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不需要史汪提醒,因为爱尔丝芭姨母的声音已经从敞开的房门外传了进来。

柯林·坎贝尔正发出一连串隆隆如铜管似的低音,让人无法听清楚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显然是刻意憋着气说悄悄话。可是有着独特大嗓门的爱尔丝芭姨母一点都不配合。

“双套房?真是的,我才不替他们安排双套房呢!”她说。

低沉的嗓音变得更加模糊,好似在提出抗辩或警告。然而爱尔丝芭姨母不予理会。

“我们可是正当清白的人家,柯林·坎贝尔,别以为到曼彻斯特当了几年医生就可以为所欲为。双套房!是谁在大白天就把我的宝贝电灯给打开了?”

爱尔丝芭姨母此刻正站在门边,用分外严厉的语气喝斥着。

她是个中等身高、瘦骨嶙峋的妇人,一身深色衣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高大些。凯萨琳推测她将近90岁,但亚伦知道这并不正确,爱尔丝芭姨母只有70岁,而且保养得相当好。她有一双十分锐利、不安定、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眼珠,手臂下夹着一份《泛光日报》,走路时衣服窸窸窣窣的。

史汪赶紧走过去把灯关掉,几乎就在这同时激怒了她。爱尔丝芭姨母嫌恶地睥睨着史汪。

“把灯打开,”她简短地命令。“这里头暗得看不见半个人影。亚伦·坎贝尔和凯萨琳·坎贝尔呢?”

这时柯林欢喜雀跃得像只勤快的纽芬兰犬,伸手指着他们。爱尔丝芭姨母沉默不语,久久打量着两人,眼皮眨也不眨,仔细得令人浑身不自在。最后她点点头。

“没错,”她说。“你们是坎贝尔家的人,我们家族的人。”她走向放着家族圣经的边桌,在后面的马毛呢沙发坐了下来。她穿着靴子,而且不算小巧。

“他走了,”她说,目光移向那帧盖着黑纱的照片。“他能一眼看出谁是坎贝尔家的人。只要对方脸色不对劲或者怪腔怪调的,安格斯会马上把他赶出去。”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两名来客。

“亚伦·坎贝尔,”她突然说。“你属于哪个教会?”

“英国圣公会吧,我想。”

“你想?你不知道吗?”

“好吧,就是英国圣公会。”

“你也是吗?”爱尔丝芭姨母问凯萨琳。

“是的,我也是!”

爱尔丝芭姨母点了点头,仿佛她心底最深沉的疑虑在瞬间获得了厘清。

“你们根本没上教堂,我清楚得很,”她突然发起火来,声音颤抖地说。“简直是天主教的耻辱!”她说。“你真该感到羞耻,亚伦·坎贝尔,真该替你所有的亲朋好友感到羞耻难过。你竟胆敢去妓院和淫妇犯下通奸的罪行!”

这席话让史汪傻了眼。

“女士,我敢说他从来没到过那种地方,”史汪替亚伦辩护着说。“还有,这位年轻的女士其实也称不上是——”

爱尔丝芭姨母转过身来。

“你是谁?”她指着史汪说,“就是你大白天的把我的电灯打开对吧?”

“女士,我没有——”

“你是谁?”

史汪深吸了口气,挤出他最灿烂的笑容,走到她面前。

“坎贝尔小姐,我是伦敦《泛光日报》的代表人,就是你拿的那份报纸。我的编辑非常荣幸接获你的信函,很高兴我们的忠实读者遍布全国。坎贝尔小姐,你在信里头提到,要揭发一些关于在这里发生的一桩谋杀案的惊人情节——”

“咦?”柯林·坎贝尔转身凝视着她。

“于是我的编辑派我大老远从伦敦赶来采访你。我很乐意聆听你想说的任何话,不管是公开或非公开的都好。”

爱尔丝芭姨母一手搁在耳朵后面,用同样的专注神情听着,最后她说:

“这么说你是美国人了?”她说着眼睛一亮。“你有没有听过——”

又来了,这真是太离谱了。史汪两手交叉,保持微笑着说:

“是啊,坎贝尔小姐,”他耐着性子。“你不需要告诉我,我知道,我早就听过关于你们安格斯老兄的笑话了,他吝啬得连一便士都不肯给寻血猎犬。”

史汪微微一愣。

他依稀觉得他似乎遗漏了什么。关于这则趣闻,他的版本或许有误。

“我是说——”他说。

亚伦和凯萨琳两人饶富兴味地看着他。然而真正令人在意的是爱尔丝芭姨母的反应。她端坐在那里瞪着史汪。他一定察觉到她在盯着他那顶帽子看,于是他立刻把它给摘了下来。

爱尔丝芭终于开口,深思熟虑地吐出一字一句,悠缓稳重得有如法官的宣判。

“安格斯·坎贝尔为什么该给寻血猎犬一便士呢?”

