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灵渊是把自己忘在赤渊里的人,埋了三千年,他已经冻成了一座清楚明白的冰雕。

滚滚红尘,他初来乍到,格格不入,还没来得及试探性地融化一点,坚不可摧的冰层就连个预警也没有,先从里面炸开了。

飞溅的冰碴如刀与剑,把毫无准备的**剜得千疮百孔。

东川、阿洛津、老族长、宁王、丹离、度陵宫。

他的师与友,他背叛的、背叛他的,为他而死的、被他手刃的。

他原本隔着冰河,远远地望着他们……可是刹那间,冰河断裂,他被一把推进了那些故人与故事之间。

隔岸的火从天而降,灭了顶。他像个被突如其来的大天灾压在下面的蝼蚁,没来得及眨眼,已经被烧成了灰。

可……即使躯体烧成灰,他也要拼了命地循声看上一眼。

王泽他们仍在消化修复知春就得杀人的信息,宣玑换成了古语。他在几步以外,翅膀合在身后,偶尔有火星潇潇而下,脚下的木偶壳还在烧。

眉目是陌生的眉目,盛灵渊发现,朝夕相处这许多天,他像是从来没有仔细看清楚过这张脸似的,恍若未识。身形也是陌生的身形,太高了,手长脚长,举手投足都是老江湖的游刃有余,像是一出生就这么老练,从来没幼稚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压箱底的小哭包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这人连声音也低沉疏淡,咬着他熟悉的雅音,当年少年式的轻快……甚至略带聒噪,都不见了。听起来又远又近。

“你说……什么?”

宣玑朝他走了一步,他想:我小时候常常做梦,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见你一面,我想看看你,不是从铜镜里,也不是从水面上,我想看有血有肉的真人。

又一步——

后来我能看见你了,也从你眼里看见了我,但我只是一把剑,我就贪心,想……我什么时候能脱离剑身,让你看看真正的我。

再一步——

结果啊,想太多遭报应了,命运这龟孙不是东西,不教而诛,不行就早说嘛,能以剑的身份一直陪着你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你的世界漏了个窟窿,把我漏掉了。我想,只要能让我再跟你说句话,我什么都愿意。

他在盛灵渊面前站定,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沉默着,又似乎说了很多话——

再后来,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了,可你的眼睛就像一对反光镜,看着我,看不见我。

宣玑半跪下去——盛灵渊的鞋带开了,陛下穿不惯这种不及踝的系带运动鞋,总是绑得很松,总是开,宣玑仔细地帮他系好,又一寸寸地拉平了裤脚。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上回还有句话没说完。”

盛灵渊好像突然听了太多的声音,反应变得很慢,每个字要听上许久似的,好一会,他才把这句话听完,很轻地一点头:“你说。”

“灵渊,我……”天魔剑被微煜王砸碎时,留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话头,始终没有机会续上。

这时,赤渊深处,守火人冰冷的石碑成片地开裂,随即化作齑粉、化作青烟,盘旋而出,万山无阻地飞向归宿之地。

“我这一辈子,无忧无愁,”他含着一点笑意,眼角的小痣翘了起来,“我想不出来比这更好的一生了。”

盛灵渊微微晃了一下,被岩浆洗练过的骨肉似乎正飞快地变薄、变脆,能被一片羽毛压塌。

“我其实很感谢他们……”

感谢他们把我炼成剑,要不然,我就只是供桌上不见天日的天灵,没有你,没有那二十年在人间的日子,该是多么没滋没味啊。

有外人在场,宣玑很多话不便说,没有宣之于口,他垂下眼,盯着盛灵渊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自从天魔剑断后,持刀剑、持笔、持传国玉玺,掌着生死权,稳如磐石,从无半分犹疑。

