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罐清凉油原野在身上揣了好几天。方绍一也实打实遭了几天罪,戏虽然不多,但是都不太顺,每一场戏都很卡。扮演裁缝的是台湾演员何寒,比方绍一小两岁,之前一直不温不火,今年才突然有点起势。但是台词有硬伤,台湾腔太重了,蒋导又不让后期配音,所以每场戏都要卡。

方绍一头疼得厉害,拍戏休息时间基本不说话,导演还过来问过有没有困难,方绍一摇头说没事儿。

拍戏的时候原野一直坐方绍一椅子上看剧本,拿了根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后来他去找导演研究剧本,想把方绍一和裁缝的戏减一减,把戏分给其他演员一些。导演跟他研究了半天,倒也没直接拒绝。原野改剧本的确有私心,但改了之后的也绝对讲得通,甚至让其他人物多了亮点。当天晚上休息之后导演还叫了原野过去,俩人琢磨了半宿,几乎敲定了另一个方案。

但最后还是没成。

何寒过来找方绍一,很谦逊地跟他请教,问是不是自己戏感不行。

方绍一摆手笑着说:“哪儿的话。”

“那我就放心了绍一哥,”何寒说,“我还担心是不是我戏太烂了,你不想跟我对戏了。”

原野当时在一边看了他一眼,转开头点了根烟。

何寒出去之后原野说:“给他加戏都不干,想什么呢。”

方绍一闭着眼:“虽然加戏了,但是减了和主角的对手戏,还是不愿意。”

改戏的事儿就因为何寒那边不乐意,没能改成。导演私下里和原野说:“算了,反正也没几天戏,还是按原本的拍完。”

原野当时问:“咱们不是都商量好了?导演,改过的更漂亮一些。”

这话不是假话,减了男主的戏份,给铁匠和裁缝都多了梗,让这俩人物更丰满了一些。导演也认可了这个,不过最后还是跟原野说:“算了。”

何寒之前就是个没什么咖位的小演员,能拍蒋临川的戏都天大的好事儿砸头上了。但现在不一样,现在人身后有金主爸爸。他们这部电影大投资拍小戏,蒋临川再霸道也不能不在意投资人的意见,何寒背后的资本就是最大的那个投资金主。说到底还是改动不大也不算特别重要,不是主线上必须动的部分,不是大事,犯不上因为这个小改动起什么争执。

原野其实不太能理解何寒他们那头的想法,从他站编剧的角度看,改过的裁缝要比原来灵魂更活了,尽管减了跟主角的戏,但换回来的也绝对不亏。方绍一后几天甚至得吃头疼药顶着,他对气味太敏感了,从早到晚泡在里面连原野有时候都受不了,更别说他了。何寒的戏又干拍都过不了,演员其实很怕这么磨戏,谁的情绪都不是随拿随有的,一次一次来把先前调起来的情绪都卡僵化了。

原野看着何寒一开口又操上了他那口台湾腔,眉心一皱,知道要完。

果然,导演那边喊了停。

何寒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又忘了。导演抱歉,绍一哥抱歉。”

方绍一摇头,说:“没事,难免的。”

原野看得心烦,坐那儿低声念叨了句:“滚刀肉。”

吉小涛听见了,也凑过来咬牙切齿地嘟囔:“什么脑子,这脑子还拍什么戏。一个台词说八百遍了都记不住,他特么是不是故意的……”

原野皱着眉没说话。

下一条,拍到一半导演就喊了停,在对讲机里面说:“情绪没出来。”

方绍一比了个手势,说:“抱歉,再来。”

“还有个毛的情绪……”吉小涛蹲那儿低声说,“这戏拍得都不如小杨,小杨都没他这么卡。”

一天戏拍下来,方绍一卸了妆脸都是白的,眼里有红丝。其实那屋里的味儿如果能放几天晾一晾不至于这么大,但是就没给时间,演员时间急,这边戏一停直接就得飞下个剧组,说已经签了约的。

原野听吉小涛说他们马上飞下个剧组的时候都笑了,说了句:“哪个剧组这么牛逼,春节前开机。”

