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格勒是不是真那么不好相处?”

“说实话么,汉迪克?”

“废话!你已经不是警校新丁了,什么实话假话?难不成你想让我来审讯你么?我可是求之不得!”,汉迪克笑道。

可我并不太想回答——积格勒是个好探长,可惜我们搭档的那唯一一个案子,却实在不是个好案子:如果我回答“不是”,汉迪克接下来必定会问我为什么主动申请放长假的。

“你会以什么作为你的选择标准——我是指,如果你要买杯子的话。”

“喂喂,你想转移话题么,文泽尔?”

“并不是,只是换个方式回答你的问题。”

“好吧?嗯,如果要喝啤酒的话,我想我会选一个比较大的杯子;喝葡萄酒最好要一个镶上金边的水晶郁金香杯,喝早餐咖啡纸杯就可以了,喝Espresso或许能有个骨瓷杯??”

“如果只是喝水呢?”

“那样啊?那样我什么杯子都无所谓了,能喝水就行。”

“也即是没有标准了?”

“这怎么是没有标准?我的标准就是‘能喝水’——满足条件的至少不会是一个破底杯子!”

“对于一个有点挑剔的人,即使只是选择一只喝水的杯子,也会考虑到很多因素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一个挑剔的人么?”

“在某些方面吧?我的朋友,如果你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只你看中很久的啤酒杯,回家喝酒的时候,却发现杯口制作得有些问题——让你的上嘴唇每喝上一口都要不舒服老半天,你会怎么办?”

“拿回商店退掉啦?”

“你是在拆店大打折的时候买的,没办法退货了。”

“那就用原来的杯子喝。”

“你只有这一个杯子?”

“笑话!你是在做心理测验么?这可不好玩!”

“我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早知道我就不问了?嗯,我会再买一只其他样式的。”

“你用你所有的钱买了这只啤酒杯。”

“那?只好凑合着用了——如果这个测试里的‘我’嗜酒如命的话?”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希望这个答案令你满意。”

我笑了笑,没再搭理汉迪克。

我不知道我的运气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跟积格勒探长搭档的这个案子,让我很容易就看见了这个“杯子”的一些缺点:刚刚我已经承认,我是一个在某些方面相当挑剔的人——而这些缺点,又恰恰归在这“某些方面”之内。

我不太想再用这个杯子了——伊塞尔副局长批准了我的长假申请之后,我可能会考虑找一份新的工作:打字员、邮差、房管或者水管工??什么都行——最好只工作半天,闲暇的时间里,我可能会读两本老早就想看的古书,或者写几部没有人会看的侦探小说。

汉迪克最近常推荐我找一个女朋友:

“有益身心健康,又可以排遣无聊,不妨一试。”,他是这么说的。

汉迪克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自己也不曾有过一个哪怕只是暂时性的女朋友。实际上,我们也未见得太无聊——听几位比我们老资格的无聊探员聊天,就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下个月又该涨价了?”

“那群该死的!”

“‘罗密欧’该砍下他们的头来。”

“那是七号么?好像是的?”

“每年的时间都不太一样,不过应该也就是下个月。”

“不都是月圆之夜么?”

“也有不是的?”

之前我并没有听他们谈论过这些,“专砍人头的罗密欧”——这似乎是一个可作为小说素材的案子。

“都是些什么样的案子?”,汉迪克的好奇心显然被勾起了——虽然他提的这个问题看上去并不怎么高明。

在警局的闲聊中,一个因为好奇而偶然提出的新丁问题,加之不指名道姓,通常是改变不了其他人聊天的大方向的。没有任何人搭理你,便是提问题人最一般的尴尬下场了。

唯一的例外是吉姆·华特生在场。

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在职警员能在吉姆面前称“老资格”了——不过,即使在下月二十号正式退休后,老吉姆大概还是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按时上班的:他可不想让他的嘴巴和他一起退休。

“哈哈,汉迪克。你算是问对人了——在这个局子里,‘镰刀罗密欧’这个案子,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的了。”

老吉姆并不理会其他同僚们因为对话被打断而用目光和嘀咕声表示的不满,喝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咂了咂嘴。

“就刽子手的技艺而言,他是一个十分杰出而且敬业的人?”

