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勒姆驾驶沃尔沃亚马逊转了个弯,进入国立医院,停在电车站对面。席古·阿尔特曼就站在那里等候,双手插在粗呢外套口袋里。哈利在后座对他打了个招呼,阿尔特曼和侯勒姆互道哈喽,接着车子开上铃环街,继续往东行驶,朝辛桑区的十字路口驶去。

哈利在后座之间倚身向前。

“这就好像我们在学校里做的化学实验,事实上你已经握有所有可以引发反应的成分,但你没有催化剂,一个外来因素、一个必要的火花来引发它。我握有所有的信息,只需要某样东西来帮我把这些信息以对的方式组合起来。我的催化剂是一个重病男子,一个叫作雪人的杀人犯,还有酒吧架上的酒瓶。我可以抽根烟吗?”

一阵静默。

“了解,呃……”

车子穿过布尔区的隧道,朝瑞恩区十字路口和曼格鲁区驶去。

楚斯·班森站在一个未开发的老工地上,朝斜坡上方看去,看着米凯的家。

他在成长阶段经常在那栋房子里吃晚餐、玩耍、睡觉,但自从米凯和乌拉继承那栋房子之后,他就一次也没进去过,真是奇怪。

原因很明显:他没受到邀请。

有时他会站在这个地方,置身于午后的微暗天色中,抬头望着那栋房子,想看她一眼。她,无人可以触及,除了他之外,也就是王子米凯。有时楚斯不禁怀疑,米凯是不是知道?是不是就因为知道,所以才没邀请过他?或者知道的人是她?她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却明白地向米凯暗示,这个和米凯一起长大的瘪四不需要和他们有私底下的来往。现在米凯的事业终于起飞,因此打入对的交际圈,认识对的人,发出对的信号,显得更为重要。最好不要让过去的鬼魂游荡在身边,带着那些最好被遗忘的往事。

哦,这点他清楚地知道。他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明白一件事:他绝对不会伤害她。正好相反,这些年来,他不是一直在保护她和米凯吗?是的,他一直在这样做。他保持警戒,随侍在侧,替他们清除障碍,照料他们的幸福。这是他爱做的事。

今晚山坡上的窗户亮了起来。他们是不是在举行派对?他们是不是在享用美食,谈笑风生,饮用曼格鲁区酒品专卖店绝对不会卖的高级酒品,并用新的方式说话?她是不是在微笑,双眼是不是闪烁亮光?那双眼睛如此美丽,看着你的时候是不是会让你心痛?倘若他有钱,变成富豪,她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这是可能的吗?有这么简单吗?

他在山坡底下那个被炸得满目疮痍的工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侯勒姆的那辆亚马逊绕过瑞恩区的圆环,以庄严的姿态倾斜车身。

一个标志写着曼格鲁区出口。

“我们要去哪里?”阿尔特曼问道,倚着车门。

“我们要去雪人说我们应该去的地方,”哈利说,“回溯到很久之前。”

车子经过出口。

“这里。”哈利说,侯勒姆将方向盘打向右边。

“E6高速公路?”

“对,我们要往东,去利瑟伦,那个地区你熟吗,阿尔特曼?”

“是很熟,可是……”

“那就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哈利说,“很多年前,在一家舞厅外,东尼·莱克——就是我给你看过的手指照片的主人——站在树林外,亲了米雅,也就是郡警史凯伊的女儿。爱上米雅的欧雷走出舞厅,找寻米雅,正好撞见他们。欧雷既震惊又愤怒,扑向这个第三者,这个风流潇洒的东尼。这时东尼隐藏的另一面显现出来,他的微笑消失了,大家都喜欢的调情魅力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猛兽。一如所有的动物,受到威胁就会攻击,东尼的狂怒与残暴,把欧雷、米雅和随后到来的旁观者都吓傻了。东尼把欧雷毒打一顿之后,拿出一把刀,割下欧雷的半截舌头,然后才被旁人拖开。尽管在这起事件中,欧雷是无辜的,但他深受羞愧的困扰,他因为在众人面前得不到心上人的爱而感到羞愧,他因为在挪威乡间的仪式性交配决斗中受挫而受到羞辱,而且他的口齿不清成为他挫败的永远证据。所以他逃走了,逃得远远的。目前为止这个故事你听得清楚吗?”

