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南区犯罪特警队队长尼尔·麦考梅用手顺过稀薄蓬乱的头发,仔细观察坐在侦讯室桌子对面戴眼镜的女子。伊丝卡·贝勒直接从她任职的出版社来到警局,身穿朴素发皱的套装,但她身上散发的某种气质,让尼尔认为她身上的套装价格不菲,只不过这身套装并不是设计来吸引像他这种简单的人。然而伊丝卡的住址显示她并不特别富有,布里斯托尔区并不是悉尼最时尚的地区。伊丝卡看起来成熟理性,绝不是那种夸张、戏剧化、喜欢博得注意力的人。再者,是悉尼警方打电话叫她来的,不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尼尔看了看表。今天下午他要跟儿子驾船出海,约好在船只停泊的华生湾碰面,因此他希望这件事不会拖太久。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最后伊丝卡说了一件事。

“贝勒小姐,”尼尔说,靠上椅背,双手交叠在显眼的大肚腩上,“为什么这件事你没跟别人提过?”

伊丝卡耸起肩膀:“为什么要提?又没有人问,而且我不认为这跟夏绿蒂的命案有关。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问得这么详细,我以为你关心的只是小屋里发生的事,而不是……后来才发生的事。这不过是个小事件,很快就结束了,我们也就忘了。像他这种白痴到处都有,我们总不能每碰到一个这种讨厌鬼,就跟警方报案吧?”

尼尔吼了一声。伊丝卡说的当然没错,而且尼尔并不想追踪这件事。每当问题人物的头衔是以“警察”为开头或结束,就会带来很多麻烦和不愉快,还会带来大量工作。尼尔望向窗外。太阳正在杰克逊港的海面上方闪耀光芒,曼力区那头仍有烟雾升起,尽管本季的第一场野火已被扑灭。烟雾往南飘去。温暖宜人的北风阵阵吹来。这是个出海的好天气。尼尔喜欢霍利这个人,他是叫霍勒还是霍利?反正他都叫他挪威仔。之前那起小丑命案,挪威仔表现出色,帮了他们很大的忙,但那个高大的金发挪威仔在电话里听起来身心疲惫,尼尔衷心希望霍利可不要又昏倒了。

“我们从头开始说起,好吗,贝勒小姐?”

米凯走进奥丁会议室,听见里头的说话声立刻停止。他大步走向主席座,放下笔记,将笔记本电脑接上USB槽,沉稳地站在房间中央。调查团队共有三十六名成员,是一般命案的三倍。调查工作已经进行了很久,却没有斩获,因此需要多次振奋士气,但整体而言,这群调查人员像英雄一样奋力不懈。这就是为什么米凯允许自己和小组成员稍微享受逮捕东尼·莱克这个乌龙大胜利所带来的欢欣鼓舞。

“你们今天都会看到报纸。”米凯说出开场白,环视众人。

他省去不必要的遮掩。挪威三大报的其中两家,在头版登出相同场景的照片:东尼在警署外坐上车子。第三家报纸登出哈利的资料照片,照片中的他在脱口秀节目上,正在讨论雪人案。

“你们都会看到,霍勒警监负起了全责,这是正确且适当的。”

他的声音从四壁反射回来。他看见保持沉默的警察同人露出倦怠的晨间目光。或许这是另一种倦怠?倘若如此,就必须将它除去才行,因为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克里波部长今天来过,说司法部打电话来问了一些问题。沙漏里的沙已经快流光了。

“我们已经没有主嫌犯了,”米凯说,“但好消息是我们有了新线索,而且这些新线索都将我们从荷伐斯小屋带到了沃斯道瑟村。”

他走到笔记本电脑前,按下一个键,他所准备的Power Point报告页面出现在画面上。

半小时里,他详细说明了克里波掌握到的事实,包括姓名、时间和可能路径。

“问题是,”他说,关上电脑,“我们面对的是哪种杀人犯?我想我们可以排除型的连环杀手,因为凶手并不是在特定人口群组中任意挑选被害人,这些被害人都和特定的时间地点有关。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凶手有一个特定动机,而且这个动机是理性的。倘若如此,我们的工作就简单多了,只要找出动机,就能找到凶手。”

米凯看见几名警探点了点头。

“问题是没有目击证人可以跟我们说明,目前所知另一个还活着的伊丝卡·贝勒,当时单独在房间里睡觉,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还没出面说明。比如说,我们知道奥黛蕾·费列森是跟一名最近才认识的男子一起去的,但她的朋友之中没有人知道这个男子是谁,所以我们可以假设这是逢场作戏的关系。我们正在调查她用手机或网络联络过的男人,可是这要花很多时间过滤。由于缺乏证人,所以我们必须自己找个调查起点。我们需要凶手犯案动机的假设。凶手杀害至少四个人的动机是什么?”

