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亚·萨克斯从莱姆家中接走了普拉斯基,就像是把他给绑架了一样。她知道,虽然普拉斯基这个新手眼下并不繁忙,犯罪学家也会对此感到不快。

“你让这个美人跑多快?”普拉斯基摸了一下她的这辆1969年款雪佛兰卡马洛SS型车的仪表盘。接着他又很快加了一句:“我是说‘美车’,不是‘美女’。”

“你不需要这么追求政治正确,罗恩。我的最高仪表速度为一百八十七英里每小时。”

“啊呀,太棒了。”

“你喜欢车吗?”

“你知道的,我更喜欢摩托车。读高中时,我哥哥和我各有一辆摩托车。”

“为了出双入对吗?”

“你说什么?”

“摩托车。”

“哦,你是说,因为我们是双胞兄弟,所以才都有摩托车。不是的,我们从不相互模仿。不喜欢穿一样的衣服,也没其他一模一样的扮相。妈妈希望我们处处相同,可是我们就是这么老土。当然,妈妈现在会笑话我们——因为我们连警服都穿得一模一样。不过,当我们出去骑摩托的时候,我们不可能说买什么就买什么,不可能买上两辆相同配置的本田850。我们只能量力而行,买的都是二手货,甚至是三手货。”他顽皮地笑了一下,“有一天晚上,托尼正在睡觉,我溜进他家的车库,换下了他的摩托引擎。可他从没发现这件事。”

“你还骑摩托吗?”

“上帝让你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么是孩子,要么是摩托。珍妮怀孕后的那一周,皇后区的一个幸运家伙用便宜的价格买走了我那辆绝佳的极品摩托。”他咧嘴笑了一下,“引擎特别带劲。”

萨克斯笑了起来。然后她对普拉斯基说明了任务。她有几条线索要调查:圣詹姆斯酒吧的另一位招待——她名叫格尔蒂——很快就要来上班了,萨克斯需要和她谈一谈。她还想和克里莱的生意伙伴乔丹·凯斯勒见一面,因为他已经从匹兹堡出差回来了。

不过,首先得完成另一项任务。

“你喜欢做卧底的工作吗?”她问。

“呃,我觉得还行。”

“118分局有几个警员可能在圣詹姆斯酒吧里看到我了,所以这个任务由你来完成。但你不能带任何录音设备,什么都不能带。我们不是去采集证据,只是打听情报。”

“那我该做什么呢?”

“都在我的公文包里。包放在后座上了。”她猛地降低了挡位,滑过一个弯道,然后再把这辆马力强劲的车打直。普拉斯基从车底板上捡起了公文包。“拿到了。”

“最上面的表格。”

他点了点头,浏览了一遍。标题是“危险证物库存监控表”。附件中还有一份留言条,说明了如何用新方法对危险证物进行定期的实地检查,例如武器和化学品,以便确保对其实现合适的记载。

“从没听说过这种表格。”

“你不会听说过的,因为这是我自己编出来的。”她解释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他有一个可信的借口去深入118辖区警察局的腹地,比对一下物证记录和真实的物证是否吻合。

“你对他们说,你要检查一下所有的物证,不过我想让你查的,是去年该分局缴获的毒品记录。写下罪犯姓名、日期、数量和逮捕情况。我们会拿着这些信息去和地区检察官为相同案件所作的判决报告书相比对。”

普拉斯基不住地点头:“这样我们就能知道,在毒品登记在案和罪犯接受审判或被保释出来之间的时间段里,是否有毒品不翼而飞……很好,这个主意不错。”

“希望如此。我们不一定要知道谁拿走了毒品,但这只是个开端。好了,你就假扮一次间谍吧。”她在离118分局一个街区远的地方停了车,这是东村廉价公寓区的一条破旧街道。她打量了一下普拉斯基:“你能行吗?”

“我承认,从没干过跟这个沾边的事情。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要试一试。”他犹豫了片刻,再次翻阅了一遍表格,然后深呼吸一下,钻出了汽车。

等他走了之后,萨克斯给纽约警察局、联邦调查局和缉毒署的几位值得信赖、办事谨慎的同事打了电话,询问一下118分局所负责的有组织犯罪、凶杀案或毒品案件是否因为可疑情况而出现终止或停办的现象。这些同事都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情况,但是有数据表明,尽管这个分局的办案记录很辉煌,但是它却极少经办有组织犯罪的调查工作。这说明有些警探在庇护当地的黑帮。有一位联邦调查局探员告诉她,因为东村地区现在成为了中产阶级的地盘,一些老牌的犯罪团伙又开始侵入这个地区了。

萨克斯然后又给中城负责打击团伙犯罪的一个朋友打了电话。他告诉她,东村地区有两个团伙——一个是牙买加团伙,另一个是白人团伙——他们在从事冰毒和可卡因交易,而且会毫不犹豫地杀害目击者,干掉试图欺骗他们或不愿按时付款的人。不过,这个警探说,将死者布置成自杀的样子,这并非这两个团伙的风格。他们会用Mac-10冲锋枪或乌兹冲锋枪当场将受害人干掉,然后随即就去喝啤酒或詹姆森威士忌。

过了没多久,普拉斯基就像往常一样拿着厚厚的笔记本回来了。这个小伙子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了……

“干得怎么样?”