竟又开始轻轻地颤抖。

宣玑的目光在那手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很想握住那只手。

没敢。

这时,发动机的引擎声远远地传来,紧接着是直升机螺旋桨的噪音。

好,按照套路,野怪清干净,支援也爬着来了。

总部的直升机没地方降,大苍蝇似的悬在他们头顶“嗡嗡”乱叫,风卷沙石,烟尘乱滚,扯着嗓子喊也压不过这动静。

于是宣玑不再说话,只是站起来,冲盛灵渊一笑。

宣玑从方才开始,就换成了古语,声音压得很低,在外人看来,他俩仿佛只是交流了两三句听不懂的方言。

没有人知道这两三句话整整讲了三千年。

就像没有人记得,赤渊下曾有滚滚的岩浆。

盛灵渊仿佛是被宣玑这一笑给笑得聋哑了,木然地看着一大帮人冲上来,大呼小叫地抬走燕秋山,开始收拾现场。

有人在指挥,有人在不停地问问题。人声嘈杂,几乎一息之间,盛灵渊就把他已经差不多能说流利的普通话还给了新闻联播,又什么都听不懂了。

他有点困惑,因为知道自己是不做梦的。

剥离朱雀血脉之后,随着感官渐渐麻木迟钝,他也不怎么做梦了,他的识海真的变成了海,连惊魂投进去,也仿佛只是一颗小石子,后来连一点涟漪都懒得起了。他添香惊魂,本想见故人背影,可是惊魂这没用的东西,只给了他死去活来的偏头痛。

哦,对……就是这种头要炸开的感觉。

可不是梦,也总不能是真的吧?

又或者是哪里的宵小捏造的幻觉?那这幻觉未免捏得太假了一点。

他只偶尔用过毕方的眼和耳,多数时候,是借通心草收集必要的信息。那通心草咒刻在一个木头小人上,身上刻着八个点,是天魔剑上的图腾,能凑合着充作视听,但没有其他的知觉——总归只是个简单的傀儡而已,视觉和听力也不比自己的眼和耳,像身在木桶里,透过木板传声,从木头人眼部的小孔里往外看。

从这个世界醒过来以后,他虽然看似什么都能适应,其实什么都不习惯,热食的味道陌生嘈杂,待在宣玑那所谓“隔音好”的屋子里,连隔壁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微风吹过发肤的感觉扰人得很。

但扰归扰,他心里是不跟着动的,不像现在。

他仿佛是个三千年翻一次身的太岁,反应迟钝得惊人,直到这时,那些悲与欢才如同埋伏很久的怪兽,忽地露出狰狞的嘴脸,一口朝他咬下来。

他又把阿洛津重回钉回棺材里……两次,他亲眼看见东川的巫人塚粉身碎骨、微云墓分崩离析,微煜王重提碎剑的旧事……

朱雀骨无端生“灵”,还有那恍如隔世的共感……以及他在与宣玑共感中看到的赤渊。

他说什么来着?

是了,一遇到战乱或者灾荒,赤渊就会发出共鸣,那些没有理智的怨恨与灰烬就会再起波澜,把生前的痛苦、饥饿和绝望一股脑地丢在守火人身上。

盛灵渊当时觉得那情景眼熟得很,现在想起来,这不是小时候自己和天魔剑灵每一夜经历的噩梦么?

难怪那人做起守火人来那么熟练。

“陛下。“

“盛潇——”

“灵渊哥,你这一辈子,痛快过一天吗?”

“灵渊……”

“宣主任!”这时,王泽从不远处朝宣玑喊了一声,“我解释不清楚,你跟肖主任……”

两人同时被王泽的大嗓门惊动,宣玑回头,刚一动,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扣住。

盛灵渊没看他,目光仍停留在方才宣玑半跪的地方,手劲却大得像要把他捏碎。

宣玑:“等下,电话联……”

“联系”俩字还没说完,盛灵渊身上的黑雾忽然失控似的炸开,一时间遮天蔽日,把什么都吞了下去。

异控局的外勤们身上的异常能量监控同时爆表过载,齐声叫了一嗓子以后,一片死寂。

“这什么?”

“镇定,别慌!”

“我看不见了!”

“靠拢!”

