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户原、幸一和中村三个人围桌而坐,慢慢地品味着酒的味道。但幸一的脸上己逐渐露出一些颇不耐烦的神色。他想尽量快些开始谈判。在一切尚未成为过去之际,他心里总不踏实,老感到十分不安。

“是时候了。”井户原暗暗做了决定,把自己手中的一杯酒慢慢地放到桌上。

“总之。再次请您原谅,阁下事务繁忙,可我还不得不劳动大驾,把您请到这儿来。事情的症结是,菅沼先生在世时借了我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达就是他的票据,上面写明他各个时间借债的数目,”井向原把从账簿里摘录的那张纸条放到幸一面前。

幸一和中村都低头去看纸条。接着中村从皮包中拿出一个厚厚的大本子,开始核对纸条上写的票据号码和数目,他把其中几个数字指给幸一看,幸一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谢谢,”幸一把纸条还给井户原,“经我们把它与我们现行的材料核对,款项和日期全都相符。中村先生,您是公司财政部门的总管,是否也同意呢?”显然,井户原要把问题进一步砸实。

“是的,我可以证明,您条子上所写的这些期票确是已故菅沼先生出具给您的。”

“菅沼先生是我的恩人。但是当我在抄录这份期票清单时,我自己也深感吃惊,我怎么竟贷给他这么多钱?要知道,总数差不多是整整三百亿元啊!”井户原叹了口气,显出十分难过的样子。“您知道,我也不怎么轻松,如果我不借出这三百个亿,我可以办成多少事啊!可以想象,我遭到了多么大的损失!”

“真对不起,我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而且干什么都独行其事,独断专行,不和任何人商量就办了。老实说,我也只是在他去世后,才知道这些期票的事的。而中村,他既然知道一些情况,可又不敢违抗我父亲的旨意。因此,对于中村,我毫无责怪之心。父亲是个道道地地的专制者。他连一分钟也不会容忍自己身边有一个违抗他意志办事的人。因此,当中村最后终于把负债的总数告诉我时,我差点没晕过去。”

“也许,菅沼先生在临终前对这笔账有什么指示吧?”井户原早知道死者在幸一掌心写了谁的名字,但他认为没有必要直截了当地把此事挑明。

“遗憾的是,一切都发生得十分突然。因此父亲什么也来不及和我交待。”幸一字斟句田地回答。

“原来如此!”井户原十分冷淡地说。

菅沼向井户原借贷来的三百亿现金,全用于堵塞东洋钢铁公司当时出现的、为数众多的漏洞,以粉饰、掩盖公司的实际困境。一切都是从北海道建厂开始的。人们曾从旁一再劝告过他,指出,兴办这个企业是毫无意义的。但是,他一点也听不进去,对别人的劝告全都置之不理。至于他的下属,想都没想过要违抗他的命令。

新工厂从一开始生产就出现了巨额亏损。但是,菅沼千方百计地不让亏损在平衡表上反映出来。否则,他一贯正确的企业家的威信就立刻化成泡影了。他死要面子,极端地自尊,他不容许出于新工厂亏本而降低东洋钢铁公司的利润、减少支付股东的红利,或者让公司的股票跌价。

他如此深情自己作为一个企业家的一贯正确性,甚至当他所投资的企业一开始就蚀本赔钱、遭到挫折时,他也毫不怀疑。到最后仍然是他稳操胜券。而且,以往的某些事实也加强了他这种近似盲目的自信。

就拿一九四九年来说吧,当时普遍萧条,东洋钢铁公司正濒于破产的边缘。但是朝鲜战争爆发了,菅沼立即看到了战争给自己企业所展示出的前景,他毫不迟疑地急剧扩大生产,抓住这个油水最大的赌注。

过去还遇到一些别的情况,当他不听别人的建议和警告,而由行其事执意去干时,却获得了成功。

这次,是他第一次在建设工厂方面摔跟头。工厂亏损很大,而且在近期内也不大可能出现挽救这种局面的奇迹。

这一下,可把菅沼吓坏了。当然,他到银行贷了款,从加入他“康采恩”的其它公司中调剂了一笔资金。但这一切总是有限的,超过这个限度,它就必然要在企业的收支平衡表上反映出来。而这一点,正是菅沼最不乐意看到的。