“?第一个献身的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士,世袭银行家的独女——她以为她是朱丽叶呢,正选在一个满月的夜晚,穿上和黑夜一般颜色的晚礼服,火一样燃烧的红舞鞋。瞒过了自己的父亲和继母,临近午夜之时,竟就等在布赫山下的白天鹅桥上?”

“三个选帝侯都死在了那座桥上——嘿!那是座鬼桥?”

年农民起义军攻陷布赫城堡的时候,的确在白天鹅桥上处死过几个贵族——至于“三个选帝侯”一事,并没有在哪本历史书上记载过,可能是后人的杜撰。

插嘴的是彼特菲尔德,比我们早来两年的片警——打断老吉姆的这段话,与其说是对案件现场真实性的佐证,倒不如说是为了营造现场气氛而煽风点火。

老吉姆却并不领情——他对彼特菲尔德瞪了瞪眼,又喝了一口咖啡:

“?你们听过那支?好像是西贝柳斯的《黄泉的天鹅》没?哈哈,你们当然是没听过!

那个叫伊丽泽(Elise)的姑娘可听见了,她此刻靠着桥栏,目光停留在河水的波光上——她正想着和罗密欧跳舞呢:这音乐可真算是恰到好处。”

有谁哼了一段不知什么曲子,曲调很有点诡异忧伤——或者正是那首《黄泉的天鹅》吧。

大家听得入神,老吉姆得意地扬扬胡子:

“?这时月亮被云遮住了——三月的午夜,还是相当冷的。伊丽泽出门太急,并没有穿上外套: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我旁边的汉迪克听到这里,身体也不由得颤动了一下——我可怜的朋友:他已经走到这故事中去了。

“?她等得太久了,没有月光荡漾的维索瓦(Wissowa)河刹那间变得阴森恐怖——她于是烦躁而又有些不安地转过身来。”

老吉姆看了一眼自己的咖啡杯——里面的咖啡已经快要见底,他略微摇了摇头,并不再喝一口,继续说道:

“?她哪里猜得到——她那朝思暮想的罗密欧就站在她的眼前:特意和她的晚礼服搭配上的,乌黑笔挺的燕尾服、擦得如铜镜般光洁的鞋面、飘逸流动如河水般的璀璨金发以及那高高举起的死神镰刀??”

“连月光都没有,怎么看得见这些?那桥上可没有路灯,周围也没有几家住户?”

这些话是我说的——虽然知道老吉姆讲的只是故事,我还是忍不住为了故事的真实性而插嘴:月圆之夜的月光本来就比一般晚上的要来得明亮,如果这光亮突然之间被云层遮住,人的眼睛还是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黑暗的。

我承认,我有时候是有些过份挑剔了。

老吉姆不耐烦地对我摆了摆手——似乎是在示意我保持安静:

“?这时云层已经散开,我们可怜的朱丽叶,满脸的喜悦就冻结在这月光底下——罗密欧手上的镰刀直挥下来。伊丽泽的身体,就好像一尊还没晾得太干的石膏像被人突然推倒了一般,自颈部断作了两截。”

老吉姆将冷咖啡喝尽,又拿过早已听呆了的汉迪克手上的那杯。

“?你们怎么可能想象得出,罗密欧的那把镰刀有多么的锐利!我是看过伊丽泽那颗美丽头颅下的刀口的——涂上一层水银,可以凑合作面梳妆镜用。”

