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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十月初八,上京城中降下今年的第一场初雪。东林书院今年的冬狩准备两日,便要正式开始了。

东林书院的冬狩之日,原本是开国大长公主每年训练护卫们在野外生存技能而特意保留的传统项目,每天冬季初雪降临之后,她便带着公主府护卫轻装简从前往西山的皇家猎苑。

整个冬狩持续半月有余,但护卫们皆不带食物,全凭猎杀的野物来保持体能,并且将整个护卫队分为两队,做敌对双方来操练厮杀,模拟两军对峙,以保持护卫队的血性。

待得东林书院创立之后,为了纪念开国大长公主,第一代山长便将长公主府的传统冬狩之日保留了下来,只是在训练程度上要比之护卫队轻松许多,允许这些学子带食物及日常用品,冬狩的日子也由半月缩短为六日。

虞世莲从宿舍出来,路过药圃,被教律学的阎先生拉住,非要把脉。

整个东林书院的先生学子们皆知道律学先生阎文是个药疯子,痴迷药理医学,偏又不曾师从名师,只自己抱着书本子瞎琢磨,哪怕被阎文把脉,也置之一笑。权当供他义务学习了,说不定能在律学先生这里混个脸熟,年末成绩能够得个好评呢。

阎文捏着虞世莲的腕脉沉吟一时,得了个“肝气郁结,须疏肝养胃”的结论,又提起要替她开个药方,虞世莲推说还要去教舍练字,便急急走了。

她边走心里边琢磨,都说阎先生律学是一等一的,但当大夫却是半瓶子水,没想到今日的诊断结果倒有几分道理。

虞世莲能不气吗?!

她一个尚书府的庶女,多年处心积虑想要打进嫡女圈子里去,最终还是只能跟各家府里得意的庶女们厮混交往,偏林碧落一个商户女才来没多久,已经跟那些嫡女们混的烂熟,都已经称姐道妹了。

特别是今日要上射艺课,王益梅便拿出个上好的羊脂玉指套来,非要送给林碧落。

林碧落坚辞不受,却被后者逼的没办法了,只能收下了。

王益梅也是逼不得已。她向家中母兄夸下海口,又借了银子,要做买卖,又跟王夫人要铺面,家里人都答应了,林碧落这里却还没应下来呢。她怎么能不着急上火?

虽旁敲侧击的问过林碧落好几回,可是林碧落却道还在考虑之中,待她考虑清楚了,必定给王益梅回复。

王益梅就怕林碧落反悔,想着法儿的讨好林碧落,瞧见她用的是鹿皮指套,回家便将自己初时学箭之时,长兄专为她打磨的羊脂玉指套拿来送给了林碧落,只盼她能及早筹备铺子开业。

买卖再不做起来,她回家之后恐怕都会被母兄取笑。

其余虞世兰以及邓九娘几个瞧见王益梅这死皮赖脸的模样,皆起哄不已,与林碧落下最后通谍,若是她偏了王益梅,撇开众人单只与王益梅合作,大家姐妹也没得做了。

这话听在虞世莲耳中真是刺心。

偏一会儿她们便回宿舍去换骑马装,虞世莲又不上射艺课,只能干看着她们打成一片,都来取笑林碧落只会放空箭。

待得众人走了之后,虞世莲才离开了教舍,在书院四下转悠,偏生遇上了阎文。

待她别过阎先生,独自走在寂寂的书院里,只觉到处是一片雪白,心念一动,脚步便不由自主的向上射艺课的训练场上走了过去。

拐过几座被巨树掩映的校舍,走过九曲回廊,便是一条笔直的甬道直通训练场。这条路虞世莲曾经走过一次,只是走到中途却又放弃了。

现在她站在空无一人的甬道上,却有几分茫然。

正在愣神间,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只当是哪个同窗去上射艺课结果迟到了,猛然转头,却发现远处走来一名气宇轩昂的年青男子,面色如蜜,眉如刀裁,目如寒星,蜂腰猿臂,整个人便似雪地里行走的尖刀,透着一种凛冽的寒意。

