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凯沉默地看着哈利,也就是说,他那双棕鹿般的眼睛对着哈利,但视线却相反。哈利知道他脑袋里正在开会,这场会议似乎有很多抗议声浪。米凯缓缓松开挂在腰际的攀岩粉袋,仿佛想争取一些时间。

“如果——只是如果——我请你帮忙,却不用任何东西来对你施压,”米凯说,“为什么你要答应?”

“我不知道。”

米凯收拾东西的手停了下来,抬头望过来:“你不知道?”

“呃,绝对不会是出自对你的爱,贝尔曼。”哈利吸了口气,玩弄手中那包香烟,“这样说好了,就算那些认为自己没有家的人,有时候还是会发现自己有个家,有一天你会想葬在这个地方。你知道我想葬在哪里吗,贝尔曼?我想葬在警署前面的公园里,并不是因为我喜欢警察,或者我是‘团队精神’的信仰者,正好相反,我鄙视警察那份对警界的懦弱忠诚,那种有如近亲相奸的同志情谊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他们认为天有不测风云,难保自己有一天不会需要别人帮助。你的同事可以报仇,可以出庭做证,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对你的事视而不见。我痛恨这些事。”

哈利面对米凯。

“但警察工作是我仅有的,我属于警察,而我的职责是侦破命案,不管是为了克里波还是为了犯罪特警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贝尔曼?”

米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下唇。

哈利朝墙边走去:“你爬的是几级的路线,贝尔曼?七级以上?”

“至少是八级,事先不知道路线,一次攀完。”

“难度很高,但我想你可能认为这件案子的难度更高吧,不过没办法,事实就是如此。”

米凯清了清喉咙:“好吧,哈利。”他将背包的绳子拉紧,“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哈利将那包烟放回口袋,低下头:“当然愿意。”

“我得先问一下你的长官,看可不可以。”

“省点儿力气吧,”哈利说,站了起来,“我已经通知他说从现在起我替你们工作。两点见了。”

伊丝卡·贝勒站在两层楼砖房内朝窗外看去,看着对面那排一模一样的房子。这里看起来就跟英国小镇的街道没两样,但却是澳大利亚悉尼市布里斯托尔区的一个小地方。一阵凉爽南风吹了过来。太阳下山之后,午后的酷热就会消散。

她听见一只狗对着两条街外的高速公路拥挤车流吠叫。

对街那辆车子上的一男一女已经换班,现在车上坐的是两名男子,他们正慢条斯理地啜饮加盖纸杯中的咖啡,享受悠闲时光,因为没什么好急的,他们还要值八小时的班,却没什么事会发生。他们挂上空挡,降低新陈代谢的速度,仿效原住民:进入迟缓的休眠状态、生长间歇期。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维持这个状态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她试着想象这些慢条斯理啜饮咖啡的警察,在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是不是能派上用场。

“抱歉,”伊丝卡说,试着控制发颤的声音,她的声音之所以发颤,是因为她压抑着怒气,“我很想帮你们找出是谁杀了夏绿蒂,但你要求的事是不可能的。”她的怒气终究还是占了上风,“我不敢相信这种话你竟然说得出口!我在这里就已经像诱饵了,就算是十匹野马也没办法把我拖去挪威。你们是警察,你们领了薪水不就是有责任要抓到那只禽兽吗?为什么你们自己不去当诱饵?”

她挂掉电话,把手机一扔。手机撞上扶手椅的垫子,吓得她养的一只猫跳了起来,冲进厨房。她将脸埋进双手,让眼泪再度流下。亲爱的夏绿蒂。她最最亲爱的夏绿蒂。

她以前从不怕黑,现在她想到的尽是黑夜。很快地,太阳将会下山,黑夜将会来临,再一次无情地造访这片大地。

手机响起安东尼与杰克逊乐团的歌曲前奏,手机屏幕在椅垫上亮起。她走过去,看了一眼,感觉脖子上汗毛竖起。来电号码是四七开头,又是挪威打来的。

她将手机放到耳边。

“喂?”

