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第一次见到关沼庆子,是距今一年半前的事。刚过完正月初七的那个周日,那一天,正下着雪。

当时,哥哥慎介在东京的堤防下,看起来日照很差的一隅租了间公寓。由于位在千叶稻毛的老家太狭窄,工厂的机器又整天运转个不停,他嫌声音太吵耳,大学二年级起就一个人搬出去住了。

而且,从此难得回老家一趟。从二十岁到他满二十八岁那年为止,虽然曾多次搬家,但就连中间青黄不接的空档,他也不肯回老家。

“太麻烦了。”他皱起脸说。他的心情范子也明白。

慎介自大学法学院毕业,正在准备司法考试,这次是他第六次挑战了。考个六次虽然不算稀奇,可是考虑到国分家的经济状况,容许长子迟迟不就职的状态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不,甚至该说,如果考虑到后来发生的事,也许早就过了临界点。

对他来说,那年是一大关卡,难怪他不想再听到更多唠叨的杂音了。

所以,家里的人也很少主动去看哥哥。起先频频前往探视的母亲,自从被哥哥抱怨这样反而打扰他念书后,也尽量按捺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宅急便送衣服和食物或是打电话,来排解操心。

那天,范子之所以会去找哥哥,是因为从朋友家作客归来,正巧经过附近。即便如此,若非突然下雪,她应该也不会兴起这个念头吧。她是打算去哥哥那里借伞,才动念找上门的。

由此可见,她跟哥哥的关系有多疏远。每次接近哥哥,哥哥总是嫌她烦。相差八岁的慎介总是遥遥站在范子前头,只顾着忙自己身边的事,无瑕表露身为长兄的关怀。

在这拥挤杂沓的陌生地区,仅靠着地址沿路搜寻,远比想像中还要累人。明明听说就在车站旁边,可怎么找都找不到。雪越下越大,从大朵的雪片,变成干燥细碎的粉雪。整片灰蒙蒙的天空,也只能看出已笼罩暮色。

听到路过的国中生喧闹地争论着“应该会积雪吧”,她才惊觉自己应该赶快回家了。身旁的药局就有卖五百圆一把的塑胶伞,如果买回去,八成会被母亲责骂“又做这种浪费钱的事”。可是,已经没办法了……她这么想着,伸手去拿便宜的白色伞柄时,突然有人从背后轻拍她的肩膀。

“你好。”那个女人说,脸上浮现亲密的笑容。因为个头比范子高,她略弯着脖子凑近看着范子。她递过来的伞,有大大的花样,握柄的地方也雕刻着花纹。

“如果是我认错人还请原谅。请问,你是国分范子小姐吗?”

范子略带惊讶回答:“是。”对方一听立刻绽放满面笑容。

“啊,太好了。我只看过你穿着学生服的照片,本来还有点担心。”

然后,她微微缩回下巴,检视什么似的凝视范子,说:“你跟你哥哥长得好像。”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

对于范子的问题,她驱前替范子挡住纷飞的雪花,笑咪咪地回答:“我叫做关沼庆子,是你哥哥的朋友。你要去他公寓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我正好也要去他那里。”

她的左手拎着超市的塑胶袋,袋子一角窜出沾泥的大葱,还可以窥见盒装豆腐。啊,这个人是要替哥哥做饭啊——察觉到这点,其他的问题就不用再问了。

会迷路简直太可笑了,慎介的公寓近在眼前。范子一露面,他意外地瞪大眼睛,对于关沼庆子一笑,说:“啐,这家伙真没用。”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哥哥这种笑容。

结果那晚,她享用了庆子亲手做的菜,过了晚间九点,才让他们两人一起送她到车站踏上归途,慎介还在半路上的便利商店买了一把伞给她。

庆子没说“那我也该回去了”,这点她早已料到。只要看他们俩在公寓的样子,便已一目了然。庆子站在狭小的厨房忙碌时,一次也没问过“欸,你家有没有酱油”或是“锅垫放在哪里”之类的问题。房里散置着怎么看也不像是哥哥喜好的音乐录音带,以及照顾得很好的盆栽、擦得亮晶晶的玻璃杯。连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床上的棉被,也柔软蓬松不带湿气。

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有大嫂——范子常常想到这点,与哥哥不合的我,跟哥哥选好的嫂子或许也会合不来。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很可悲。

然而,亲眼看到庆子,得知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选择了这样的女性后,她认为这一切或许只是她的杞人忧天。庆子是个亮丽的美女,不论是身上穿戴的,或是说话方式,甚至言谈间的遣词用句,都可以看出她是个出身远较范子优越的女性,但她是个温柔贴心的人——范子很清楚,她费尽心思不让范子觉得不自在。

而且,这个人请她看过我的照片……原来哥哥跟她提过我们家族的事。

这点,也让她的心头笼罩着一股暖意。

两人一直陪她走到车站剪票口,车票是慎介替她买的,而且,分手时还叮咛她:“到了家,记得打个电话。”