她心中巨跳,立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轩昂的男子阔步走了过来,渐渐靠近,目光只随意往往她身上一瞟,似瞧着路边花树山石,毫无出奇之处,就那么轻轻巧巧的瞟了一眼,便越过去了。

那男子走路的姿势很是特别,轻快而迅捷,像一头猎豹在空无人一人的雪地里觅视,步子优雅缓慢,却带着天生的威胁。还有他深寒幽黑的眸子里,似有刀锋般的寒意,虞世莲只觉得整颗心都在颤栗,于颤栗之中却生出一种意欲柔软顺臣服的念头来……

她曾经夜里梦里都想要遇见这样张扬自信的儿郎,千金一诺,值得她托付一生,而不是像她的阿爹虞传雄这样子的文人政客,在妇人堆里打滚,左摇右摆,始终不肯为一个女人停留。

虞世莲眼睁睁的看着那男子龙行虎步,黑色的大氅随着他的走动仿佛也带着凛人的气势,很快便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

她眼睁睁看着那空无一人的甬道尽头,一路只留下他走过的脚印,有寒风轻轻卷起积雪,那脚印便浅了一些,再浅一些,不久之后便会彻底消失,仿佛这男子只是她在寒冷的初冬做的一场了无痕迹的梦。

接连两日,虞世莲都很恍惚。

睁眼闭眼,便会想起那男子的眉眼,那样冰寒凛冽的眉眼,假如笑起来,又会是怎样动人的盛景?

到得第三日上头,正是冬狩之日。

东林书院所有的学子先生们都出动了,马车连着马车,丫环仆妇坐着马车,护卫侍从骑着马儿跟在自家年少俊美的郎君身后穿城而过。整条车队从街头瞧不见街尾,许多市井百姓竞相观看,更有别的书院的学子们用艳羡的目光瞧着那轻骑裘服打马而过的贵族少年,还有坐在敞篷马车上衣带飘扬的丫环侍女,想象着她们的马车紧紧跟随着的那遮的严严实实的锦帷马车里坐着的少女,该是何等风姿……

被挤的水泄不通的路边,有一队穿着短打扎着腰带的少年们在人群中跳起来去瞧那车队,他们纷纷猜测着那马车里的少女,数着一辆辆用各种锦帷遮住的马车,猜测着东林书院共有多少女学子。

邬柏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人头,一次次的跳起来,又一次次的落地,想要看清楚那马车里坐着的少女,可惜那些马车的车帘始终未曾掀起,坐在马车里的少女们此刻正裹紧了裘衣,享受着最后一刻的温暖时光。

皇家猎苑里只有两排简陋的屋子,住宿条件极差,哪怕带的丫环侍从再多,准备的再周到,这大雪天去冬猎,不吃点苦头几乎是不可能的。

车队的最后面是行李辎重,足够一行人马吃用数日。便是银丝炭也带着几马车,生怕冻着了这些贵族少年男女们。

这等出行的排场,自然让普通百姓咋舌。

邬柏的大师兄啧啧出声:“哪一日待我投军立功,做个人上人,也这般招摇过市,好让旁人也羡慕羡慕。”

同行的一帮师弟们之中,一名瘦的跟猴儿似的少年一哂:“大师兄,若是等你投军立了功,恐怕胡子都白了, 便是这般招摇过市,除了让一帮大娘们啐一口,你以为难道能让小娘子们欢呼?不过是白想!”

那大师兄一巴掌扇在瘦猴儿少年的脑袋上,“敢编排你师兄了?!信不信我将你揍成渣渣?!”

那瘦猴儿少年颇为不服,“大师兄,你将我揍成渣渣有什么了不起?要是能将邬师兄揍趴下,那才是本事呢!”