“又是我。”

她松了口气,只是警察打来的。

“我在想,如果你不想亲自来挪威,那至少让我们用你的名字可以吗?”

卡雅细看一名男子被拥在一名红发女子的怀抱中,女子面对男子赤裸的颈部,低下了头。

“你看见什么?”米凯问道,声音在博物馆的四壁之间回绕。

“她在亲他,”卡雅说,后退一步,远离画作,“或是在安慰他。”

“她是在咬他,吸他的血。”米凯说。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是蒙克被称为‘吸血鬼’的原因之一。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

“对,我很快就会搭火车去沃斯道瑟村。”

“你为什么现在想来这里碰面?”

卡雅吸了口气:“我想跟你说,我们不能再继续见面了。”

米凯摇动脚跟:“《爱与痛》(Love and Pain)。”

“什么?”

“蒙克原本替这幅画取的这个名字。哈利详细跟你说过我们的计划了吗?”

“对。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谢谢你,索尼斯,我的听力好得很。除非我记错了,否则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好多次了。我建议你考虑一下。”

“我已经考虑过了,米凯。”

米凯抚摸领带上打的结:“你跟他上床了吗?”

卡雅吓了一跳:“谁?”

米凯咯咯轻笑。

卡雅并未转身,她的目光紧紧盯着画作中女子的脸。米凯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处。

光线透入灰色的钢质百叶窗,哈利握着白色咖啡杯,温暖双手,杯子上用蓝字写着“克里波”。这间会议室跟他曾经度过无数时光的犯罪特警队会议室十分相似,颜色淡雅,所费不赀,带有现代的斯巴达风,并非特意采用极简主义,却有点儿缺乏灵魂。这个房间要求效率,好让你能赶快离开。

会议室里的八个人是米凯公布的调查团队核心成员,哈利只认识其中两个人:毕尔·侯勒姆,以及一位不屈不挠、脚踏实地,却不太有想象力的女警探,她的外号叫鹈鹕,过去曾任职于犯罪特警队。米凯将哈利介绍给大家,包括亚尔达。亚尔达脸上戴着角质框眼镜,身穿褐色成衣西装,让人联想到东德。他坐在会议桌最远端,正在用瑞士军刀清理指甲。哈利推测亚尔达应该有宪兵背景。众人都做了报告,而且都支持哈利的论点:案情胶着。哈利注意到他们表现出防卫态度,尤其是在听取关于东尼·莱克的搜寻报告时。负责这项报告的警官说明哪些公司的旅客名单已经查过,但毫无所获,以及哪家电信公司的哪个单位回复说,他们的基地台没有收到东尼的手机信号。这位警官说明镇上的饭店都没有姓莱克的人入住,而且“上尉”(就连哈利都知道这位在布里斯托尔饭店工作、自封“上尉”且过度热心的警方网民兼接待员)打电话来说,他见过一个符合东尼外形的人。这位警官的报告巨细靡遗,却没注意到这些报告的背后所代表的结果是零,毫无结果可言。

米凯坐在会议桌的主席位上,跷起腿,裤子折痕犹如刀子般锋利。他谢过报告的警官,替哈利做了比较正式的介绍,快速念过哈利的简历:警察学院毕业,曾去芝加哥上过FBI连环杀手训练课程,悉尼的小丑命案,擢升为警监,雪人的调查工作。

“从今天起,哈利正式成为我们的成员,”米凯说,“他直接向我报告。”

“他也只听从你一个人的命令吗?”鹈鹕大声说。哈利记起她现在这个姿态,正是她得到这个外号的原因。只见她突出下巴,鼻子又长又尖有如嘴喙,细细的脖子伸得长长的,视线从眼镜上方射来,充满怀疑,同时又十分贪婪,像是在考虑要不要把你放在她的菜单上。

“他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米凯说,“他是团队里的自由分子。我们可以把霍勒警监视为顾问,是不是这样,哈利?”