足足有好几分钟,山间凝滞的风才重新流动起来,吹开了那片黑雾。

宣玑和盛灵渊已经不在原地了。

王泽单手抬起差点砸脚的下巴,目瞪口呆:“我从一年级暑假就开始看西游记,没想到‘一阵妖风袭来,卷走了三藏法师’的实景是这样的。”

肖征愣了几秒:“电话……电话联系什么联系?他手机还在总部架着呢!”

天魔的“缩地成寸”比宣玑暴力多了,所经之处,不少本来就已经枯黄的草木像被浓酸腐蚀过,转瞬到了附近一座山的山顶上。盛灵渊落地瞬间,周遭数里之内,不管是猫冬的虫还是冬眠的小动物,全都被惊动,不顾寒冷,顶着西北风一窝蜂地往外逃窜。

宣玑还没站稳,又猛地被他推开。

盛灵渊的声音干涩得像要撕破喉咙:“你到底是谁?”

“彤。”宣玑按住自己的手腕,想把那个人留下的温度攥住,收藏起来,喃喃地说,“但你喜欢叫我小鸡。”

话音没落,脖子被盛灵渊一手扣住,颈间一痛——盛灵渊咬破了他的血管。

宣玑没有躲,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念头,他想:“居然有人连唇齿都是冰冷的。”

但他的血是热的,烫嘴。

三十五块石碑,累世的尘嚣,还没在宣玑的脑子里落稳,因此无处隐藏,被盛灵渊一口吸了过去。

“陛下!”度陵宫里,一个内侍匆匆赶来,“扑通”一声跪在剑炉殿门口——这剑炉已经封了几年,陛下最近不知怎么,又突然说要在殿内闭关,门口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守着,不许任何活物入内。

内侍是个凡得不能再凡的人,可一靠近这剑炉,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回去能做好几天噩梦。

“陛下,太后……太后驾崩了!”

剑炉殿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内侍侧耳倾听片刻,又重重地磕头:“陛下……”

这时,其中一个侍卫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转向剑炉的方向,闭上眼——这侍卫是新来的,不知道是个什么,反正不是人,据说有千里眼、顺风耳。

最近一两年,陛下身边格外爱用这些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只是自从帝师丹离也抱病不露面之后,满朝上下再没有人敢置喙。内侍胆战心惊地屏住呼吸,片刻后,那侍卫转过身来,交代道:“陛下说,着礼部,按旧制办。”

内侍:“……”

没了?

侍卫又平平板板地说:“陛下还说,太后去了,他甚是哀恸,不愿见人,要闭关几日,不要再来打扰。”

内侍头一次听说这种风格的哀恸,然而不敢多问,一低头,快步走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剑炉殿,恍惚间,见那剑炉殿中血光冲天。

内侍吃了一惊,再用力一揉眼,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殿内的青石砖上,有一个鲜血绘制的巨**阵,盛灵渊盘膝坐在血泊正中,赤/身/裸/体,表情平静,天魔剑灵一次一次地想扑过去,可那法阵上似乎有某种屏障,拦着他不让过。

剑灵气急败坏,骂他,求他,可盛灵渊听不见。

黑气从法阵中钻出来,化为无数把小刀,在盛灵渊身上钻进钻出,他的皮肉反复开裂,又飞速愈合。

剑灵能感觉到,灵渊身上那与他同源的血脉在一点一点地剥离。

一道血光直冲天际,他最后从胸口掏出了一颗心——大半被黑气缭绕,只有一点红得惑人。他毫不吝惜地把那一点红切了下去,剩下的心自动长全,拖在他手心里。

盛灵渊看了一眼,嘴角露出笑意:“还是这个与我般配。”

他一挥手,法阵上所有黑气汇聚,拖起那颗心,涌入他的胸口,接着,地面所有的血气翻覆而起,凝固在一起,最后汇聚成了一地珍珠似的血,被他收入了一个小瓷瓶里。

同时,法阵中的盛灵渊仿佛一分为二,一个神色阴沉平静。

另一个脸上却带着悲意,深深地往剑灵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能“看见”那剑灵似的,然后钻入那瓷瓶里,不见了。

这时,殿外有人轻轻地说:“陛下,天牢里……那个人突现五衰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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