站在旁边的邬柏却有几分心不在焉,被几位师兄弟各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大师兄目光微闪,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想我媳妇儿呢。”邬柏随口答他。也不知道这话哪里引得那大师兄高兴了,连连拍着他的肩膀,“你媳妇儿在哪呢?不会就在那马车里面吧?”

“是啊。”邬柏垂头丧气的点点头。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从小一起长大的三姐儿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郡主府的义女了呢?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最令他想不明白的是,三姐儿竟然离开了林家,长住郡主府了。

——可是他哪里做的不好惹她不开心了?

邬柏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大师兄却也不给他功夫想明白,小声在他耳边问:“阿柏,难道你……中意的不是小师妹?还是你媳妇儿真在这车队里?”心中却不由轻蔑一笑。

这小子最近不会是傻了吧?

东林书院是上京城中出了名的贵族子弟学院,在那里读书的学子基本都是贵族少年男女,偶有一二名不是贵族子弟,那也是非贵即富的,听说皇商家的嫡长子便是花了重金却进了东林书院读书的。

邬家不过市井小民,父兄皆是公门小吏,要说这样的人家与富贵人家有牵扯,打死这帮师兄弟们都不信。

邬柏有时候也很难相信。

他一直以为,三姐儿会在林家住着,做着小生意过着平顺的小日子,慢慢长大,然后等着他来娶她。

中间他还可以时不时去林家瞧瞧她,带些小玩意儿送给她。

对于他的这项支出,谷氏从来不吝啬,总是会小声问他要不要给三姐儿买什么东西?

刚订完亲的时候,邬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一朝心愿得偿,便是做着梦也能笑醒。

重阳节他去林家见三姐儿,她便不在家。

邬柏当时问何氏,三姐儿去了哪里,何氏只道去了亲戚家,过几日便能回来。

后来听说三姐儿倒是回来过,可她每次来去匆匆,两个人连相遇的机会都没有。

将自己裹成个球窝在马车里,怀里还抱着手炉的林碧落全然不知道马车之外的大道上,还有少年只为了瞧她一眼,无数次徒劳的跳起来又落下。

虞世兰、虞世莲与她同车。

原本往年虞世莲以体弱不便为由,不肯来参加冬狩,但是今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竟然破天荒的要求参加冬狩。

卫姨娘追问了她好几次,都没问出什么来,最后只能向虞传雄哭诉,“阿莲身子骨弱,这大冷的天还参加什么冬狩?万一冻病了可怎么好?”

反是虞世兰年年参加冬狩,义成郡主倒从来不曾抱怨过一句。

“既然身子弱,就在府里好生养着,何必跑到外面去受罪?!”

卫姨娘生的楚楚动人,天生便有一种弱风拂柳的风姿,让男人忍不住生出呵护之心,当年她也是凭着这股天生的娇弱之姿进了郡主府,并且得到了虞传雄的宠爱。

虞世莲的模样颇有几分乃母的味道,总能在不经意间引得少年郎生出保护她的念头。再加上她在东林书院读书,见识到了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又有各大府里的庶女们,有不少都得了妾室出身的亲娘的亲传密授,倒对笼络少年郎们都有些手段。

卫姨娘见得自家闺女生的不负重望,娇弱娉婷更甚于她,又是个读过书识过字的,更有见识,一心巴望着她能得个高门大户的如意郎君,对虞世莲教养的更为经心,又早早将虞世莲定位为“娇弱堪怜的小娘子,知书识理的大家淑媛闺秀”,凡是与此等形象不符的行为尽皆杜绝。

冬狩哪那里是“娇弱堪怜的小娘子”该去的地方?

万一被寒风吹的脸蛋粗了,头发毛躁了,可怎么好?

