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日

阳光火辣辣地洒落在奈维尔·史春吉坐落在鹿头镇的屋子上。

这是个每年四月通常至少会出现一次的天气,比大部分的六月大都来得热。

奈维尔·史春吉正沿着楼梯拾级而下。他穿着白色法兰绒运动衫裤,手臂挟着四把网球拍。

如果有人能从英格兰男子当中脱颖而出,被选为幸运男子,一生再无所需求者的典范,那么选举委员会可能会选中奈维尔·史春吉。他是个英国大众熟知的人物,一流的网球选手,全能的运动员,虽然他从未打入温布登的决赛中,但是他曾数度在预赛中立于不败之地,同时两度在混合双打中打入准决赛。也许,他各种运动样样精通,所以拿不到网球赛冠军。他的高尔夫球打得够水准,泳技不错,而且攀登过几次阿尔卑斯山。他三十三岁,健康情况极佳,人长得好看,钱财很多,刚娶了个极为漂亮的太大,全然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样子。

然而就在这个明亮美丽的早晨,当奈维尔·史春吉下楼时,一团阴影笼罩着他。一团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感知得到的阴影。他知道这团阴影的存在,他皱起了眉头,表情忧虑,踌躇不定。

他越过大厅,挺挺胸膛,好像要甩落某种负担,穿过客厅,来到玻璃覆盖的游廊,他大大凯伊正蜷卧在一堆垫枕中,吸饮着桔子汁。

凯伊·史春吉芳龄二十三,美得出奇。她有付苗条艳丽的身材,暗红色的头发,肤色完美,只薄施粉黛,增强姿色,那黑色的眼睛和眉毛,很少跟红发配在一起,然而一旦配在一起,便惹火得很。

她先生轻快地说:

“嗨,美人儿,早餐吃什么?”

凯伊回说:

“你吃那血淋淋的可怕腰子——还有香菇——熏肉,”

“蛮不错的,”奈维尔说。

他自己动手吃将起来,同时斟了一杯咖啡。一阵安逸的沉默。

“啊,”凯伊煽情地扭动修剪平整、涂着猩红色寇丹的脚趾。“这阳光真是可爱,英格兰终究还是不怎么坏。”

他们刚从法国南海岸回来。

奈维尔瞄过了报纸上的大标题,翻到体育版,只回说:“嗯……”

然后,吃到吐司夹果酱,他把报纸搁到一旁去,拆阅信件。

信件很多,但是大部分他都拦腰撕破丢掉,都是些广告印刷品。

凯伊说:

“我不喜欢客厅的色调。可不可以找人来重新刷过,奈维尔”

“随便你,小美人。”

“改成孔雀蓝,”凯伊陶醉他说,“配上象牙白的缎质椅垫。”

“孔雀、大象都有了,你还得外加一只猿猴才成。”

“你可以当做猿猴,”凯伊说。

奈维尔拆开另一封信。

“噢,对了,”凯伊说,“夏蒂要我们六月底跟她们一起坐游艇到挪威去。想到我们不能去,真有点受不了。”

她小心翼翼地瞄了奈维尔一眼,渴望地说。

“我真想去。”奈维尔的脸上似乎笼罩着某种东西,某种阴霾、某种踌躇。

凯伊带着反叛意味地说:

“我们非得到那阴沉沉的老卡美拉家去不可吗?”

奈维尔皱起眉头。

“当然我们非去不可。听我说,凯伊,我以前就跟你说清楚了。马梭爵士是我的监护人。他和卡美拉照顾我。‘鸥岬’可以说是我的老家。”

“好吧,好吧,”凯伊说,“要是我们非去不可,那就去吧。毕竟她死后,财产就全部归我们,所以我想我们得拍拍马屁。”

奈维尔气愤地说。

“这不是拍不拍马屁的问题!她无权过问财产。马梭爵士去世后把财产委托她保管,她去世后归我和我太太。这是感情问题,为什么你就不能了解?”