普拉斯基竭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我觉得干得不错。”

“你搞定了,嗯?”

普拉斯基耸了耸肩。“呃,一开始门口的值班警官不让我进去,于是我就瞪了他一眼,抱怨说,见鬼,你这是在干吗?竟然敢挡我的路?你想给警察总部打电话,告诉他们是你搞的鬼,才让他们拿不到这些表格吗?他立马给我让出了路。我倒挺吃惊的。”

“干得好。”她轻轻捶了他一拳。她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还在因为自己的表现而兴奋不已。

她驶离路缘,向东村开去。离分局足够远的时候,她停好车,和普拉斯基一起比对两组数据。

十分钟以后,他们找到了结果。分局的记录和地区检察官的记录非常接近。在整个一年当中,只有六到七盎司的大麻和四盎司的可卡因去向不明。

普拉斯基说:“那些物证记录不像是被人动过了手脚。我曾把这一点也当作检查的目标。”

“很好。”她说。

这样一来,就排除了一种作案动机——即那些在圣詹姆斯酒吧碰头的警察勾结克里莱贩卖从118分局物证库里偷来的毒品。这一点数量的毒品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这些微量的缺失有可能被用于犯罪现场检验,也有可能被不小心泼洒了,甚至可能现场登记人员记错了数字。

当然,他们很可能仍在继续交易。也许这些警察从货源直接取货。或者在登记物证之前,毒品就已经被卖掉了。也有可能克里莱本人就是供货商。

普拉斯基的第一次秘密行动回答了一个疑问,不过其他的疑问仍然没有解决。

“好吧,继续努力吧,罗恩。现在,你得告诉我你希望去见酒吧招待还是见商人?”

“我无所谓。抛硬币决定,怎么样?”

“钟表匠可能是从霍勒斯坦钟表店买到这些时钟的,”梅尔·库柏挂上电话,向莱姆和塞利托报告了查询结果,“这个店位于熨斗区。”

在普拉斯基被萨克斯拉走去调查克里莱的案子之前,他已经询问过马萨诸塞州那家钟表制造商的销售经理,得知了销售带有这批序列号的时钟的经销商。刚才,这家经销公司的经理回了电话。

库柏继续汇报,说经销商并没有保存产品的序列号记录,但是如果这些时钟的确是在纽约地区售出的话,那么它们一定是由霍勒斯坦商店出售的,因为这是本地唯一的一家销售点。这家商店位于中城区南部,其所在的街区得名于位于第五大道和第二十三大街交会处的那幢具有历史意义的三角形建筑,因为它的外形很像一只老式的熨斗。

“去查一下那家商店。”莱姆给出了指示。

库柏上网搜寻了一下。霍勒斯坦商店没有自己的网站,但是在几家出售古董钟表的网站上可以找到关于它的介绍。它已经经营很多年了。店主是一个名叫维克多·霍勒斯坦的男子。犯罪数据库中没有关于他的资料。塞利托给商店打了个电话,没有显示自己的警察身份,因为他只想了解一下商店的营业时间。他假装自己曾经来过这家店,想问一下对方是否就是霍勒斯坦本人。对方说他正是。塞利托道谢之后就挂上了电话。

“我去跟他谈谈,看看他能告诉我们什么情况。”塞利托套上了外衣。最好的询问方法永远都是在证人出乎意料的时候突然造访。如果事先打电话安排见面时间,那么无论是否有需要隐瞒的事情,对方都会乘机编造谎言。

“等一下,隆恩。”莱姆说。

大个子警探朝他看了一眼。

“万一他没有向钟表匠出售过时钟怎么办?”

塞利托点了点头说:“是啊,我想过这个问题——万一他就是钟表匠本人,或者是钟表匠的帮凶或同伙怎么办?”

“也有可能他是整个事件的幕后主脑,钟表匠只是他的马前卒。”

“我也这样想过。不过,嘿,别担心。我一定会没事的。”

凯瑟琳·丹斯的耳畔荡漾着用爱尔兰竖琴演奏的电影原声音乐,她漫不经心地看着曼哈顿下城的街景,正在赶往肯尼迪机场的路上,道路两边能看到圣诞节的装饰。

还有情侣。他们挽着胳膊,握着对方戴手套的手。他们外出购物,享受假期。

丹斯想起了比尔。他会不会喜欢这里的景象呢?

真有意思,人们总能记得这些小事——即使是在两年半之后,时过境迁,这已形成一道巨大的时间鸿沟。

您是斯文森夫人吗?

我是凯瑟琳·丹斯。我丈夫叫斯文森。

哦,好的,我是维尔金斯警官。隶属于加州高速公路巡警。

高速公路巡警怎么会把电话打到她家里来呢?