可惜虞世莲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去冬狩,与卫姨娘争论了两日,最终当娘的拗不过女儿,只能垂泪目送她坐上前往皇家猎苑的马车,捂着心口在寒风中站了半晌,倒似西子捧心一般模样堪怜。

卫姨娘的这般造型被好事的丫环报到了义成郡主那里,她倒还有心情打趣。

“敢是卫姨娘的心肝被人剜走了,才捧着心站在那里呢。也怨不得她,待让老爷好生安慰一二,她便开解过来了。”底下一众丫环皆暗笑不已。

话说郡主府里从来不缺美人儿,特别是各款各型的。便是当初卫姨娘这款娇弱垂泪型的在后院一枝独秀,比起义成郡主那般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正室主母,那真是男人的心头肉一般。义成郡主后来见得虞传雄好这一口,倒寻了十来八个这类型的丫环送去侍候虞传雄。

果不其然,卫姨娘一枝独秀的局面很快被打开。

不过她到底不似这些丫环们是后天有意识效仿,总还是先天技艺,简直算得无师自通,说到底仍然技胜一筹,因此在虞传雄的心里倒也占有了一席之地。

后来在同僚上司的宴饮之中,虞传雄结识了后来的姜姨娘,大致也似卫姨娘这种类型的,差不多有点一见钟情的感觉。因为引进了外来人才,卫姨娘才不曾独擅专宠下去。

不过义成郡主从来不在意这些。

她的注意力从来都不曾放在后院争宠打压妾室身上,仿佛与妾室争宠吃醋乃是浪费生命,于她的生活全无益处。

郡主府的后院一直保持着百花争艳的状态。

两个孩子都是参加冬狩了,要有好些日子不回来,义成郡主闲极无聊,便唤了丫环去厨下寻些吃食来。那丫环去了厨房,见有庄子里新送来的鹿肉,便吩咐厨子烤了,才提了过来,打开之时,义成郡主闻到鹿肉的味道,顿时呕吐不止。

她身有不适,倒吓坏了房里一干侍候的丫环仆妇,忙遣了人拿她的名贴去太医院请个太医来把脉。

“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倒吓的你们这般模样?我不过就是闻着那鹿肉的味儿不舒服而已。”

丫环见她对着鹿肉呕吐,早将鹿肉撤了下去。

许嬷嬷替她顺气,又接过丫环递上来的茶,略试一试水温,这才递给了她。

“郡主自是要小心身体的。如今家里可是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呢。”

太医来了没多久,郡主府便传出了喜讯:多年未孕的义成郡主又怀孕了!

虞传雄下朝回家,才到了大门口,管家便乐孜孜跑来向他恭喜:“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出了什么事儿了?”

见管家这般模样,虞传雄便估摸着,难道是府里哪个通房或者妾侍有喜了?可是瞧着管家的模样却又不像。府中别的不多,唯独庶子庶女不少。管家见的多了,每次都很是平淡。

“难道是……”虞传雄颇有几分不相信。

“是郡主有喜了!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方才曹太医来过了,替郡主把过脉了,道这才刚刚一个月,郡主这是上了年纪所以反应比较大,早早便害了喜,不然哪里能料想得到呢?”

“怎么郡主竟然害喜了?侍候的人都是做什么的?”虞传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大步往义成郡主的院子里去了。

早几年他还有将庶子记到郡主名下做嫡子的想法,只是因着他有此念头,虞家后院里差点反了天,后来他按下此事不提,后院这才安静了几年,却也是暗流涌动。

如今倒好,郡主总算怀孕了!

虞传雄一直以来提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大约得等孩子降生之后,若是嫡子,才能完全放下来罢。

虞世兰与虞世莲却不知道郡主府的格局自今日起便会有所变化,皆困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正自昏沉间,马车板壁被人叩响,三个人顿时都清醒了。

此刻车队已经走到了京郊,前两日的积雪还未化尽,路上一片泥泞,林碧落掀起来车帘来,便瞧见玄衣大氅的楚君钺骑着高头大马与她们的马车并驾齐驱。

马车内的光线有点昏昧,虞世莲抬眼见到那有着冰雪般寒意的年青男子,只觉心中狂跳,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整个人都紧张的近乎痉挛了,脑中唯有一个念头:他找过来了!他找过来了!他找到我了……

她心中无数念头纷沓而至,心中想着也不知道这年青男子是谁,一面又遗憾的想到,若是虞世兰中意的楚家三郎长这般模样,那该有多好?!