“我的意思是——”

“它不懂得如何用这么多钱的,不是吗?”

“我是说,分!”

“分什么?”

“-t,一分钱。”

“依我看来,年轻人,”爱尔丝芭姨母沉默了好一阵子,又说。“你还真是疯癫呢,竟然想送钱给寻血猎犬!”

“抱歉,坎贝尔女士!请把它忘了,那不过是则笑话!”

这话不啻火上添油,让爱尔丝芭姨母益发觉得不受用,就连柯林都怒目瞪视着他。

“笑话是吗?”爱尔丝芭的愠火又逐渐升温。“安格斯·坎贝尔尸骨未寒,你竟敢跑到他的灵堂来说笑话?我绝不能容忍这种事!依我看,浑小子,你根本不是《泛光日报》派来的。你知道皮普·艾玛是谁吗?”她丢下一句。

“谁?”

“皮普·艾玛是谁?你连这都不知道,呃?”爱尔丝芭姨母甩着报纸大吼。“你不知道在你工作的报社里负责写专栏的是谁?你别想找任何借口!——你姓什么?”

“麦何斯特。”

“啥?”

“麦何斯特,”这个默默无名的家族的后裔说。他被爱尔丝芭姨母的连珠炮轰得连平日的敏捷机智都消失无影。“我是说,麦昆。我真正的姓是史汪。我叫查理·伊文斯·史汪,不过我是麦何斯特或者麦昆家族的子孙,而且——”

爱尔丝芭姨母连吭都不吭一声,只是朝门口一指。

“容我解释,坎贝尔小姐——”

“请你出去,”爱尔丝芭姨母说。“别逼我说第二遍。”

“你听见她说的了,年轻人,”这时柯林介入,两手拇指勾在背心袖孔里,严厉注视着史汪。“真是的!我也很想好好尽地主之谊,不过我们有些家规是绝对冒犯不得的。”

“可是我解释过了——”

“请你立刻从门口走出去吧,”柯林摊开双手说,“还是你喜欢从窗口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亚伦以为柯林真会拎着史汪的领子和裤管,像酒吧赶人那样把他抛出屋外。

史汪满口咒骂,比柯林早一步到达门口。他们听见他迅速跑了出去。这过程发生得如此仓促,亚伦都还来不及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却令凯萨琳激动得几乎要落泪。

“好个家族!”她紧握着拳头,气得顿足大叫。“噢,老天,这是什么样的家族!”

“你怎么了,凯萨琳·坎贝尔?”

凯萨琳像是个斗士。

“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爱尔丝芭姨母?”

“什么感觉?”

“我觉得你是个傻得不得了的老女人,这就是我的感觉。好了,把我也轰出去吧。”

令亚伦意外的是,爱尔丝芭姨母笑了笑。

“我还没那么傻,亲爱的,”她抚着裙摆,自满地说。“我还没那么傻。”

“你认为呢,亚伦?”

“我认为你的确不该就这样把他赶出去,至少也先看一下他的名片。这家伙为人非常率真,只不过像萧伯纳《进退两难的医生》那出戏里的男人,天生无法准确地传达他所见到或听到的任何事情。他很可能会是个麻烦人物。”

“麻烦人物?”柯林说。“怎么会?”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怀疑。”

柯林显然是只光会吠但不会咬人的狗。他伸手耙一下他那浓密的头发,双眼圆瞪,最后抓抓鼻子。

“你想,”他咕哝着说。“我是否该出去把那家伙找回来?家里有几瓶藏了80年的威士忌,那会让驴子高兴得唱歌的。今晚我们就开它一瓶,亚伦老弟,如果我们请他喝——”

爱尔丝芭姨母带着有如花岗岩般静默、无可通融的傲慢站了起来。

“不准那流氓再踏进我家门一步。”

“我知道,我的老姑娘;可是——”

“我说得很明白:不准那流氓再踏进我家门一步,就这样。我会再写封信给报社编辑——”

柯林瞪着她。“对了,我正想问你。你向报社说什么有神秘的谋杀案情要揭发,却什么都没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爱尔丝芭倔强地紧闭嘴巴。

“说呀!”柯林说。“说清楚!”