“妒忌或听命于人。”后排有人回答。

“这是依据我们的经验。”

“同意。谁会执行去杀人的命令?”

“有精神病史的人。”一个语调平板的芬兰腔声音说。

“以及没有精神病史的人。”另一人说。

“很好。谁可能妒忌?”

“小屋里某个人的伴侣或配偶。”

“那会是谁?”

“可是我们查过被害人伴侣的不在场证明和潜在动机,”又一人说,“这是我们最先调查的事,但被害人不是没有伴侣,就是其伴侣在侦讯之后排除嫌疑。”

米凯很清楚他们只是在绕了好一阵子的老路上继续绕圈子,还用脚踩下油门,但现在的重点正是要踩下油门,他确信荷伐斯小屋是一块跳板,可以让他们脱离老路线。

“我们并未排除所有被害人的伴侣和配偶的嫌疑,”米凯说,摇动脚跟,“我们只是不认为每个人都是嫌犯。谁在老婆遇害时没有不在场证明?”

“拉瑟穆斯·欧森!”

“没错。我去挪威议会找拉瑟穆斯谈话时,他承认几个月前曾经发生过他所谓的小小‘吃醋事件’——他跟一个女人调情,才导致梅莉跑去荷伐斯小屋整理心情。这在日期上是吻合的。也许梅莉不只是整理心情而已,也许她还进行了报复。从这里衍生出一个想法:当天晚上,所有被害人都在荷伐斯小屋的时候,拉瑟穆斯不在奥斯陆,他住进沃斯道瑟村的一家旅馆。既然他老婆在荷伐斯小屋,那么他在那附近干吗?他当晚是在旅馆,还是去长途滑雪?”

米凯面前的许多眼睛,眼皮不再沉重或疲倦,正好相反,他在这些眼睛里点燃了火花。他等待回答。要让这么大的调查团队进行头脑风暴,通常不是高效率的做法,但这件案子他们查了这么久,每个人提出的看法、直觉和古怪的假设都曾经被反对过,使得他们自我受挫。

一名年轻警探试着提出假设:“他可能在晚上突然抵达小屋,正好看见梅莉进行的报复行动,于是他悄悄离开,计划这整起事件作为消遣。”

“有可能,”米凯说,走向主席座,拿起笔记,“第一个支持这个假设的论点是,我刚刚收到挪威电信提供的数据,上面显示那天早上,拉瑟穆斯和他老婆梅莉通过电话,所以我们可以假设他知道梅莉要去哪一栋小屋。第二个支持这个假设的论点是:天气报告指出当天晚上出现月亮,整个晚上的天气都很晴朗,所以拉瑟穆斯可以跟东尼一样,轻轻松松就滑雪到荷伐斯小屋。第一个反对这个假设的论点是:为什么他要杀害他妻子和可能的通奸对象以外的人?”

“说不定她的通奸对象不只一人。”一名女警探高声吼道。那女警探矮小丰满,米凯判断她是女“同志”,因此想过如果找一天晚上邀请她来加入他和卡雅,不知会是何种光景?当然这不过是想想而已,“说不定当天晚上荷伐斯小屋发生的是大杂交。”

众人的笑声回荡在会议室里。很好,气氛轻松了点儿。

“说不定他没看见梅莉跟谁上床,也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只知道有人跟梅莉一起窝在棉被底下。”另一个声音说,“所以他一个也不放过。”

更多笑声响起。

“够了,别再浪费时间在这里胡扯了。”埃斯基尔森说。他是资深警探,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干了多久。会议室安静下来。“你们这些小伙子有谁记得几年前犯罪特警队侦破的一件案子?当时每个人都认为有个连环杀手在外犯案。”埃斯基尔森继续说,“他们查出凶手是谁之后,才发现凶手其实只想杀第三名被害人,但他知道如果被害人只有一个,自己一定会被怀疑,所以他才杀了其他人,施放烟幕弹,让警方以为凶手是在乱杀人。”

“天哪,”一名年轻警官高声说,“犯罪特警队真的破过案子?一定是被他们蒙到的。”

这名年轻警官环视四周,露齿而笑,脸却越来越红,因为现场没有一个人回应。有点儿调查经验的人都记得这件案子。这件案子现已被编入全北欧警察学院的课程大纲。这件案子是个传奇,破案之人也是个传奇。

“我是哈利·霍勒。”

“早安,霍勒老兄,我是尼尔·麦考梅。你好吗?你在哪里?”