“有何不可?”哈利说,“顾问就是个薪水过高、评价过高的家伙,以为他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会议桌上传来节制的哧哧笑声。哈利和侯勒姆交换眼神,侯勒姆对他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只不过他现在真的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米凯说,“你跟伊丝卡·贝勒通过电话了,哈利。”

“对,”哈利说,“但首先我想先多听听看你们计划如何将她当作诱饵。”

鹈鹕清了清喉咙:“我们还没有做出详细的计划,目前的打算是带她来挪威,公布给大众知道,让她住在一个可以让凶手接近的地方,使她成为容易到手的猎物,然后静观其变,希望凶手会出来吞下这个诱饵。”

“嗯,”哈利说,“很简单。”

“经验告诉我们,简单最有效果。”手拿瑞士军刀、身穿东德西装的亚尔达说,眼睛注视着食指指甲。

“同意,”哈利说,“但这次的诱饵不肯配合。”

会议桌上传来呻吟和绝望的叹息。

“所以我建议让计划更简单点儿,”哈利说,“伊丝卡·贝勒对我说,既然我们领了薪水,就有责任要抓到那只禽兽,为什么我们自己不去当诱饵。”

哈利环视会议桌,至少他得到了注意力,但要说服他们比较困难。

“是这样的,我们握有一项凶手没有的优势。我们可以假设,凶手撕下了荷伐斯小屋的房客登记簿,所以他有伊丝卡·贝勒的名字,但他并不知道伊丝卡长什么样子。凶手那天去了小屋,但伊丝卡和夏绿蒂比他先到,而伊丝卡因为生病,整个晚上都待在卧室里,那间卧室又只睡了她和夏绿蒂两个人。她一直睡在房里,直到隔天其他人离开,换句话说,我们可以玩一个小小的角色扮演游戏,用我们的人假扮伊丝卡,骗过凶手。”

哈利再度扫视会议桌,只见众人脸上堆着厚厚的怀疑神色。

“那你打算怎么让凶手进入这个圈套?”亚尔达问道,阖上瑞士军刀。

“利用克里波最擅长的事。”哈利说。

一阵静默。

“这件事是?”最后鹈鹕问道。

“开记者会。”哈利说。

会议室里的静默几乎触手可及,直到一阵大笑声打破静默。那是米凯的笑声。众人惊讶地看着上司,明白哈利的计划已被同意。

“所以……”哈利开口说。

会议结束后,哈利将侯勒姆拉到一旁。

“鼻子还痛吗?”哈利问道。

“你是要道歉吗?”

“没有。”

“我……呃,还好你没有打断我的鼻子,哈利。”

“我的技术应该再加强。”

“你到底要不要道歉啊?”

“抱歉,毕尔。”

“太好了,我想这表示你要我帮忙吧?”

“对。”

“帮什么忙?”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去德拉门市查过奥黛蕾衣服上的DNA,那个跟她一起去小屋的男人,应该和她碰过好几次面。”

“我们去查过她的衣柜,但问题是她的衣服都洗过、穿过,甚至后来还接触过很多其他人。”

“嗯。据我所知,她不常滑雪,你有没有查过她的滑雪装备?”

“她没有滑雪装备。”

“那护士制服呢?说不定那件制服只穿过一次,上面还沾有精液。”

“她也没有护士制服。”

“没有短得不像话的迷你裙,也没有印有红十字标志的帽子?”

“没有,只有一套浅蓝色的医院裤子和上衣,可是一点儿都没办法引人遐想。”

“嗯。说不定她找不到有迷你裙的护士制服,或者根本懒得去找。你能帮我检查那套医院衣服吗?”

侯勒姆叹了口气:“我说过了,我们查过衣柜里所有的衣服,发现可以洗的都洗过了,没有留下任何污渍,连一根头发也没有。”

“你可以把衣服带去化验室,重新再查一遍吗?”