老吉姆偷瞄了一眼在场的唯一两名女警员——她们都听得入神,这时脸上已没了血色。

老吉姆更加得意,一口把本属于汉迪克的那杯咖啡喝掉了一半。

“?那之后的每一年,每到那一天,那个月圆之夜,罗密欧就如同被施了死亡咒语的僵尸,在自由意志市的某个角落里,如鬼魅一般地出现——他的镰刀没有一次失手,办事也没有一次被人目击。报纸上说他是‘影子杀手’,酒馆的醉鬼们给他取的外号是‘剪草机’。‘镰刀罗密欧’则是局子里的标准叫法。”

“?伊丽泽的继母,也在女儿死去的那一夜里失踪了——天知道呢!或许她的继母是个美貌女巫,给罗密欧下了咒语,指使他杀死了自己的女友,又陪着她私奔去了:这可是个悲剧童话。”

老吉姆的故事讲完了。在他去打咖啡的当儿里,彼特菲尔德忙着进行补充工作:

“?今年该是第九个年头了——死掉的八个人,除了伊丽泽是吕根曼·霍费尔家的女儿外,其余都是死后名字才第一次上报纸头版的平民百姓——这点上倒是托了‘镰刀罗密欧’

的福了,死者之间也没有什么特殊关系:罗密欧明显是随意挥刀的。”

“?前几年还出了两只手法拙劣的‘拷贝猫’(Copy-cat,指模仿某宗知名案件的犯罪手法而作案的犯罪者——作者注),才第三次下手就被逮住了。当场死了一个,另一个现在还在南门监狱里蹲着——嘿,你们猜猜他们用什么冒充罗密欧的镰刀?”

“Mdk-ATAK么?那可是把好刀?”

奥鲁显然是在开玩笑,或者是在炫耀自己的收藏嗜好——Mdk-ATAK(“疯狗高级战术突击刀”),今年唯一通过西岸海豹部队军用品测试的军刀:区区两只“拷贝猫”,加之“手法拙劣”,是没太大可能会用上这把刀的。

“充其量是把加长刃的野战刀,很可能就是把普通的双动折刀。”,我想。

“?一把最普通的防火斧!哈,那刀口看上去就像是吃剩的沙拉再拌上太多的沙拉酱一样!——那比‘镰刀罗密欧’可差得远?我的天,你们该暗自庆幸了,没有看到过那么恐怖的现场。我那时候可是新丁,那现场让我差点申请辞职呢!”

我不知道换作我是否也会辞职——从上个案子看来,我对尸体并不是太畏惧:这是否意味着我有成为一个法医的天赋呢?那或许是又一个值得考虑的转行职业——如果他们也只工作半天的话。

我承认我已经对这个案子产生兴趣了——老吉姆绘声绘色的故事情节起了大半的作用。

在等待伊塞尔副局长批下我长假申请的这些天里,我想对它了解得更多一些——我并不指望去侦破它(我又不是侦探),主要是想给自己正想写的那部侦探小说找点不错的题材:如果失业后找不到工作的话,写部好的侦探小说寄给夏哀·哈特巴尔先生,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作者注:1990年7月起,夏哀·哈特巴尔为了促进本土侦探小说的发展,发起了“大众侦探”活动。侦探爱好者们可以将自己的作品寄至《自由意志报》副刊由夏哀先生主持的“大众侦探”专栏,精品则立即见报。很多业余侦探小说家凭借此栏目成为了职业侦探小说作家,活跃在今日侦探小说界的不在少数——此举算是夏哀先生对侦探小说界的杰出贡献之一,将在文泽尔系列的某篇中单独提及。)“?这个案子好像还有悬赏吧。总局给重犯下的都是五千美元。我看,罗密欧至少值上一万。”

我对彼特菲尔德最后的话比较感兴趣。五千美元——这些够我付上一年的房租了!如果能拿到这笔赏金,允许我找工作的时间也可以长些,这样我或许就有空读伊曼纽尔·康德的那本《纯粹理性批判》了——那可是本要花时间的书。

老吉姆打咖啡回来,大家已经散了。

没了闲聊对象让他觉得挺没意思。他将刚打的咖啡递给正在写案件报告的汉迪克,汉迪克看也没看地对他说了声: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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