尼尔似乎听见哈利说“我在昏睡”,但认为哈利说的应该是挪威某个城市的名字。

“我跟伊丝卡·贝勒谈过了,当晚在小屋的事她没什么可说的,但是隔天晚上……”

“嗯?”

“一名警察载她和夏绿蒂离开小屋,回到他的住处,而且当贝勒小姐因为感冒而在睡觉的时候,那名警察和夏绿蒂在客厅喝了一杯掺水烈酒,然后他试图勾引夏绿蒂,结果起了肢体冲突,严重到夏绿蒂大喊救命。贝勒小姐醒过来,冲进客厅,看见那名警察已经把夏绿蒂的滑雪裤拉到膝盖。那名警察立刻停手,贝勒小姐和夏绿蒂则决定去车站搭车,最后住进一家饭店,那家饭店的所在城市我不知道要怎么发音……”

“耶卢市。”

“谢了。”

“你说‘试图勾引’,尼尔,但你的意思应该是指‘强暴’吧?”

“不是,我不得不请贝勒小姐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最后才归纳出最正确的描述。她说夏绿蒂的说法是,那名警察违反她的意愿,拉下她的裤子,可是却没有碰触她的私处。”

“可是……”

“我们或许可以假设那名警察的意图是什么,但实际上我们并不真的知道。重点是当时并没有发生任何法律可以加以处罚的事,贝勒小姐也同意这个说法。毕竟她们根本没去报警,只是仓皇离去。那名警察甚至还找了村子里的怪人载他们三个人去车站,协助她们搭上火车。据贝勒小姐所说,那名警察看起来似乎一点儿都没因为发生那件事而烦心,他更想拿到夏绿蒂的电话,而不是道歉,仿佛这是当男人碰上女人会发生的再正常不过的事。”

“嗯。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哈利,只有我们已经依照你的建议,派警察保护贝勒小姐,二十四小时轮班服务,食物和日用品都为她送上门,她只要在那里享受阳光就好,如果布里斯托尔区有阳光的话。”

“谢谢你,尼尔,如果还有事情……”

“突然发生的话,我会打电话给你,你也一样。”

“当然。保重。”

这可是你说的,尼尔心想,挂上电话,望向窗外的午后蓝天。现在是夏季,白昼较长,他还是可以趁天黑之前,出海游玩一个半小时。

哈利下床冲澡,动也不动地站在莲蓬头底下二十分钟,让热烫的自来水冲刷他的身体。他踏出淋浴间,擦干发红的敏感肌肤,穿上衣服。他看了看手机,发现他睡觉这段时间有十八通未接来电。看来那些记者设法查出了他的电话。他认得头几个号码来自挪威三大报和两大电视频道,因为他们的电话号码前几个数字都是固定的。其他电话号码则比较多变,可能是渴望得到消息的新闻工作者打来的。但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组号码上,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因为他的大脑里有某个地方很喜欢记忆数字,或是因为区号告诉他这通电话是从斯塔万格市打来的。他浏览过去的来电记录,发现两天前也接到过这个号码打来电话。这是柯比森的电话号码。

哈利按下回拨键,用脸颊和肩膀夹住手机,用双手绑靴子的鞋带,却发现他该买一双新靴子了。靴底的铁片松了,因为有这铁片,他才可以安心地踩在钉子上。

“我的老天,哈利,他们今天在报纸上把你吊起来烤干了,简直跟虐杀没两样嘛。你的长官怎么说?”

柯比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虚弱,可能是纵欲造成的,或只是单纯的虚弱。

“我不知道,”哈利说,“我还没跟他说上话。”

“犯罪特警队没事,是你个人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是你的长官要你为团队扛起责任吗?”

“不是。”

电话那头静默许久,才又说话:“不会……不会是贝尔曼吧?”

“你有什么事,柯比森?”

“妈的哈利,我跟你一样,进行了一些违法的单独调查,所以首先呢,我必须知道我们是不是还属于同一条战线?”

“我没有战线,柯比森。”

“太好了,我听得出你还是跟我们站在同一条战线:失败者战线。”

“我正要出门。”

“好。我又跟丝迪娜·奥尔贝里谈了一下,也就是艾里亚斯·史果克很喜欢的那个女人。”

“怎么样?”

“原来艾里亚斯告诉过她更多那天晚上在小屋发生的事,比我第一次讯问她的时候还要多。”

“我开始觉得第二次讯问比较管用了。”哈利说。

“什么?”

“没什么。好了,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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