“哈利……”

“谢了,毕尔。还有,我刚刚是开玩笑的,你的鼻子很棒,真的。”

下午四点,哈利去接小妹,开的是克里波的车。这辆车是米凯分配给他用的,直到另行通知。他们驾车前往国立医院,找阿贝尔医生谈话。哈利解释了一些小妹听不懂的部分,小妹流了些眼泪。接着他们去探望父亲,父亲已被移到另一间病房。小妹紧握父亲的手,轻轻呼唤父亲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像是要把他从睡梦中温柔地叫醒。

席古·阿尔特曼走了进来,将手搭在哈利肩膀上,没搭很久,他说了几句话,没说很多。

哈利将小妹载回松恩湖畔的小公寓后,驾车前往市中心,然后继续往前开,在单行道、道路施工处和死巷里左弯右拐,穿过购物区、毒品区,直到整座城市出现在下方,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要去德国碉堡。他打电话给爱斯坦。十分钟后,爱斯坦出现了,将出租车停在哈利的车子旁边,打开车门,调高音乐,走过来坐在哈利旁边的砖墙上。

“昏迷,”哈利说,“我想应该不算是最糟糕的事吧。有烟吗?”

他们坐着聆听快乐小分队的《传输》(Transmission)。主唱是伊恩·柯蒂斯(Ian Curtis)。爱斯坦总是喜欢早逝的歌手。

“可惜在他生病以后我没跟他说过话。”爱斯坦说,深深吸了口烟。

“他病得再久,你都不会去跟他说话的。”哈利说。

“对,这是我的慰藉。”

哈利大笑。爱斯坦斜斜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知道当父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可不可以大笑。

“你现在想做什么?”爱斯坦问道,“要狂欢吗?我可以打电话给崔斯可……”

“不行,”哈利说,摁熄香烟,“我得工作。”

“你宁愿选择死亡和堕落,也不愿意喝一两杯?”

“你知道,你可以趁他还有呼吸的时候,去说声再见。”

爱斯坦打个冷战:“医院让我起鸡皮疙瘩。反正他什么也听不见,不是吗?”

“我说的不是他,爱斯坦。”

爱斯坦迎着烟雾,眯起眼睛:“哈利,我小时候得到的一点儿养育,是来自你父亲,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爸连他妈的苍蝇屎都不配得到。我明天会去医院,真的。”

“很好。”

他看着上方那个男子,看见男子嘴巴开阖,听见字句说出,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什么差错,因为他无法将那些字句组合成有意义的话语。他只明白时候到了,复仇的时候到了,他必须付出代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个解脱。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一个大型的圆形木柴火炉,双臂被迫向后抵在火炉上,双手被两条滑雪带绑着。他不时呕吐,也许是因为脑震荡的关系。血已止住,他的身体也恢复知觉,但他的视线里有一团来来去去的雾。尽管如此,他毫无疑惑。那个声音,那是鬼魂的声音。

“你很快就要死了,”那声音轻声道,“就跟她一样。但你还有一件事情要做,你要选择你想怎么死,遗憾的是,你只有两个选择。利奥波德苹果……”

男子拿起一个金属球,上头有许多孔洞,其中一个洞伸出一个圈环。

“已经有三个女人尝过它的滋味,她们都不是很喜欢,但是没有痛苦,而且很快。你只需要回答这些问题:你想怎么死?还有谁知道?你跟谁合作过?相信我,苹果是比较好的选择。你是个聪明人,可能已经想到了……”

男子站了起来,用一种夸张的姿态挥动手臂来保持温暖,同时露出大大的微笑。打破寂静的只有他的轻声细语。

“这里有点儿冷对不对?”

接着他听见刮擦声,然后是低低的咝一声。他看着火柴,以及晃动的、宛如郁金香的黄色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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