凯伊沉默了一下,然后说:

“我真的了解。我只是开开玩笑,并不是真的那样想,因为——呃,因为我知道她们只是冲着你的面子才让我去那里。她们恨我!是的,她们是恨我!崔西莲夫人看到我总是拉长着脸,而玛丽·欧丁跟我讲话时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倒是自在,你根本都不知道。”

“在我看来他们总是对你非常礼遇。你相当清楚,要是她们不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忍受的。”

凯伊黑色睫毛下的眼睛古怪地看了他一下。

“她们是够礼貌的。不过她们知道如何惹我发怒。我不是‘正牌的’,她们就是这种感觉。”

“哦,”奈维尔说,“终究,我想——这是够自然的事,不是吗?”

他的语气有点变化。他站了起来,背对着凯伊看着风景。

“噢,是的,是自然没错,她们都热爱奥德莉,不是吗?”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心爱的、有教养的、冷静的、苍白的奥德莉!卡美拉不会原谅我抢走了她的地位,”

奈维尔并没有回过头来。他的声音无精打采,单调乏味。他说:“毕竟,卡美拉老了一七十多了。她那一辈的人看不惯离婚的事,你知道。就她那么喜欢——奥德莉来说,大体上看来,她还表现得相当好。”

他在提到“奥德莉”这个名字时声音有一点点改变。

“她们认为你亏待了她,”

“我是亏待了她,”奈维尔说得非常小声,不过他太太还是听到了。

“噢,奈维尔——别傻了。就因为她那样小题大做、无事自扰。”

“她并没有小题大做。奥德莉从不会小题大做。”

“哦,你知道我的意思。因为她离开了,生病了,到处去装出一付心碎的样子。这就是我所谓的小题大做!奥德莉不是个输得起的人,我认为一个大大如果没有能耐保住自己的丈夫,就应该大大方方的放开他!你们两个没有任何共同点,她什么运动都不会而且贫血、苍白得就像——就像一块没人要的擦碗布。一点生命力都没有!要是她真关心你,她就应该首先想到你的快乐,因为你跟某个较适合你的人在一起快快乐乐的而感到高兴才是。”

奈维尔转过身来。他的唇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

“好一个小运动家!懂得如何玩爱情和婚姻游戏!”

凯伊笑出声,同时脸红起来。

“哦,也许我是太过分了一点。但是无论如何,事情一旦发生,就是发生了。你总得去接受它!”

奈维尔平静地说:“奥德莉是接受了,她跟我离了婚好让你我结婚。”

“是的,我知道——”凯伊犹豫了一下。

奈维尔说:

“你从来就不了解奥德莉。”

“我是不了解。就某一方面来说,臭德莉令我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一回事,你从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她有点叫人感到害怕。”

“噢!胡说,凯伊。”

“哦,她令我感到害怕,也许是因为她有头脑!”

“我可爱的小傻瓜,得了吧!”

凯伊笑了起来。

“你总是这样叫我!”

“因为你就是可爱的小傻瓜!”

他们彼此对笑。奈维尔走向她,低头亲吻她的脖子。

“可爱可爱的凯伊,”他喃喃说道。

“好得不得了的凯伊,”凯伊说,“放弃大好的游艇不去坐,却要跑去看她丈夫那些一本正经的亲戚脸色。”

奈维尔走回桌旁坐了下来。

“你知道,”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跟夏蒂一起坐游艇去旅行,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去的话。”

凯伊惊愕地坐了起来。

“那‘鸥岬’呢?”

奈维尔以有点不自然的声音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九月初才去那里。”

“噢,可是,奈维尔,当然——”她停了下来。

“七、八月我们都不能去,因为各种比赛的关系,”奈维尔说,“不过八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比赛在圣卢市结束,我们正好可以从那里出发到盐浦的‘鸥岬’去。”

“噢——这倒配合得好——美极了。不过我想——哦,她一向都是九月到那里去,不是吗?”

“你是说,奥德莉?”

“是的,我想她们可以叫她延期,不过——”

“为什么她们要叫她延期?”

