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悲呜,是在他刚走近六零三号室门前时响起的。

与其说是悲呜,或许应该说是比较沉重的呼吸声,那声音嘶哑且微带喘息。修治一听到立刻拔腿往前冲。短短的距离,感觉上似几乎是一步就冲抵终点。

一打开庆子家的大门,首先跃入眼帘的,是瘫在地上年轻女子的脸。他当下以为是庆子,可是发型不对。女子瘫坐在地上,好像怀里还抱着什么。

她一看到连鞋也没脱就冲进来的修治,又倒抽了一口气,眼睛瞪得大大的,拼命往后退,结果脑袋撞到墙,发出响亮的“咚”的一声。修治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的是关沼庆子。庆子弯曲着身子,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手臂被绑到身后。

“我,我,我……”瘫坐着的年轻女孩,开始结结巴巴地说话:“我,我……你……这到底是……”

她过度惊慌的模样反而让修治冷静下来,他连忙关上门,在两名女子身边蹲下。

“怎么搞的?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年轻女子只是拼命抖动下巴,迟迟无法开口,一脸铁青,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她几乎整个人被庆子压着,似乎动弹不得。

修治一边抱起庆子,一边问年轻女子:“你是关沼小姐的朋友?”

对方用力点头。

“是你发现的?关沼小姐就是倒在这里吧?”

女子猛烈摇头,用颤抖的手指向厕所说:“她被关在……这里面……”

庆子的手腕和脚踝都遭人捆绑,是用软布做的绳索,一眼就可看出,打结的方式是惯于驾驶小艇或船钓的人系船时打的单结套。修治的背上泛起一阵寒意。

“不管怎样,先把她抬到那边去吧。”

他把庆子抱到客厅后,年轻女子也爬着跟过来了。

“得……得叫救护车。”

“先等一下,那个待会再说。关沼小姐!”

修治让庆子躺在沙发上,解开绳索,边用手掌拍她脸颊边呼唤后,庆子微微睁开眼。乍看之下,庆子似乎没有受伤。这让修治勇气大增,又继续呼唤她。

庆子的眼皮睁开,茫然失神的视线缓缓对准焦距。修治忽然想起当店里的电脑超过负荷当了机,请人来修理后重新启动时的情景——一边担心着会不会有问题,同时逐一按照使用手册打开电源,确认有无故障——庆子恢复意识的模样,让他有此联想。庆子体内的指挥中心,正审慎地一边确认此时恢复意识有没有危险,一边启动电源开关按下“ON”……

最后,庆子的体内大概是按下了“与外部连接”的开关吧,她转动眼睛,看着修治以及一起凑近看着她的年轻女子,然后发出轻轻的咳嗽声,按着喉咙,好不容易才低声说:

“我……你们……怎么会?”

“啊,太好了。”年轻女子发出喜极而泣的声音,扑向庆子肩头。“我还想问你呢。出了什么事?怎么搞的?”

这声音似乎让庆子的意识变得更为清醒。她的眼睛一亮,同时,端整的五官突然扭曲。她试着想起身,挣扎着靠向沙发椅背。

“枪,”她对修治说,“啊,怎么办……?枪被偷走了。”

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前,修治的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就像店里的电脑画面陷入静止状态,突然闪现着“搜寻中”这个字眼。可是下一瞬间,顿时溢出一大堆讯息——

而这个讯息,不管是多么不想看到的资料,在现况中都是真实的。

他的直觉让他脱口而出,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张开嘴,那声音听来遥远得好似别人的声音。

“是织口先生吧?”

(好好跟她去玩。祝你幸福。)

“夺去枪的,是织口先生吧?”

让庆子坐起来、喂她喝水,听她说完来龙去脉,看到柜门大开的枪械柜时,修治的心中已有决定。

去追他吧,不管怎样都得阻止织口。

“你怎么会知道?”庆子问。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喝下去的水一半都吐了出来。看起来似乎很不舒服,在她称为“范子”的年轻女孩扶持下,庆子好不容易才起身。

闻到一股药味,应该是克罗洛芬吧。可能是因为药效,再加上晕倒时撞到头部某处,庆子抱怨强烈头疼。此外,检查之后,发现她的右脚似乎也扭伤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织口埋伏在停车场等候返家的庆子,把她弄昏,抱到这间屋子里关起来。然后打开枪械柜,夺去枪枝和子弹后逃逸无踪。

他的行动,这下子都解释得通了。尽管演变成他所能预期的最糟状况,不过唯一的安慰就是修治知道他打算要做什么。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要这么做?

“为什么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知道是织口先生了?”

“他有一些苦衷,会想要有枪也不足为奇。不过我现在没时间仔细解释了。”

“你想怎么做?”

“去追他,因为我知道他的目的地。”

“不行!”范子大叫。“还是报警比较好。像这种会夺枪的人,你这样的老百姓就算去追他也没用。”

“没事的,我一定会追上他。庆子小姐,你的车呢?”