丹斯在厨房里永远都显得很狼狈,此刻她正在做晚饭,一边低声哼唱着罗伯塔·弗莱克的歌曲,一边试图学会如何拼装一台食品加工机。她准备做一道豌豆瓣汤菜。

恐怕我必须得把这个消息告诉您,丹斯夫人。关于您丈夫的消息。

丹斯一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里拿着烹调书,她停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菜谱,一字一句地听清了巡警所说的话。丹斯至今仍能清楚地回想起烹调书上那一页的内容,尽管她只看过一遍。她甚至能记得菜谱彩图下方的文字:“一道随手就能做好的丰盛而美味的汤菜。营养也很丰富。”

现在光凭记忆,她都能做出这道汤菜了。

不过她从没有机会这样做。

凯瑟琳·丹斯知道仍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自己的悲痛——当然,愈合这个词是她的悲痛心理辅导医生所用的词。但是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她逐渐意识到,人们永远都无法愈合自己的悲痛。在破损的皮肤表面长出的伤疤,它始终也还是一道伤疤。随着时间的推移,痛苦会被麻木所取代。然而肉体却遭受了永久的改变。

丹斯坐在出租车里,意识到自己抱着胳膊,脚向上缩着,不由暗自微笑了一下。作为表意学专家,她深知这些体态的含义。

在她看来,纽约的街道都是一个样——时而是黝黑的峡谷,时而是灰色夹杂着深棕色的建筑,其间点缀着闪烁的霓虹灯、自动取款机、沙拉吧、九点九五美元服务一次的美甲商店。这与蒙特里半岛的反差太大了,那里松树碧绿,橡树挺拔,桉叶飘香,还有点缀着鲜活的地表植物的沙地。这辆怪味扑鼻的雪佛兰出租车开得很慢。丹斯所居住的小镇叫做太平洋之林,曾是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小村庄,位于旧金山以南一百二十英里的地方。人口只有一万八千人,小镇安逸地坐落于时尚之都卡梅尔与忙碌都市蒙特里之间。美国作家斯坦贝克的小说《罐头厂街》使小镇名声大振,但是它的规模仍然很小,在纽约坐出租车行驶八个街区的时间就足够把太平洋之林走个遍了。

纽约充斥着黑暗、拥挤和狂乱……不过丹斯仍然深爱着这座城市。(毕竟,她痴迷于对人的研究,而且她从没见过一座城市竟然能出现这么多人。)丹斯在想,要是孩子们来到这里,会有什么反应呢?

毫无疑问,丹斯知道女儿麦琪会喜欢这里的。她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一个十岁大的女孩,甩着一根长辫子,站在时代广场的中央,目不暇接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告示牌、路人、小贩子、车流、百老汇的剧院。她一定会着迷的。

儿子韦斯呢?他会有不同的反应。他今年十二岁了,父亲车祸去世后,他一直情绪很低落。但是他的幽默感和自信心似乎最终得到了恢复。终于——几个月前——丹斯能够放心地把他送到

爷爷奶奶家里,以便腾出空来前往墨西哥处理绑架犯的引渡事宜。自从比尔去世后,那是她第一次出国办案。在她那次出差期间,儿子似乎过得还不错,所以她又安排了这次来纽约讲授研讨课。纽约警察局和州警察局早在一年前就开始请她来上课了。

这个清瘦而英俊的男孩长着一头鬈发,有着和丹斯一样的绿眼睛。有时他仍会变得闷闷不乐,心不在焉,甚至充满愤怒。

在这些情绪中,有些属于男性青春期的典型表现,有些则是年少丧父所导致的长期压抑。丹斯的心理辅导医生曾解释过,说这是很典型的行为表现。不过丹斯仍觉得儿子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心态,之后才能接受纽约的喧嚣。虽然让韦斯来纽约可以帮他更好地成长,但她不会操之过急的。等她回到家里,她会问韦斯是否愿意来纽约。丹斯无法理解有些家长的观点,他们认为只有通过某种神奇的咒语才能发现子女的想法。其实,父母要做的,只是去询问一下孩子们的想法。

好的,丹斯就这么决定了,如果韦斯觉得舒服,她明年圣诞节前就带他们兄妹俩来纽约。丹斯曾是在波士顿长大的女孩,因此她对加州中部沿海地区的最大反感就是那里缺乏季节感。天气确实很舒适——但是真正到了圣诞节,人们还是希望能在呼吸和张嘴时感受到冬天的寒意,体会风雪的美景,注视壁炉里熊熊燃烧的木头,欣赏玻璃上蛛网般的冰花。

手机的来电音乐突然响起,将丹斯从遐想中惊醒。她经常更换手机的铃声——这是孩子们跟她开的玩笑(不过他们得遵守一条最重要的原则——永远不要把警察妈妈的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丹斯看了一下来电显示。

嗯。有意思。接还是不接呢?

凯瑟琳·丹斯还是听从了自己的冲动,按下了接听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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