正是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向井户原求助。

井户原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们当时会面的情形。

菅沼把他邀请到常供约会用的一位大厦,在把女侍者召来之前,开门见山他对他说:“喂。井户原,借我五十个亿。”

井户原则赶紧回答:“一定照办!”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但现在想起来,此情此景仍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那次会见后两天,他去找菅沼,交给他50亿现款。菅沼要的正是现金,因为交付这么大数目的有价证券,肯定会引起旁人对自己的注意。

“过六个月一定归还。”菅沼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他希望在期票上只签自己的姓,这样的话。井户原就好象是把钱借给他菅沼私人的。但井户原坚持要他以东洋钢铁公司董事长的名义签署。因此很自然,现在的债务就得算在公司的账上,而不是算在菅沼私人的账上。

菅沼如期归还了五十亿元,但很快又借了五十亿元,以后又借了八十亿元、一百亿元。每一次期票都要重新改写日期。

当井户原已经积存了相当多的一包期票时,有一天他对菅沼说:“董事长先生,这一次请不要再改期了,该还债了!”

菅沼所后十分不快地说:“喂,井户原,你这不是要杀我吗?!现在公司正处于危险之中,如果要我现在还债,公司就得破产拍卖。再说,这些钱在你那里也是闲搁着。过些时候再说吧!”

就这样,又改写了一张期票。

井户原记得,这次谈话也是在新桥的一座会见大厦中进行的。菅沼不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进行这类谈判,因为这些借款对公司职员是绝对保密的。只有中村和财政处处长根本知道这些贷款。

一个让周围的人都感到十分惊奇的现象出现了:北海道的工厂明明在亏本,治金业正处在停滞之中,而东洋钢铁公司却一如既往,创造着稳定的利润,照样支付股息,而且他的股票丝毫没有下跌。经济评论家门把这一切都归结为菅沼的杰出才能。

菅沼在世时,井户原再出没有开口让他还债。第一,他感到自己多亏菅沼的提携,是菅沼把自己带起来并竭力设法庇护他,其次,他深感菅沼似乎属于他无法达到的那个世界的人,因此也就不好意思再开口向这位大人物谈债务问题了。最后,井户原觉得,菅沼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他这些巨款是从哪儿来的,所以也不敢催逼得太紧。

但是,现在情况完全变了,菅沼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儿子幸一成了掌握大权的老板,井户原对他没有任何道义上和其它方面的义务,田此他决定利用东洋钢铁公司的困难处境,转入进攻。

根据幸一计算,按照时限最紧迫的期票,他应该在近期内归还井户原九十亿元。

“井户原先生,从您国外归来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和您讨论此事。您能否再稍稍等一个时期,就象先父在世时您所做的那样?”幸一说。

“这不行。”井户原毫不犹疑地立刻回答;“我自己打算办一件事,需要支付大笔款子。您无法想象,我给菅沼先生的低息贷款使我蒙受了多大的损失。但是出于感激之情,我一直沉默着,不好意思张口。现在,以及往后,我可不能这样做了。”

“我赞同董事长的请求。”中村也在一旁恳求,同时向井户原一躬到地。

“别那样,中村。”幸一连忙制止他,感到他这样做太过份了,有失体面。

中村抖嗦了一下,继续央求似的看着井户原的双眼说:“给您井户原先生带来这么多的不快,我也是有罪的。我知道,您也是不易的。但无论如何,还得请您宽期半年……如果您现在就要求我们立即支付这批期票,那么等待我们公司的就是破产。”

“别夸大其词了,中村!对东洋钢铁公司来说,三百亿元算得了什么呢?区区小事罢了!”

“不,井户原先生,这不是区区小事。”幸一忍不住插话说,“我们确实处于很困难的境地。我不愿意责备死者,何况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是,他确实走得太远了。我也不会宽恕公司某些职员的过错。但是,这一切都已成为事实,现在全部资任落在我的肩上。当然,我年轻,也没有足够的经验。坦率地说,现在许多人对我还不信任,尤其是财政界的人士。先父在世时,情况完全不同。他得到银行方面的绝对信任,但是对于我,银行家很不放心,都小心翼翼、十分谨慎。虽说先父在世时我已当了总经理,但是一切银行业务都由他自己亲自操办和负责。我甚至想象不出,立即归还您的全部债务,会导致什么样的灾难性后果。请您能理解这一点。”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您。”井户原平静地说,一边慢慢地抽着烟。这句话他已经重复了多次,但毫不让步。

