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瑶吃力地扶着他, 在他耳边轻轻道:“我扶你过去, 别担心,每个跑完步的人都会脱力的。”

跑完长跑不能立即坐下, 最好再走一走。她并不能体会裴川这样到底会有多痛,于是问道:“你要坐一下吗?”

裴川咬牙站起来:“走。”

他们一同走到终点,终点处竖了彩旗,经山风一吹,有种迎接锦绣的感觉。

所有人都能看出裴川状态不对, 他面色白得像纸, 黑色运动裤下长腿走路的姿势都不对, 无数探究好奇的目光看过来。

要论起来, 贝瑶显然是更有名的,贝瑶早上在这里当志愿者开始, 就有许多人认出她是上次啦啦队跳舞的姑娘, 六中鼎鼎有名的校花。然而裴川虽然三中高二有名, 此前却没有到几所学校周知的地步。

然而贝瑶出格地穿过防护线去扶他, 比起扶,那更像一个拥抱。学生们大多数十六七岁的年纪, 对于这样的八卦探究比马拉松排名还兴奋。

有人悄悄道:“那个男生谁啊?贝瑶去扶他?”

“不认识啊,没见过。但是虚弱成那样……啧,贝瑶眼光真不怎么样。”

细细碎碎的谈论声入耳,裴川全身的汗被风一吹, 身上有些凉。原来他竭尽全力, 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一个不过如此。

裴川觉得有些可笑。

呐, 他到底在做什么呢?除了给她带来麻烦,他想证明的东西极其低廉。

他手臂支撑桌子勉强站立,额发上的汗水大颗往下淌,衬衫早已湿透,贝瑶打算兑好温水过来喂他。

师甜有些尴尬,悄悄拉过贝瑶:“你去扶他过来做什么呀,那现在成绩还作数不?”

裴川这个成绩,其实是入围了前五十的奖金名单,整个途中他没有喝一口水,没耽误一点时间。

贝瑶说:“他跑完了全程,为什么不作数?”她柔和清亮的眼神第一次带上几分固执,让师甜一时哑口无言。贝瑶匆忙倒好水加上葡萄糖走过去。

裴川看她一眼,她身上被自己弄脏了。男人的汗水,淌在女人身上,不该是因为他的狼狈。

他用手掌抵住她的纸杯,抿了抿发白的唇。

他没接受她的水。

贝瑶不明白,可他明白。

如果作为志愿者,有人体力不支去搀扶是因为心地善良,可是赛后再喂水,就会让人想入非非。

因为残肢的痛,他手指有些抖,自己去拎水壶。

吴茉见状,连忙上前帮他倒水。

裴川忍着剧痛,并没有抬眸看帮他倒水的是谁,只要不是她就好。没有他的一年,贝瑶活得轻松又快乐,他至今记得尚梦娴的刻意接近带来的后果。

吴茉心中欢喜,她虽然不明白裴川为什么看上去很不舒服,也被贝瑶的大胆吓到了,然而裴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喝贝瑶的水让她欢喜极了。

她殷勤地倒好水递过去,用志愿者的口吻说:“辛苦了,喝点水吧。”

裴川也实在没有倒水的力气了,他伸手去接,却被一只横出来的小手拿走了杯子。

那只手白皙漂亮,刚刚才放在过他的腰上。

裴川抬眸。

贝瑶不说话,她抿着唇,把吴茉的水拿开,自己那杯递过去。

一时间,议论声渐起。吴茉脸色很难看,但她还知道裴川在这里,她打趣一样说:“贝瑶,都是志愿者,你这是做什么?”