他的戏拍完基本也就春节前了,剧组通常都得放假,什么剧组都不可能让演员这个当口进组,去了也是放假,一般都是节后再说。所以这话听起来就挺不实在,但也说不出什么来,人这么说了你就得这么听。等戏拍完味儿也就吸差不多了,但方绍一拍到那时候估计得油漆中毒了。

方绍一吃完药睡得早,睡着了呼吸声都很重。他睡了原野基本也就回他自己房间了,最近他心情也不怎么样,心里有火不知道应该冲哪儿发。

怪主创?漆色不对早怎么不调?这怪不上,临拍之前调整道具太正常了,道具组也没那个时间去给你找环保漆,这些都不算个事儿。怪何寒?改戏不同意,拍戏又拖拖拉拉过不了,时间也不愿意调。这说到头也不是人家义务,哪条都不过分。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事儿。

小年这天方绍一给剧组加餐,订了几十份年夜饭规格的晚餐送到剧组,铺了整个餐厅,请全剧组的工作人员吃饭。方绍一在哪个剧组赶上节庆日都这样,该过什么节过什么节,一个不落。但他自己简单吃了几口就没再动过,最近几天他都瘦了些。

晚上原野跟他还是走回去的,装了满脑子甲醛,让风这么吹一吹感觉还挺清爽的。原野问方绍一:“感觉还行?你要累了就让小涛过来给咱俩带回去。”

“没事儿,”方绍一说话的声音有点哑,说完清了下嗓子,之后淡淡笑了下说,“老了。”

“推轨那小孩儿才二十四,我看他都起不来了。”原野说,“他比你严重多了,你还能拍戏,那小孩儿让导演给放假了,直接到年后回来。”

方绍一没说话,和原野慢慢地走着,原野接着说:“要换别人还管那么多,不拍,什么时候没味儿了什么时候拍。”

方绍一只是笑了笑,说:“没必要。”

何寒那边时间催得急,签合约也的确就签到年前,他这边说不拍了那就是让导演为难。其实杨斯然的合约也是签到年前,但是年前估计都得一直赶何寒的戏,赶紧拍完好让他赶紧走人,所以杨斯然这边就没提时间的事,反正他现在完全没有知名度,工作安排上也没什么时间急不急的。导演跟方绍一说过杨斯然的时间可能要压,方绍一让导演放心拍。

方绍一这就是轻度中毒,扛着把最后几天拍完,他们这边也终于松了口气,估计再拖着拍几天他想拍都拍不下去了。春节剧组五天假,最后一场戏拍完就算放假了。原野压根没打算走,给吉小涛放了十天的假,让他年后不用太急着回来,剧组反正没什么事儿。每年吉小涛回家之前方绍一都会给他转笔钱,算年终奖了,吉小涛工资很高,关系处到现在已经不单纯是雇佣关系,方绍一处处对他都很照顾。

他也将近一年没回过家,家里父母也都惦记着,机票是提前就订好的,也没什么理由不回去。

剧组一下子空了一半的人,还有一半不想折腾,不想赶这波春运。走了的基本都是小工和助理级,主要职位上的都不会走。原野偶尔用餐厅的厨房给方绍一做点东西吃,方绍一喜欢吃他煮的东西,不管是什么。

生活好像一下就按了暂停,快节奏的工作突然没了,周围的嘈杂也变成了温和的来往。他们俩其实有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倒也没觉得不适应。

除夕那天原野和方绍一都往家里打了电话,但他俩现在的关系有点尴尬,就没跟对方父母多说,只是微信上发消息拜了年。剧组剩下的人都在一起过的,后来主创人员又去导演房间里喝了顿酒。蒋临川太能喝了,方绍一现在这状态肯定喝不了什么,原野喝了两杯白的也不行,他今天不想喝多。两口子加一块没喝过导演,导演笑他俩:“这点酒量,亏了你们用不着出去拉投资拉赞助,不然你俩拿什么拉投资?”

原野笑着讨饶:“老师们给留口气儿,我等会儿还得出去放鞭儿呢,再喝我点火都点不着了。”

酒桌上向来不缺带颜色的玩笑,尤其现在气氛已经喝开了。现场副导演说了句:“我看不是出去放鞭儿,你们俩喝个酒跟个大姑娘扭扭捏捏这出儿,谁知道你俩憋着回去干什么?”