“好吧,那我们设法凑足半数,而另外一半,让咱们改写一张期票,往后再多延长一些日子吧!”幸一提议说。

井户原还是坚持说,这笔钱他全部需要。

这对幸一仿佛是一种挑衅,它明白无误地提示对方,让对方懂得:对您的父亲,我相信,而对您,我不相信。

“如果您非要这样的话,那么您是否同意一半交付现金,而其它部分用支票抵押?”幸一用颤抖的声音、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准备把东洋钢铁公司的股票让给您一小部分,同时还把我们所属的其它公司的股票也让给您一部分。”

幸一实在不愿用东洋钢铁公司的股票来抵债,他担心井户原把它攫取到手占为已有。但是,井户原已经把他逼得走投无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虽说,掌握了一定款项的支票,井户原还不至于立即会成为公司中一个有充分权力的股东老板,但是他完全可以把它们作为一个立足点,然后开始从其它人那里购买东洋钢铁公司的股票。象井户原这样的人是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因此,当菅沼在儿子掌心写上“井户原”的名字时,他肯定不仅仅指债务方面的问题。他一定是向儿子发出一种警告:当心井户原。对于这点,幸一心中是十分明白的。

“您是指菅沼‘康采恩’哪些公司的股票呢?”井户原问道。

幸一说了几个公司的名字,他的打算是不让某一个公司的大部分股票落入井户原手中;此外,这几个公司没有一个是能获得巨额盈利的。

“遗憾的是,我不能接受您所说的这几个公司的股票。”井户原摇摇头。他可不是傻瓜,当然不会上幸一的当。

“那么,您想要什么样的呢?”幸一问。他也早就料到井户原一定会拒绝他所说的那些公司的股票。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要‘八千代’建筑公司的股票。”

“‘八千代’?”中村和幸一交换了一下眼色。

“您这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建筑业发生兴趣的呢?”幸一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问道。

“这个么……我就有这种可恶的怪脾气,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最近我突然又对建筑这一行业发生了兴趣。”

八千代公司主要从事工程技术工程。在这个公司开始遇到困难的时候,菅沼把它的主要股票全部收购了过来,但他对建筑业并没有特别兴趣,因此对“八千代”并没有补充投资。

现在,虽说它还有些亏空,但比起菅沼“康采恩”的其它许多公司,亏空确实要少得多。这是因为“八千代”的主管人是本行业中的一位能人,经验丰富,而且对本行业中的信息掌握得十分精确。如果不打算搞什么大规模的建设,公司马马虎虎也还过得去。

井户原打算要“八千代”公司的建议出乎幸一和中村的意料之外,都感到很突然。他们预料井户原会要“康采恩”一些主要公司的股票。

“建筑业相当复杂,您当真要‘八千代’的股票?”中村问。

“中村,”幸一打断他的话,“您怀疑什么呢?井户原先生在提出这个建议之前,显然已经把一切利弊都权衡过了。不管如何,我和董事们商量—下,再给您答复。”

“‘八千代’的资本大约是二十亿元。”中村插话。

“对。”井户原表示同意,“但其中百分之六十的股票已经属于我了。”

中村很快就算出,井户原从这里总共只得到十亿元支票,而这次仅只抵偿了他的一小部分债款。这意味着,井户原马上就要提出其它要求了。

果然井户原并没有让他们等待,马上就张口了。

“然后,我想取得东洋钢铁公司在银座的房产……”

井户原还没有说完,幸一和中村就都不禁惊讶得叫出声来。

菅沼在逝世前

两年多的时间中,在银座买了大片土地,并在那里盖了一幢十二层楼房,其中大部分已经租了出去。

大楼座落在靠近新桥的热闹地区,因此各色各样的公司刹那间蜂涌而上,承租了全部房子。楼房的收入很大,特别是由于第一层全都租给了商店。这幢楼房是菅沼一生中的骄傲之一。是他晚年值得夸耀的一项事业,它象征着东洋钢铁公司的坚固性。

因此,当井户原提出把这座建筑物的权利转绘他时,幸一和中村确实给吓得目瞪口呆了。

“这办不到!”幸一惊叫了一声,终于从惊恐中清醒了过来。

“原来如此!您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吗?”井户原阴沉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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