贝瑶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做什么,但纵然她懵懂,也知道吴茉的不怀好意。

女孩子生来就会多几分敏感。

见贝瑶不理自己,吴茉说:“贝瑶,你这样人家水都喝不着。也太过分了吧。”她心想,裴川最好看看贝瑶有多不懂事。

贝瑶眸光清透,里面映出裴川的模样,脆脆的声音带上几分委屈,她拿着自己的杯子:“这杯才是加过葡萄糖的。”

他漆黑的眸看着她,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喉结动了动。

师甜快要看不下去了,她利落地倒了一杯,又随便倒了一堆葡萄糖进去,皮笑肉不笑:“来来同学,喝了喝了。”

裴川垂眸,接过师甜的水喝下去。他轻轻皱眉,师甜……到底是加了多少葡萄糖,甜得他味觉都难受。

这发展让看热闹的摸不着头脑。

最后见裴川喝了会长的水,才勉强觉得,啊一定是志愿者服务周到了。后面有到终点快支撑不住的,依然有人扶了一把,倒是把这件事带过去了。

吴茉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她上前说:“我扶你过去休息吧,那边有运动员凳子。”

贝瑶莫名就是知道,他不会让自己扶。只能抿唇看着他。

裴川看贝瑶一眼,她其实从不任性,这是第一次,被逼到算在发脾气。纵然知道或许她心中所想并不是自己期待那样,可他心中却像是被柔柔吹了口气,软得一塌糊涂。

他格开吴茉的手,没看吴茉一眼,咬牙自己走过去。

短短二十米,他像是又死过一回。

吴茉脸色不好看,其实她也明白,她今天主动示好,就是和贝瑶撕开脸了。贝瑶单纯,可是不是傻瓜。可是撕破脸就撕破脸,她心中反而有种终于如此的暗爽。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裴川心里还记着韩臻的事,周围还有很多同学,他忍住痛:“贝同学。”

“贝同学”回眸,他低声说:“我钱包放在山下了,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什么样的钱包?”

“黑色的,在卖水的小摊那里,我外套里。”

贝瑶心中懊恼,她现在一回想,也觉得刚刚自己不让他喝吴茉的水好丢人啊。

她小脸微粉,声音细细的,在他耳边轻轻道:“嗯……裴同学,吴茉一点也不好。”第一次背后说人坏话,她耳尖都红了,眸光也羞得漾上浅浅的水色。

他低眸看她。

是啊,吴茉一点也不好。你呢,可以自荐吗?

然而他到底还有理智,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贝同学”说完坏话落荒而逃了。

他强撑着看她去坐下山的车,痛得轻轻哼了一声。裴川打电话给王展:“常青山,让人上来一下。”

王展知道他一向逞强,给自己打电话肯定是很严重的事了。电话那头王展额头青筋暴跳,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啊?

王展走关系,让人马不停蹄上山送裴川下去。

另一边韩臻气喘吁吁跑上来,一看,只有吴茉还坐在那里,没有贝瑶的身影。

少年汗水也湿了一大半衬衫,他跑过去,眼中的光都黯淡了。

吴茉心里一跳,才记起自己还骗了韩臻。

她忙给韩臻倒了杯水,小声道:“她不愿意来,我怎么说都不肯。对不起啊。”

韩臻摇摇头,他轻轻笑道:“没关系,不怪你。她不愿意接受也没事,我……我默默的就好。”

他身影慢慢走远了。

吴茉气得哦!

贝瑶这么放你鸽子你都不生气!还落寞接受了。吴茉第一次觉得快被气得吐血,那个女的不就是有一张过分好看的脸吗?一个二个都偏帮贝瑶。贝瑶阻止裴川喝水,哪怕再难受,裴川也只是沉默又纵容。

韩臻当众的告白也吹了,自然不会有谣言。

秋季马拉松比赛结束了三天,裴川依然只能待在家里调养。

王展看向床上看书的人,少年侧脸清隽,王展认命地道:“都说了多少次不要搞这些剧烈运动,假肢毕竟不是……算了,你忍痛一流。”

他自暴自弃:“今天还是你自己换药?”

裴川这才给了反应:“嗯。”

裴川再怎么也只是个少年,王医生儿子就他这么大,他叹息道:“裴川,还是回家吧。”

裴川说:“你管得好宽,可以滚了。”

“……”王展说,“少年,早点回学校,向老师学会礼貌,老王我都是可以当你爹年龄的人了。你这样不会有小姑娘喜欢知道吗?”