哥哥的意思是——打个电话来,让我知道你是否已平安抵家。范子难以想像过去的哥哥会说出这种话。

回程中,电车座位的暖气和庆子做的饭菜的温馨,温暖了范子全身,她不禁频频微笑。从窗口眺望出去,这片都市难得一见的雪景,也彷佛是幸福前程的预兆。

探头细看这个夜晚的白色暗影底层,闪着银光的铁轨连接处,不时晃动着红色火焰。为了防止铁轨冻结,正燃烧着油灯。

庆子就像那盏油灯,她想,是那个人温暖了哥哥,让只知在铁轨上奔驰的哥哥,不至于冻结。

那个人,或许可以改变哥哥。

慎介退掉公寓,搬到庆子的公寓跟她同居,是半个月之后的事。

那年五月,慎介通过司法测验的第二次考试,七月通过了论文测验。如果今年再度落榜,他恐怕就得死心了。国分家经营小型印刷厂,由于人手不足和业界的激烈竞争,生意一年比一年差。

早已年过六旬的父亲,和一直以这个自小聪颖过人的长子为傲的母亲,都陷入空前的狂喜。在这份喜悦的底层,夹杂着明显的安心,这点虽让范子略微苦笑,但她并不想拿这件事消遣双亲。

这段期间,范子曾数次与庆子会面。可是,考取之后,慎介仍无意把庆子带回老家正式介绍给双亲。她终于憋不住,催促哥哥,但他却表示“现在手忙脚乱,还不是时候”。

即使如此,她还是试着采听父母是否已从哥哥那里听说过了什么,然而两人似乎毫无所悉。她猜想哥哥大概是害羞吧,不禁莞尔,可是听到母亲说出下面那段话时,她隐约产生不祥的预感。

“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真的很苦,所以这一年来,慎介说不需要我们寄钱给他,真的帮了大忙。”

不需要家里寄钱。这样是很好,可是,他为何没有说明理由呢?是因为跟女人同居,接受人家的照顾,所以不好意思说吗?如果是这样,考取之后,首先就该带庆子回家,表达对她的感激才对吧……

现在回想起来,父母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吧。既然把公寓退租,地址和电话号码当然也会改。或者,母亲打电话去的时候,庆子也曾接到过。

可是,她不打算说破这件事,因为她不希望这样做,把好好的情况给毁了。

她总觉得,好像嗅到了某种腐败的气息。而且,没过多久,范子就发现自己的嗅觉没错。

在华丽的笑语喧哗中,范子背门而立,不知不觉中,咬紧了唇。

因为多亏关沼庆子,现在,哥哥才能站在金屏风前大肆庆祝。

正因为他骗了她,利用她,在最困苦的时候接受了她的资助照顾。

可是到头来,哥哥却轻易地抛弃了她。就像脱离大气层的太空梭,断然甩掉不再需要的燃料筒。

“对我来说,结婚不过是攀升人生阶梯的一个踏板,我可不能随便浪费。”

哥哥当时吹嘘的嘴脸,她觉得自己终生难忘。

当慎介表示已跟庆子分手时,范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几近杀意的愤怒。哥哥并没有洗手革面,果然被我猜对了。我早就知道,这个人,这个应该和我血脉相连的男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

“庆子唯一有的就是钱,她只是个暴发户,而且脑袋空空。”

她是在今年正月才知道这一切打从开始就是计划好的,当时哥哥的友人小川这个人,带着新婚妻子和惠,来到位于稻毛的家中作客。

小川和惠,以前是关沼庆子的同事,对庆子很了解。说她钱多得令人咋舌,是个穷极无聊的千金大小姐,只要能顺利引她上钩,颇有利用价值。

“只要你不跟她订下具体的结婚承诺,到时一定有办法抵赖脱身。对方毕竟也是当地名门大户的女儿,如果闹开了只会损及颜面,所以一定会摸摸鼻子自认倒霉,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没甚么大不了的啦。

就这么简单。

事实上,庆子的确没有闹开,她只是悄然消失。

过了没多久,慎介就有了新欢,那个女孩就是今天的新娘。藉由大学同系的学长居中介绍,两人等于是透过相亲撮合的。

不过,如果慎介还没通过考试,依旧过着拮据的生活,专心准备考试而没工作,想来不会用人介绍这桩婚事吧。新娘的父母应该也是看在他是前途有望的律师预备军,才勉强不计较两家地位的差距,答应这桩婚事。

同时,哥哥选择那个女孩的理由,范子也心知肚明。因为她父亲是在丸之内高级地段开设大型事务所的律师,母亲娘家也有亲戚担任最高法院的法官。相较之下,关沼庆子只不过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可是那个女孩不同,除了有钱,还有庞大的附加价值,所以他才会选择她,今天才会跟她并肩站在金屏风前。

一切都是经过算计、算计、再算计的。

“我好像脱胎换骨了。”

哥哥如是说。一点也没错,脱胎换骨,从此不再是人。

有人用力拉了她的袖子,范子这才回过神。母亲正一脸不悦地看着她。

“他们俩就要回来了,快回位子坐好。”

彷佛计算好般,灯光霎时熄灭,音乐流泄而出。

时钟的指针,指向晚间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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