纵然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抢了虞世兰喜欢的人来做夫郎,可是见到这年青男子,却仍然忍不住动了心。

“今日扎营,明日狩猎之时,你跟在我身边。”他话说的毫不迟疑,目光却是朝着林碧落而去的。

毫无疑问,这话是对林碧落说的。

虞世莲方才全副心神都在那年青男子身上,待见得他的目光全然未曾往马车里扫视,只盯着林碧落静待她回答,且那冰雪般的眉眼里似乎蕴含着暖意柔光,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

眨眼之间,虞世莲的心已经从九重天到地狱走了一遭。

“我跟在你后面干嘛?帮先生捡猎物?”林碧落自认以自己那可怜的总是脱靶的箭艺,跟在这位身后,除了下马拣猎物,还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

恐怕就算让她拣猎物,她都不算个熟练工。

没想到楚君钺面上倒浮上一个浅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嘛。就你那射箭技术,想要猎到一只兔子恐怕也是极有难度的事情。”想到她箭箭脱靶,似乎天生便与射艺这门课程绝缘的惨烈情况,楚君钺的唇边不由越扬越高,到最后竟然已经弯成了个向上的弧度。

直气的林碧落狠捶车壁,“我要是有先生那般神勇,早去报效国家了,何至于跑到书院里来陪一般毛孩子玩?”这话简直是在影射楚君钺的年龄。

先生您年纪老大了,何苦跑来跟我们一帮小毛孩子玩儿?

楚君钺嗖的放下了车帘,林碧落无声狂笑:哼!小样儿!让你来嘲笑我的射艺!

她哪里想得到,比起她日日苦练毫无进展,身为她射艺课先生的楚君钺也很是诧异又尴尬,并不比她好受到哪里去。

林碧落发现自从她吐槽过光棍君,便发现光棍君对他的年纪还是极为在意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每当她提起光棍君的年纪,他的眉毛便几不可见的蹙了起来。

林碧落正笑的得意,马车帘子却被人又从外面掀了起来,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与她们的马车并驾齐驱的年轻男子眉眼间的郁闷似乎被外面的冷风刮跑了,神色又恢复到了淡然无波,只留给她一句话:“你到时候若是不跟着我,你的射御课便是差评!”

即使她不跟着他,她的射御课已经注定是差评了吧?!

林碧落朝他一眦牙,露出一嘴的小白眼,明明是个威胁的表情,偏偏又带着几分调皮,楚君钺眨了眨眼,似乎没想到她这般无赖,正要再叮嘱两句,车帘却被唰放了下来。

这次是林碧落主动放下来的。

楚君钺被隔绝在马车之外,手伸了起来摸到了马车车帘,却又放了下来。

反正,哪怕他现在叮嘱再多,到时候她也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安全注意事项,只要他注意便好了。

马车外面马蹄声与马车在大路上走动的声音混成一团,但是在这样混乱的声音里,林碧落屏息静气,似乎也能听到楚君钺的马离去的声音。

他的马蹄声似乎带着某种节奏一般,沉稳而有韵律,一下下匀速行走,渐渐便离的远了,又或者是与其它马蹄声混在了一起,听不到了。

马车里面,虞世莲的目光亮了起来。

这个年青男子……他教着射御课?

而且是她们班的射御课?

虞世莲虽然不上射御课,但是也听过同窗的好姐妹们提起今年的射御课先生,据说便是虞世兰痴恋了许久的楚家三郎,那位在东南水军立下大功的少年将军,圣上极为看重。在未来太子还未立定,今上还能牢牢坐在皇位上的今日,楚三郎可说是前程似锦。

——没想到,原来这年轻男子便是楚三郎?!