凯伊怀疑地凝视着他。

“你的意思是,我们同时都去那里?多么奇怪的想法。”

奈维尔愤慨地说:

“我一点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时下人多的是这样做。为什么我们大家不能做个朋友?这样一来事情就单纯多了。你那天自己都还这样说过。”

“我说过?”

“是的,你不记得了?我们谈到贺伊夫妇,你说那真是文明、合理的看法,说里奥纳德·贺伊的新太太和旧太太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噢,我不会在意。我真的认为那样很理智。可是——哦——我不认为奥德莉会有同感。”

“胡说。”

“不是胡说。你知道,奈维尔,奥德莉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我不认为她能忍受得了一分钟。”

“你错了,凯伊。奥德莉认为这样相当好。”

“奥德莉——你什么意思,奥德莉认为;你怎么知道奥德莉怎么认为?”

奈维尔表情有点尴尬。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清清喉咙。

“老实说,我昨天上伦敦时碰巧遇见她。”

“你没告诉过我。”

奈维尔愤愤地说。

“我现在不就告诉你了。那纯粹是碰巧。我正走过公园,她正好迎面过来,你总不会要我拔腿就跑吧?”

“不,当然不会,”凯伊睁大双眼说,“继续说下去。”

“我——我们——,我们停住了脚步,当然啦,然后我回过身跟她走在一起。我——我当时感到起码我该那样做。”

“继续吧,”凯伊说。

“然后我们在椅子上坐下来谈话。她非常好——真的非常好。”

“你可高兴了,”凯伊说。

“我们谈完一件事又接着谈另一件事,你知道……她相当自然而且正常——而且——而且没什么异样之类的。”

“好极了!”凯伊说。

“她问你好不好——”

“她真好心!”

“然后我们谈你谈了一阵子。真的,凯伊,她真的好得不得了。”

“亲爱的奥德莉!”

“然后我突然想到——你知道——如果——如果你们俩能成为朋友——如果我们都能在一起那该有多好。我想到也许我们可以今年夏天安排一起到‘鸥岬’去,到那种地方相当自然。”

“你想到的?”

“我——呃——是的,当然。全都是我的主意。”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有这种想法。”

“哦,我只是当时正好想到。”

“原来如此。无论如何,是你提议的,而奥德莉认为是个好主意?”

奈维尔至此首度感觉到凯伊的态度有点不对劲。

他说:

“怎么啦,美人儿?”

“噢,没有,没什么!根本没什么!你或奥德莉都没有想过,我是否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吧?”

奈维尔凝视着她。

“可是,凯伊,你到底有什么好介意的?”

凯伊咬住嘴唇。

奈维尔继续说:

“你自己说过——才前几天的事——”

“噢,不要再说那些了!我当时说的是别人——不是我们。”

“可是我也是因为你那样说才想到那个主意的。”

“我只是说着好玩的。我并不相信。”

奈维尔沮丧地看着她。

“可是,凯伊,你为什么要介意,我的意思是,你根本没什么好介意的!”

“没有吗?”

“哦,我是说——要嫉妒或什么的——也是在她那方面。”他停顿下来。他的声音改变。“你知道,凯伊,你我很亏待奥德莉。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跟你无关。我亏待了她。光说我是不得已的是没有用的。我觉得如果这样行得通,我会感到好过些。这会令我快乐多了。”

凯伊缓缓地说:

“这么说你一直都不快乐?”

“亲爱的小傻瓜,你想到那里去了?当然我一直都快乐,很快乐。可是——”

凯伊打断他的话。

“‘可是’——这就是了!这个家里总是有个‘可是’在。这地方蒙着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恶阴影,奥德莉的阴影。”

奈维尔注视着她。

“你的意思是你嫉妒奥德莉?”他说。

“我不是嫉妒他。我是怕她……奈维尔,你不知道奥德莉是什么样的人。”

“我跟她结婚在一起八年多,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知道,”凯伊重复说,“奥德莉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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