阿尔特曼点了点头。

“许多年过去了,欧雷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找了一份工作,在工作场所受到大家喜欢,而且因为工作能力而受到尊重。他有朋友,不是太多,但是足够。他们可以成为朋友,是因为其他人不知道他的过去。但他的生活中缺少女人。于是他通过约会网站、个人广告,有时还在餐厅认识一些女人,但这些女人很快就会离开他,不是因为他的舌头,而是因为他心里带着挫败的记忆,就好像一个装满粪便的背包一样。他带着根深蒂固的自我贬损式说话方式,预料自己会遭到拒绝,怀疑女人只是表现得好像她们真的要他一样,就是那些常见的模式。他的挫败记忆发出恶臭,每个女人闻到就想跑开。然后有一天,他遇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竟然奉陪到底,甚至还满足他的性幻想,去一家废弃工厂跟他发生性关系。于是他邀请这个女人上山滑雪,这也表示他是认真的。这个女人名叫奥黛蕾·费列森,她虽然有点儿不愿意,但还是去了。”

侯勒姆驾车在葛鲁莫区转了个弯,这里的垃圾焚化厂冒出黑烟,飘向空中。

“他们可能在山上滑雪,玩得很开心,但也可能奥黛蕾觉得无聊,因为她是个永远都需要新鲜刺激的女人。他们来到荷伐斯小屋,那时里面已经有五个人,包括梅莉·欧森、艾里亚斯·史果克、博格妮·史丹密拉、夏绿蒂·罗勒斯和生病的伊丝卡·贝勒。伊丝卡因为发烧,独自在房里睡觉。晚餐过后,他们点燃炉火,有人开了一瓶红酒,其他人如夏绿蒂则上床睡觉。欧雷躺在卧房的睡袋里等候他的奥黛蕾,但奥黛蕾却不想去睡,也许她终于开始闻到他的那股臭味。接着某件事发生了,有个男人很晚才来到小屋。小屋的墙壁很薄,欧雷听见客厅传来那名男子的声音,全身都僵住了。那个声音来自他最可怕的噩梦,也来自他最甜蜜的复仇之梦。但怎么可能是他,不可能是他。欧雷继续聆听。那个声音跟梅莉说话,两人聊了一会儿,然后那个声音又跟奥黛蕾说话。他听见奥黛蕾的笑声。但渐渐地,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听见其他人陆续去隔壁房间睡觉,但奥黛蕾没去,那个说话声音很熟悉的男人也没去。接着他什么都没听见,直到外头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他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往外看去,就看见了他们。他看见她热切的表情,听见她欢愉的呻吟声。他知道不可能之事正在发生,历史正在重演。他认出了站在奥黛蕾后面,那个正在上奥黛蕾的人就是他,东尼·莱克。”

侯勒姆把暖气开大一点儿。哈利靠回椅背。

“隔天早上大家起床的时候,东尼已经走了。欧雷表现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因为现在他比较强壮,多年累积的恨意让他更为冷酷。他知道其他房客都看见了奥黛蕾和东尼,都见证了对他的羞辱,就跟从前一样。但他很冷静。他知道该怎么做。也许他正盼望这个机会的来临,这最后的刺激和自由坠落。几天后,他已想好计划。他回到荷伐斯小屋,可能请人用雪地摩托载他上去,撕下那页写了他名字的房客登记簿。这一次,他将不会因为羞愧而逃离。这一次,受苦的将是旁观者,以及奥黛蕾,但最受苦的将会是东尼。东尼将背负欧雷所一直背负的羞愧,他的名字将被拖进污泥,他的生活将被摧毁,他将受到上天同样的不公平对待,上天竟然让一个可怜失恋人的舌头被割下一截。”

阿尔特曼稍微摇下车窗,细小的风啸声充满车内。

“欧雷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找一个房间、一个总部,他在那里可以不受打扰地工作,不必害怕被发现。还有什么地方比那座废弃工厂更合适呢?他曾在那座工厂经历了一生中最快乐的夜晚。他开始在那里收集被害人的资料,精心计划。当然了,他必须先杀了奥黛蕾,因为她是当天在荷伐斯小屋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人。大家在小屋里互相交换的姓名很快就会被遗忘,而且房客登记簿也不会有副本。你们确定不能抽烟吗,两位?”

没有回应。哈利叹了口气。

“于是他安排再次和奥黛蕾见面,并开车去载她。他在车里铺了塑料垫。他们前往一个不会受到打扰的地方,可能是达柯工厂。到了那里,他拿出一把有黄色刀柄的大刀,逼奥黛蕾根据他口述的内容,写下一张明信片,寄给她在德拉门市的室友,然后就杀了她。毕尔?”