虞世莲怀着窃喜的心情回味着二人初次见面的一幕,越发认定了这样冷淡的男子,便愈是需要女子柔情似水,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比起虞世兰与林碧落来,很明显这是她的强项。

她偷偷扫了一眼马车内的虞世兰,只觉她的目光若有所思,既没有中意的男子对着别的女子说笑的愤怒与窘态,也没有以往眉眼间的戾气,这样的虞世兰对她来说简直是陌生的。

比起眼前这个阴沉沉的也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的虞世兰,她还是更喜欢从前那个一点就着的嫡姐。

而且,她从小便喜欢与虞世兰对比相争,哪怕是一根绣花针,只要是从虞世兰手里抢来的,都让她倍感兴奋。更何况是个男子,而且……还是这个让她初次相见便难以忘怀的男子!

一辆马车上坐着的三人心思各有不同,却又奇妙的都与一个人有关系。

林碧落倚着车壁坐了一会儿,困意来临,便主动挪过身子,随意躺到了虞世兰的腿上,掩唇打了个呵欠:“阿姐我要睡会儿了,昨晚练了半夜的画,实在撑不住了。”

虞世兰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坐的更稳一些,以便林碧落能够枕的更舒服一些。

虞世莲见得这一幕,顿时瞠目结舌。

她自认为了解虞世兰,可惜自林碧落来了这一个多月,几乎是眨眼间,她所认识的那个虞世兰便不见了。假如不是虞世兰的模样丝毫没变,她都要怀疑眼前的小郡主要么被鬼附了身,要么被人调了包。

——虞世兰怎么能够好说话到这一步呢?

而且林碧落的态度也坦然的让人生疑。她怎么能毫无顾忌的枕在虞世兰的腿上,丝毫不曾考虑自己卑贱的身份,那种几乎可算是笃定的态度,还有二人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亲昵感,都说明她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两张几乎算得上极为相似的面孔——难道林碧落是义成郡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可是假如这揣测是真的,没道理虞传雄对义成郡主的私生女还能待之以礼,分毫不曾怠慢。恐怕没有男人能够忍得下这种屈辱的……

虞世莲的思维很发散,从楚君钺身上又联想到了眼前林碧落与虞世兰隐藏的关系。

她越来越好奇了。

车队行了半日,终于到了皇家猎苑安营扎寨。

西山猎苑乃是历代龙子凤孙们以及贵族少年们秋冬之际最喜欢来的地方。今上前些年也喜欢来此放松,偶尔还会在东林书院的冬狩之日露个脸,笼络一下少年儿郎们。

可惜这两年他的身体又每况愈下,且朝中未立太子,政局不稳,他身边又无可靠的兄弟子侄相助,唯有依靠大臣们来处理朝政,还要强撑着弹压臣子们,生怕臣子们起了不轨之心,内外交困之下,每到这个季节便病倒了,窝在宫中养病,哪有精力来皇家猎苑放马。

今上数年不来,看守的官员们便松懈了许多,房屋皆有了几分破败,却又因为前来的是朝中大臣之后或者权贵之后,譬如像兰郡主这样的皇室宗亲,那些看守官员便心中打突,早两日已经在尽力打扫了。

房子这东西,假如一直不肯维护,任其破败下去,哪怕某日想起来再行打扫,可是那破败的痕迹是掩饰不了的。这就好比是中年妇人的脸,一旦放松警惕,不曾注意其上日渐爬上来的皱纹,再失于保养,日子久些,哪怕再打起精神来,也总透着一股子人老珠黄的倦味。哪怕遮再厚的粉,也难掩皱纹。

眼前皇家猎苑的住宿之地便是如此。

本朝是马上得的天下。按理说皇家猎苑理应建有行宫,好方便皇帝陛下驻跸,但太祖当年划定了西山此地为皇家猎苑,又严禁奢靡之风,道身为本族男儿,理应永远牢记自己先祖的艰辛与辉煌,而不是一味的沉缅于物质享受。

有了太祖此话,哪还有人敢在西山猎苑修建行宫?