屋里人都笑了,谁也不会拿酒桌上的荤话当回事儿,原野晃了晃胳膊把话挡了,不说话就算了,犯不着拿这当什么。他转头看了眼方绍一,凑近了低声问他:“还行?头还疼不疼?”

方绍一摇了摇头,眼里也不算十分清明,头晕加上酒精,让他眼里看着多多少少带了些迷蒙。他看着原野,说:“不疼。”

原野又问他:“那晕不晕?”

方绍一眨了下眼,慢慢道:“有点吧。”

原野笑了下说:“晕点就晕点吧,走啊?”

他问完也没等方绍一回话,站起来跟别人说:“那个什么,你们喝着,我俩出去转转。”

副导演刚拿他俩开过玩笑,原野就说他俩要走,自然都笑了,原野也没多解释,随他们去开玩笑了。他把杯子的酒一口喝完,一边拉着方绍一一边说:“各位领导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平安顺意!”

他说完扯着方绍一就跑了。

方绍一胳膊上搭着外套,跟着原野跑出去,也不问他去哪儿。

外面冷风一吹,酒立时就醒了一半。方绍一穿上外套,跟着原野一直走,后来他就抓住了原野的手,原野看过来,冲他笑了下。

原野拉着他一气儿跑到郊区,他之前就把车停过来了。原野跟方绍一说:“你站这儿等我。”

他从车里拿出东西来,在前面摆了一地。方绍一失笑,看着原野来来回回折腾那些烟花,走过去帮他一起搬。方绍一问他:“你多大了?”

原野说:“三十三了都,三十三也没人规定不能放花吧。”

方绍一说:“不环保。”

原野眨了眨眼睛说:“我特意跑到郊区大空地放的,而且我每年都特环保,今年我追前夫,希望国.家原谅我一回吧。”

方绍一笑了,看着原野点着一颗烟。原野和他说:“你往后站。”

方绍一按他说的退到车旁边倚着,原野拿着烟一个一个点着,然后跑着过来站在方绍一旁边。头顶砰砰砰亮起一簇又一簇明亮的光,方绍一抬头去看,脑子里的景象和原野二十几岁的时候缓缓重叠,那时候原野一到了过年就特别能闹,鞭炮烟花每次都装一车。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放了,也不只是这些,他身上那些孩子气一点一点都褪了,方绍一现在回头去想,倒想不出原野是从什么时候从一个淘小子彻底变成一个成熟男性的。成长的蜕变摆在眼前又不着痕迹。

“一哥。”原野在他耳边叫了他一声。

方绍一转过头看他,眼前是原野被光晃得明明灭灭的脸,但他眼睛却始终是亮的,方绍一应了声,回他:“在。”

原野冲他笑了笑,喊了这么一声之后却什么都不说了,只是看着方绍一。方绍一抬起手,手指在原野眼皮上轻轻点了一下。

那个位置是原野眼皮上那条疤。

原野伸手摸了摸,拇指在方绍一刚才碰过的地方刮了刮,然后眼睛盯着方绍一,嘴角斜斜勾起抹笑来,把手指放在嘴边,在刚碰过那条疤的拇指上亲了一口。

方绍一一下子笑出来,原野就没可能一直都是正经模样,得个机会就得发个骚。两个成年人之间,这动作撩人但也是挑衅,原野轻挑着眉看他。方绍一笑着摇头,突然伸手抓住原野的衣领,把人扯过来,在他嘴上咬了一口。

方绍一放开他之后问了句:“是这意思吗?欠咬?”

原野舔了舔嘴唇,摇了摇头,在旁边还是那么副欠不兮兮的样儿,说:“……欠.操。”

他都欠.操了,方绍一没点表示好像咱爷们儿不行了。俩人回去之后方绍一把原野往浴室门上一推,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只剩半寸,他眼睛含着原野,哑着嗓子问:“还欠吗?”

原野跟他直视,视线一点不躲:“来啊。”

原野这发型就没有弱点,让人在有些时候想抓他头发都没得抓。方绍一只能扣着他后脑勺,拿这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方绍一从兜里摸出个红包,塞原野手里。

原野举起来看了一眼,问他:“这什么?”

方绍一看着他眼睛说:“压岁钱。”

原野问他:“祝福语呢?”

方绍一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吻,低声说——

“小猴子健康平安,洒脱快乐,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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