庆子痛苦地抱着脑袋摇头。

“别提了,我找不到钥匙,说不定连车子也被他劫走了。”

修治不禁咋舌,这是很有可能的。站在织口的立场,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明天上午开庭之前抵达金泽。现在这个时间,唯一的交通工具只剩下开车。当他拟定计划向庆子夺枪时,应该已经把车子也考虑在内了。

“那,我自己想办法。倒是要拜托你,今晚请你先不要报警。我一定会负责把枪追回来,绝不会给你添麻烦。拜托。”

“我知道了。”庆子重重地点头,把身子凑向前。“我也跟你去,去追织口先生。你确定真的知道他的去向吗?”

“我知道,不过……”

“庆子姊,你不行啦!”

正如范子所说,庆子摇摇晃晃地倒向沙发。

“你站都站不稳了,快去医院吧。而且,还是找警察比较好。”

“不行,范子。”

“为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这个人是谁?织口先生又是谁?你们在说什么?”

面对着含泪逼问的范子,庆子镇静地说:“你仔细听我说,佐仓先生你也是。”

庆子仰望修治,舔着失去血色的嘴唇。

“织口先生的事我是不清楚,不过至少,我知道他绝不是为了抢劫而偷枪的人。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吧?”

修治点点头。“对,是很不得已的苦衷。”

“既然如此,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追上他,把枪拿回来才行。”

“为什么?庆子姊,这是为什么?”

“范子,”庆子的声音变低了。“今晚,其实我不是为了射杀你哥才带枪去的。”

修治瞪大了眼睛凝视庆子,范子脸上挂着眼泪,哑然失色。

“我会带着枪混入喜宴会场,其实,本来是打算当着慎介的面前自杀。我以为这样做,可以让他颜面尽失,毁了他的将来。就是这样。我原本想用这种方式殉情自杀。”

“可是……”范子摇头。“你要怎么做呢?”

“那把枪不是有两个枪口吗?你还记得吗?那种枪,子弹会以先下后上的顺序弹出,可是我用铅块把下方枪管的正中央堵死了。在这种情况下开枪,我这个开枪者就会死掉。”

范子原本抱着庆子的双臂,颓然垂下了。

“真的……有可能这么做?”

庆子点点头,仰望修治,眼角微微带着苦笑,说:“我买铅块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佐仓先生,你的直觉是正确的。说什么要用铅块保持枪管平衡,其实是鬼扯的。”

修治用双手抹脸。“你怎么这么傻……”

“对呀。我真是大傻瓜。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将织口先生手中的枪夺回来。万一他开了枪,死的会是他自己。”庆子试着想起身。“他不只是拿走了枪械柜里存放的子弹,连我装在皮包里随身携带的子弹也拿走了。这样更危险。那种红色弹头的子弹,叫做婴儿玛格弹,火药的份量比我平常使用的蓝色子弹还要多。为了确保一定会死,我才特地买了那个随身带去。”

“一旦开枪……会怎样?”

庆子垂下眼,抿紧了嘴角。

“一旦扣下板机,爆炸的火药会把枪膛往后弹,霰弹就会四散纷飞,直击脸部和头部。”

修治转身朝门走去,庆子把他喊住。

“慢着,我也要去……”

她一个踉跄,跪倒在地。范子连忙扶起她,硬把她压回沙发上。

“你不行啦,庆子姐。”

“可是!”

“请你在这等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别傻了,就算你追到他,你认为你一个人能说服织口先生吗?你会以为你只是在骗他。还是让我直接跟他说吧。”

“可是,你脸色这么糟,连站都站不稳了!”

没想到,范子以前所未有的坚定口气,高声说道:“那,我去好了。”

一时之间,修治和庆子都说不出话来。范子凛然挺直了腰杆。

“由我代替庆子姊去。归根究底,庆子姊会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是我造成的。让我代替庆子姊去跟他解释。由我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去跟那个叫织口先生的人说,说不定他反而会愿意信任我。”

范子让庆子躺下后,立刻站了起来,彷佛恨不得能抢在修治前头,冲了出去。修治转头看着庆子,迅速而默默地点个头,这才迈步跨出。

“慢着!”

再次被叫住,两人只好停下脚步。庆子僵着脸,咬着嘴唇。

“你们两个,打算空着手去?”

“空着手?”

“没错。”庆子的眼睛瞥向寝室的枪械柜。“我还有一把枪,是二十号的。虽然口径比被偷的那把小,不过如果在近距离发射其实效果一样。你们带去吧。”

修治退后了半步,他开始怀疑庆子的脑筋是否清醒。

“带去做什么?难道你要我对织口先生开枪吗?”

“我没有叫你射击他。不过,对于一个有枪的人,除非有什么重大因素,否则想徒手说服手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对方为了弄到枪甚至不惜这样对待我,可见他真的已走投无路了。如果要对等地跟他谈判,你也得带着枪。枪就是有这么可怕的力量,这点我很清楚。算我拜托你,你就当作是被我骗,听我一次,把枪带去吧。”

“不需要。”

可是,范子却快步走回来。“枪借我,顺便教我怎么用。”

“喂!”

范子颤抖着转过身,凝视修治。“请你照庆子姊说的做,什么都听她的。因为我们非得夺回那把枪不可。”

这场无言的拉锯战,修治没有获胜。范子帮着庆子起身,带她走向枪械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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