侯勒姆咳了一声,降一个挡:“验尸报告指出,他割断了奥黛蕾的颈动脉。”

“他下车,拍下一张奥黛蕾坐在乘客座上的照片,刀子穿过她的脖子。这张照片证明了他的复仇,他的胜利。这是他贴上达柯工厂墙壁的第一张照片。”

对向车道有一辆车子偏离车道,随即又回到原来车道,大鸣喇叭,从亚马逊旁边驶过。

“杀害奥黛蕾也许简单,也许不简单,无论如何,他知道奥黛蕾是最关键的被害人。他们不那么常碰面,但他不确定奥黛蕾对她朋友说过他多少事。他只知道如果奥黛蕾被发现遭人杀害,那么她的死就可能连接到他身上,一个被甩的情人会是警方的头号嫌犯。但前提是如果奥黛蕾被人发现。另一方面,如果奥黛蕾显然是失踪,比如说去非洲旅行时失踪,那么他就安全了。”

“于是欧雷把奥黛蕾的尸体沉到他熟悉的地方,那里的水很深,而且人们会避开那个地方,因为利瑟伦湖旁那家制绳厂的窗边有个遗弃新娘。然后他前往莱比锡市,付钱请一名妓女朱莉安娜·凡尼,带着奥黛蕾写的明信片,飞到卢旺达,用奥黛蕾的名字住宿,再把那张明信片寄回挪威。此外,朱莉安娜还从刚果带回了一样东西给欧雷,那就是凶器,利奥波德苹果。欧雷会选择这个特别的凶器当然不是没有理由,因为这个凶器跟刚果有关联,可以让警方怀疑常去刚果的东尼·莱克。朱莉安娜回到莱比锡市以后,欧雷付给她钱。也许就是当欧雷站在颤抖的朱莉安娜面前,看着她流着眼泪,张开嘴巴,吃进苹果,欧雷开始体验到一种快感,一种虐待狂式的狂喜,几乎接近于性欢愉,这种快感是多年来他做了无数孤独的复仇白日梦所带来的。事后他把朱莉安娜丢进河里,但她的尸体浮了起来,被人发现。”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这时亚马逊行驶的道路变得比较窄,两旁出现浓密的森林。

“接下来几个星期,他陆续杀害博格妮·史丹密拉和夏绿蒂·罗勒斯。和奥黛蕾不同的是,他并未藏起她们的尸体,正好相反,他让尸体暴露在外。然而警方的调查工作并未如同欧雷预期,把矛头指向东尼,所以他必须继续杀人,继续留下线索,逼迫警方。他杀了议员梅莉·欧森,把她展示在维格兰露天游泳池。如今警方必须找出这些女人之间的关联,必须找出那个拥有利奥波德苹果的男人。但事情并不如他预期般地发生,于是他知道他必须介入,推警方一把,冒个风险。他在霍门路上监视东尼家,等东尼出门,他就侵入地下室,爬上楼梯,进入客厅,用东尼家桌子上的电话,打电话给下一个被害人艾里亚斯·史果克。他离开的时候,偷了一台单车,让这起侵入民宅案看起来像是普通的盗窃案。他并不在乎在客厅留下指纹,因为大家都知道警方并不会去调查一件普通盗窃案。然后他前往斯塔万格市。这时他的虐待狂倾向已经完全成形。他把艾里亚斯粘在浴缸底,让水龙头的水开着,用这种方式来杀死他。嘿,是加油站!有人饿了吗?”