裴川僵了僵,低声道:“本来也就不会有。”

王展和他打趣,无意间戳了人家心窝子,王展挺尴尬的,他咳了两声,自觉滚了。

其实王展大可安慰裴川,但他最后也没有。

他家一个儿子,一个才十岁的女儿,要是让女儿嫁给有残缺的人,当父亲的很难接受。除了身体,他们的心还格外敏感,很难有人能包容相扶走过一生。

有些东西,一开始不给予希望,才不会落进更深的深渊。

他记得那个叫贝瑶的漂亮优秀小姑娘,似乎还是独生子女,他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得多艰难苦涩啊。

裴川旷课五天,再去学校的时候腿依然隐隐作痛。

金子阳说:“川哥酷啊,我都不敢你这么干,我要是旷课这么久,我老子铁定打死我。”

其实他们都

疑惑,川哥的家人没有接到过老师的电话吗?

郑航说:“川哥你没什么事吧?”

裴川从抽屉里摸出书:“没事。”

金子阳纳罕道:“你被伟哥感染了吗?怎么也开始看书了。”

前排季伟激动地回头:“川哥,你也明白学习的乐……”

裴川皱眉:“闭嘴。”

季伟依旧高兴,他腼腆道:“前天的英语测试,下节课发成绩了,要是及格了我请大家吃饭。”

郑航笑得不行:“哦哦,祝福你啊。”

“谢谢。”

裴川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有时候,他觉得青春似乎又不是那么晦涩难熬,那些在人们眼中坏的、不良的,也有鲜活有趣的地方。

只是每每想起另一个人,心跳会发疯失控,好苦也好甜。明明他喜欢得天崩地裂,她什么都看不见,可他独守一隅,不放弃也成了满足。

发完英语卷子——季伟同学差点又哭了,他英语62分!

他珍惜地叠好卷子,郑航笑死了:“对对保管好,下次说不定就没这个数了。”

季伟也不在意好友的调笑,他认认真真摸出错题本准备记录。

季伟家有钱,事实上,几个少年中,他家境相当好,但是由于天然呆,没什么朋友,别人也看不出他多有钱。

倾世最近,他们请客的地方就定在了倾世。

金子阳依然带了他的小女朋友,几个人开了个包间,后来他又提议去大厅唱歌。

事实上,倾世五楼大厅很热闹。

光靠有钱学生,这么大的倾世是开不下去的,所以等名气越来越大,倾世反而像是成年人爱去的会所了。

这样一来,学生们去得就少了。

毕竟青春期的时候,虽然向往过成年人的世界,可是也有一份莫名的畏怯阻止着人们的脚步。

裴川腿还痛。他靠在吧台前,让服务生调了一杯酒。

季伟在角落找了张桌子,他努力地和服务员协调,能不能给他弄一盏台灯——五彩灯晃得他眼睛花,看书不方便。

裴川这个人,其实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朋友的。金子阳他们算是他第一次交好些的人,有时候他也会茫然自己如今的世界,可是好学生的圈子大多清高孤傲,他怪癖的性格会是异类。

觥筹交错,不时有人会从五楼再往楼上走,有人会在倾世打球,有人会开房,社会上的人来来往往,裴川半眯着眼,看着一个神色不正常的男人步履匆匆上了楼。

他看一眼就猜到,那人吸了毒,精神状态很差。

裴川没有吭声。

只是金子阳他们过去之前,他点点吧台桌面说:“今晚早点回去。”

郑航也不反对:“好咧,川哥来根烟不?”

裴川接了,倾世的夜晚九点,一群刑警冲进来。

命运像是开了个玩笑,裴浩斌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见了裴川。少年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长腿微曲。

隔着人群,父子俩对望了一眼。

裴浩斌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这一年的裴川,眉宇冷漠,唇间叼了根烟,袅袅烟雾中,裴川神色也疏离。

周围有人大声唱歌,五彩的灯光交错落下来。

时光似乎一瞬倒退,四岁的小裴川笑着坐在他肩上:“长大要像爸爸那样,当警察,抓坏人。”

裴浩斌心颤地记起,裴川也曾向着光明,努力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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