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邢老汉还是赶车拉粪,魏队长照旧跟车。他一五一十地把昨天他们老两口的谈话告诉给魏队长。魏队长用纸条卷了邢老汉的一捧子旱烟,两只胳膊支在大腿上,身子随着车摇来晃去,半晌没有说话。

后来,他吐了口唾沫,说:“这比她家有个男人还难办!”

“那难办啥,吁、吁!”邢老汉把牲口往里首吆喝着,“穷得都要饭了,咋还是富农?”

魏队长斜眼瞟了他一下,但也知道无法跟这个老汉说明白。邢老汉是向来不参加什么学习开会的。运动一来,这个老雇农就被派到最关键的单独工作岗位上,把别人顶替下来参加运动,所以,邢老汉倒成了最“没有政治觉悟”的社员。

“难办啦,难办!”魏队长摘下帽子,搔搔头皮,“就是这儿开了准迁证过去,那边也不放,反倒招来祸害。我看哪,你就跟她过吧,啥户口不户口的。咱们队上现时还挤得出一个人的口粮,有粮吃就行。可这话你不能跟别人说,就当没这么回事;你还得把她心拴住了,等到明年春上再说。现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谁知道明年又是啥变化。”

这年,生产队决算下来,他们两人的工分共分得五百多斤粮和一百二十元现金。把粮食和钱领回来以后,正巧队里要派大车进城搞副业,给建筑工地拉三天沙子。邢老汉把女人给他烙的饼装在挎包里,就赶车进城了。

这条黄狗就是他这次进城遇见的。那时它还小,野生野长的,从来没有人喂过它。在邢老汉把车歇在工地上吃干粮的时候,它在一旁歪着脑袋盯着他。邢老汉给它撕了两小块饼子。这一来,它就成天在邢老汉的车后跟着。第四天,在邢老汉赶车回家的那个早晨,它还一直跟着大车跑出城外。邢老汉看着不忍心,一念之下就把它抱到车上来了。

中午,大车回了村。还在庄子外面,邢老汉就发现他家的屋顶上没有和别的人家一样冒着炊烟。一个不幸的预感蓦地震动了他。他在马圈里慌慌张张地卸着牲口,魏老汉的老伴就找他来了。“邢老汉,你女人昨天下午说上供销社去,把钥匙给了我,可昨儿一晚上她都没有回来,是咋回事?”

邢老汉接过钥匙,急忙到家用颤抖的手打开房门。屋里比往常还要清洁,被子、褥子和邢老汉的棉衣都拆洗得干干净净地叠在炕上,枕头上还一溜子摆着四双新鞋,可是人已经不见了。一会儿,屋里屋外围了好些人,有人还催邢老汉到供销社去找,其实这真是傻里傻气的建议,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邢老汉失神地弓着腰坐在炕沿上,一点也没有听见别人说的话,心里只反复地念叨着:走了!走了!没等到明年就走了!这时,魏老汉分开众人走了进来说:“邢老汉,别傻坐着了,点点看她带走了些啥?”

大家七手八脚地替邢老汉清点了一遍,才知道她除了随身穿的破旧衣服和一件他们“结婚”时做的新褂子外,还带走了一百二十斤粮和五十块钱。粮食和钱她都没拿够她应得的那一半。“这真是个有良心的妇道人!”大家又啧啧地对她称赞起来。然而这更添了邢老汉的伤心,他还是坐在炕沿上,跟一个木偶一样。快上工的时候,魏队长急忙走进屋里对邢老汉说:“正好公社的拖拉机这就进城拉化肥,你快进趟城,汽车站、火车站都去找一找。一个妇道人带一百多斤粮不容易上路哩。我问了,她是昨儿下午搭三队拉白菜的车进的城,傍黑才到了城里。”魏队长还怕他出意外,又派了个年轻后生跟他一起去。

邢老汉昏昏沉沉地进了城,茫茫的人海,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们问了汽车站、火车站的工作人员,都说没注意到有这样一个女人。那年轻后生说:“她是咋来的还得咋去,她还舍得花钱打票哩!准是爬货车走的。”他们又到铁轨上停的空车皮和货车上找了一遍。也是没有。

第二天下午,他们又搭上顺路的车往回返。在路上,邢老汉想着他女人还给他留下一线希望:“这是个有良心的妇道,她兴许还会回来的。”那年轻后生也安慰他:“她就是想娃娃,回去看看,没准下次连娃娃一块儿带来呢。”邢老汉就是这样怀着失望和希望的心情又回到村里。正在他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却在他脚下绊着,并且“呜呜”地叫,原来还是那条小黄狗。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它竟一直没有离开它认定了的这个主人的家门口。邢老汉一把把它抱起来,一起进到现在已经是空洞冰冷的屋里。

从此,邢老汉又恢复了十个月以前的生活,只多了一个美好的回忆,一个深切的怀念,一个强烈的盼望和一条小黄狗。在一年之内,邢老汉都抱着她还能回来的希望。他总是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切都保持着她在家时的样子,每日每时,只要他在家,他都以为她会突然推门进来。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给他补的补丁又磨烂了,她给他缝的衣服也有了破洞,她给他做的鞋都快穿坏了,她还是没有回来。慢慢地,邢老汉对她的思念和盼望就成了藏在心底的隐痛,上面被失望覆盖着。在以后的日子里,只有这条狗来安慰他的孤独。每在休息时间和夜晚,在他叼着烟锅出神的时候,狗就偎在他身边,使他感到他身边还有一个对他充满着情感的生物。狗不时地用湿漉漉的、柔软的舌头舐他的手,会使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柔情,并联想起和那个要饭女人生活时的种种情景;狗的那对黑多白少的、既温驯又忠实的眼睛,能唤起他对她的一连串回忆,使他进入一个迷蒙的意境,因为那个女人的眼睛同样是那样的忠实,那样的温顺。总之,这条现在长得很大、很壮实的黄狗已经成了他与她之间的一个活生生的联系;因为它正是她走的那天被领回来的,在他的记忆里,他甚至以为这条狗是她临走时留给他的纪念。

然而,这个联系也终于被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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