侯勒姆连车速都没放慢。

“好吧。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欧雷收到一封信,一封威胁信,对方说他知道欧雷杀了人,而且要钱,否则警方就会找上门。欧雷的第一个念头是,此人一定是知道他去过荷伐斯小屋的人,所以想必是剩下两个房客其中之一,不是伊丝卡·贝勒就是东尼·莱克。他立刻排除了伊丝卡,因为伊丝卡是澳大利亚人,已经回国,而且不太可能会写挪威文。那么就只剩下东尼·莱克,多么讽刺!他们在小屋并未碰面,但奥黛蕾可能在调情时对东尼提过欧雷的名字,或东尼可能在房客登记簿上看见了欧雷的名字,无论如何,东尼在报上看见命案新闻之后,一定猜到了其中的关联。东尼会寄出勒索函十分合理,因为金融报纸写过东尼在刚果的投资案亟需资金。于是欧雷做出决定,虽然他更希望东尼在羞愧中活下去,但他必须选择第二个选项,以免事情演变到失去控制。东尼必须死。欧雷跟踪东尼,跟着东尼上火车,前往东尼经常去的地方,沃斯道瑟村。接着欧雷跟踪东尼的雪地摩托痕迹,来到一栋上锁的观光协会小屋,这栋小屋坐落在断崖和裂缝之间。欧雷在这栋小屋中找到了东尼,东尼也认出了来自过去的幽魂,昔日舞厅外的那个男孩,舌头被割断一截的男孩,也明白了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欧雷终于报仇雪恨。他折磨东尼,烧炙东尼,说不定是为了要东尼说出可能的勒索同伴,也说不定只是为了享受快感。”

阿尔特曼用力摇上车窗。

“冷了。”他说。

“欧雷在折磨东尼时,听见新闻播报说伊丝卡·贝勒在荷伐斯小屋,他立刻发现这件事可以有个了结,但却嗅到圈套的气味。这时他想起小屋上方有个雪堆,当地人都说很危险。于是他做出决定,前往荷伐斯小屋,说不定还带着东尼作为向导,并用炸药引发雪崩。事后他驾驶雪地摩托回来,把东尼丢下断崖,这时东尼可能活着或死了,然后再让雪地摩托掉落断崖。东尼的尸体应该不会被人发现,就算被发现,看起来也会像是意外,像是有个烧伤自己的人,正要去求助。”

车子驶入宽广乡间,经过一座大湖,湖面映着清亮月光。

“欧雷得胜了,他赢了,他蒙骗过每一个人。现在他开始享受这场游戏,享受握有权力的感觉,每个人都必须服从他的命令。于是这位用一出大戏操控八人命运的大师,决定留给我们一个道别的手势,或是说,留给我一个道别的手势。”

亚马逊经过一群房子、一个加油站、一家购物中心,然后左转,离开圆环。

“欧雷割下东尼的右手中指。他手上有东尼的手机,他在沃斯道瑟村中心打给我的时候,用的就是这部手机。我的号码不在电话簿上,但东尼的手机里有我的号码。欧雷并未留言,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或是让我们困惑。”侯勒姆说。

“或是向我们表现他的优越地位,”哈利说,“就好像他把东尼的中指留在我的警署办公室门外,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像是对我们比中指一样。他是白马王子,他从羞愧中复原了,他复仇了,报复了所有那些嘲笑他的人以及他们的替身,包括旁观者、荡妇、色狼。接着某件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他在达柯工厂的总部被发现了。事实上警方依然尚未掌握任何证据可以直接指向欧雷,但他们已经非常接近,十分危险。所以欧雷跟他的主管说,他终于要去休假,把积假休完。他会离开一阵子。对了,他已经订了后天的班机。”

“晚上九点十五分的班机经由斯德哥尔摩飞往曼谷。”侯勒姆说。

“好吧,这个故事里的很多细节都是假设,不过已经很接近了。我们到了。”

侯勒姆驾车离开马路,开上一栋大型红木屋前方的碎石路,停车熄火。

木屋窗内毫无亮光,一楼墙上挂着广告,显示木屋角落以前曾是一家杂货店。广场另一端,五十米前方的街灯下,停着一辆绿色的切诺基吉普车。

那辆车凝止不动。声音凝止,时间凝止,风凝止。驾驶座的车窗上缘飘出香烟烟雾,在灯光下袅袅上升。

“这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哈利说,“那家舞厅。”

“那是谁?”阿尔特曼说,朝那辆切诺基点了点头。

“你不认得他吗?”哈利拿出一包香烟,将一根烟放在双唇之间,并未点燃,只是饥渴地看着那辆切诺基冒出的烟雾,“你很可能被街灯骗了,大部分的老街灯会发出黄光,让蓝色的车子看起来像绿色。”

“我看过那部片,”阿尔特曼说,“《决战以拉谷》。”

“嗯,一部好片,几乎有阿尔特曼的格调。”

“几乎。”

“席古·阿尔特曼的格调。”

阿尔特曼并未回应。

“所以说,”哈利说,“你高兴吗?这就是你筹划的杰作吗,席古?还是我应该叫你欧雷·席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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