西山猎苑的房子可称之为简陋,只除了四面墙不漏风,仅能做遮风避雨之所外,想要舒舒服服的住够这六天,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秦钰一到了驻地便苦着脸来寻楚君钺。

他实在太需要好友的安慰了。为了帮好友讨到媳妇儿,他不辞辛苦跑到这深山老林里,住这样的破房子,吃的……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了。而且还不止一天,而是六天!这份情义,他必须要让楚君钺牢记不忘,并在合适的时间讨回来。

“这不是很好吗?有什么不好的?能挡风遮雨,又有吃有喝,难道会饿着你还是冷着你?”

楚君钺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亲手替已经有几分呆傻的秦钰披上,无视他身上还裹着厚厚的大氅,而且下面还穿的颇厚,整个人如今就跟一只大狗熊似的圆胖圆胖,“喏,别说我不讲义气。连身上的大氅都解给你了,还不知足?”

秦钰颤抖着嘴唇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分明……分明是到了房里热了,才拿我当衣帽架的。”

楚君钺仗着身高腿长,伸手摸摸秦钰的脑袋,将他头上的冠子拨偏了一点,头发都弄乱了,才诚意诚意的安慰他:“乖,衣帽架是不能反抗的。”

“我再也不敢你讨媳妇儿了!楚三郎,你打光棍真是活该!”

楚君钺回味了一下这句颇为耳熟的话,最近似乎也从某人嘴里听过。

“嗯,你打光棍也活该!招惹了小娘子们,却又不肯娶,真是自做孽不可活啊!”整日厮混的发小,人生观道德观严重背离,楚君钺丝毫没有包容迁就的想法。

秦钰在心里默默垂泪。

自从回到东林书院教书,回忆年少青葱的美好时光,有时候他也会升起这样的念头。

楚君钺的一众护卫似乎对在这种地方住宿很有经验,手脚麻利的收拾房间,铺床叠被,其专业程度堪比大户人家专门训练的婢女。

秦钰穿着两层厚的大氅,就跟个傻瓜似的看着楚家主仆们在房里折腾,连楚君钺也参与其中,亲自收拾自己带来的东西。他心中暗暗感叹,谁能想象得到当年的白胖小包子楚三郎长大之后能是这副模样呢?

若论起穷折腾来,听说在书院里已经联络了一帮女同窗准备大肆施展拳脚开分店的林碧落,倒能与眼前正在亲力亲为收拾房间的楚三郎相提并论。

有时候,彼此相吸引,还真不是毫无缘由的。

秦钰悲摧的发现,也许他这种什么活儿都不会做的公子哥儿,将来要娶回家的,说不定是个懒婆娘呢。

这真是个令人悲伤的发现。

无论秦钰承认不承认,他既然跳进了名为楚君钺的坑,便只能继续跟着他受这活罪了。

再晚一点,等他发现隔壁住着的便是林碧落的时候,秦钰的内心是狂暴的:楚君钺你个无耻禽兽,居然利用安排住宿的职务之便,将林三娘子安排到了自己隔壁!

你这么无耻,你阿娘知道么?

然后,等一切安顿好了,楚君钺带着人去各巡查的时候,秦钰倒在收拾好的床上,准备好好睡一觉的时候,听得外面有女子柔的能滴出水来的声音:“楚先生——你在么?楚先生……我这里从家里带了点心过来,你要不要尝一尝?听说晚饭还得一会儿呢。”

这声音太过温柔刻意,秦钰又是在万花丛中过的,什么场面没见过。听得这声音,顿时睡意全无,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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