——纯爷们儿。

她就像个来去匆匆的独行侠一样,持强扶弱,劫富济贫,无所畏惧,而万语千言化成当时柳蓉心里的一句话,就是:像梁雪同学学习。

胡蝶趴在课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场劲暴的动乱吸引去了,没有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哭了。

这个敢向全世界大笑的姑娘,哭得时候,却那么默默无声,无声到竟没有人发现。

这场小风波很快过去了,进入正常的学习生活中,初二加入了物理课,尽管刚开始还很初级,激发兴趣的内容颇多,可思维方式却和以往学过的所有课程都不同,又有一批不适应的孩子,被打入了失意的圈子。

同时,初一的适应阶段已经过去了,初二了,要考虑未来高中的问题了,开学一个月以后,学校为初二的人开设了奥林匹克特别培训班,培训资格是初一最后的期末考试进百强的人——制度是强制执行。

每天晚上放学后给大家留出一个吃晚饭的时间,然后回来上两节课,一节物理,一节数学,晚上七点半放学。

柳蓉被迫和所有动画片拜拜了,因此对此怨气颇重,并以学校食堂的饭吃不好为由,默默抵制。

柳蓉爸妈秉承着“孩子不能娇生惯养,但一定要给她吃好喝好”的教育原则,每天给她拎个小包,今天好丽友,明天达利园,派,小蛋糕,牛奶……和广告里出现的各种零食。
并且承诺,如果好好上课,每周周五晚上不上课的时候,可以奖励她去麦当劳吃一次。
其实想想,麦当劳一直不贵,可在那个年代,就是孩子们的奢侈品,柳蓉于是被食物收买,乖乖去上课了。

周围的女生们一边大呼小叫着“纨绔子弟”,一边蹭着她的零食,吃零食的时候自然少不了说些三只耗子四只眼八卦消食,于是柳蓉用这种奇特的方法,竟然融入了女生的圈子。
其实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变相应用方式——有时候讨好是没有用的,革命先烈叶挺用《囚歌》告诉我们,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好像常露韵,放低身价曲意奉承,只能让别人更看不起。

有道是蝴蝶围着花绕,苍蝇追着屁飞,有好处,别人就愿意跟你亲近,管它是真心假意呢。
起码……看着亲近。
柳蓉觉得自己开始领悟所谓“为人处世之道”了——那些曾经让她无比困惑的、老师家长都不曾教过她的东西,在她日渐刻薄的内心世界里,忽然就无师自通了。

这个周五晚上,柳蓉吃饱喝足地和她勉强忍耐垃圾食品的无私的妈从麦当劳出来,忽然想起有东西忘在学校了,于是打算顺路回去拿一次——三班晚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同学一年四季地自习,锁门的时间越来越晚,每个班干都配了一把钥匙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她拿了东西,出了教学楼打算穿过操场的时候,看见操场上有一个人正在跑着圈。
天色已经很晚了,校园空荡荡的,不时有几个晚走的,也是背着书包低着头,急匆匆地离开,只有胡蝶一个人,一圈一圈地绕着操场跑着,时而跑不动了,就停下来,低着头,手撑在侧腰上走几步,然后差不多了,就接着跑。
那么孤独,那么执着。

柳蓉看了一会,然后拿着自己的东西默默离开。

胡蝶她不在乎成绩,不在乎家庭,不在乎朋友,不在乎背后的坏话,也不在乎老师当面一句无可奈何的“要点脸吧”,却不得不在乎她的漂亮。

柳蓉觉得自己那一刻明白了这个女孩——她必须漂亮,必须是校花,因为除了漂亮,她就无所依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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