“柯林·坎贝尔,”爱尔丝芭缓慢而且经过深思熟虑后反扑。“照我的话做就是了。带亚伦·坎贝尔上塔楼去,让他瞧瞧安格斯·坎贝尔是如何不得善终,让他仔细想想圣经的明训。你,凯萨琳·坎贝尔,到我身边来坐着,”她拍拍沙发说。“你在伦敦有没有常去参加舞会呢?”

“当然没有!”凯萨琳说。

“这么说来你没跳过吉鲁巴舞啰?”

这场意在改善彼此关系的谈话后来有什么发展,亚伦不得而知。柯林催促他走向片刻前邓肯和查普曼才通过的那扇门。

亚伦发现,原来这扇门直接通向塔楼的一楼。里头是个相当宽敞整洁的圆形房间,有着白色石墙和铺石地板,看起来像是曾经被当做马厩之用。一道双木门装有链条和挂锁,门外是南侧的庭院。

这道门此刻敞开着,光线流泻进来;另外有一道低矮的拱门,沿着里头一段螺旋状石阶即可通向塔楼内部。

“不知是谁老喜欢把这扇门打开,”柯林咕哝着说。“门外也有一道挂锁。你相信吗?任何人只要有备份钥匙都可以……

“听我说,小子,那位老姑娘显然知道一些内情。老天!她脑筋清楚得很,你亲眼看见的。她确实知道一些内情,嘴巴却闭得死紧,也不管这里头关系着35000镑的巨额保险金。”

“她为什么不告诉警方呢?”

柯林哼了一声。

“警方?老弟,她连死因调查官都不理会了,更何况是警察?她很久以前曾经和警方闹得不愉快,好像是为了一只母牛还是什么,从此她就认定所有警察都是强盗恶棍。我猜这大概也是她要找报社的原因吧。”

柯林从口袋摸出一支石南烟斗和一只油布袋来。他在烟斗里填满烟草然后把它点燃。火柴光照亮他那蓬乱的胡髭,盯着燃烧烟草的眼睛变成了斗鸡眼。

“至于我……倒是无所谓。我是识途老马。我有一些债务,安格斯也知道,不过我总是有办法解决的,至少我是这么希望。可是爱尔丝芭!老天,她根本身无分文!”

“这笔钱会怎么分配?”

“你是说,假设拿得到的话?”

“是的。”

“很简单。一半归我,一半归爱尔丝芭。”

“她是以合法妻子的身份取得的?”

“嘘!”柯林悄声说,迅速环顾了下四周,捏着熄灭的火柴棒在他面前挥舞。“就当我说溜了嘴。她说什么也不会争取正名为他的合法妻子,这点你可以拿你的靴子来跟我打赌。要知道,那老姑娘爱面子几乎到了变态的地步。”

“多少看得出来吧,我想。”

“这30年来她顶多只肯承认她是他的‘亲戚’,就连安格斯这样口无遮拦的家伙都从来没敢在公开场合泄漏一个字。不行就是不行,这笔钱可说是一笔遗赠,我们不该拿。”

他把焦黑的火柴棒甩掉,挺起胸膛,朝石阶点了点头。

“好啦,走吧!如果你想上去的话。总共有5层楼高,104级石阶。走吧,当心别撞上了头。”

亚伦已经好奇到无暇去在意阶梯数有多少。

就如同一般螺旋阶梯,这段石阶像是永远爬不完似的。沿着楼梯间西侧——也就是背对着湖的那一侧——的墙面,开着许多偌大的窗户。尽管有柯林的烟草熏着,里头依然弥漫着股类似马厩的潮霉气味。

借着即将消逝的天光,他们一路摸索着朝外的那面墙,踏着凹凸不平的石阶,艰难地往上爬。

“你哥哥该不会每天都睡在塔顶吧?”亚伦问。

“没错,就是这样,数年如一日。他喜欢在窗口欣赏湖面的景色,觉得上头的空气比较新鲜,不过这都只是我的观察。老天!我不行了!”

“其他

房间有人睡吗?”

“没有,只是用来堆放杂物。都是些安格斯发明的不切实际、迅速致富的计划书。”

柯林临窗停下脚步喘气,亚伦望着窗外那轮幽灵般飘悬在树林间的残缺红日,感觉似乎不可能爬升到这高度,然而此刻他们所见的视野却极为惊人。

往西边眺望,在他们眼底浮现的是那条通往英维勒瑞的主要街道。沿着席拉山谷再过去一点的一个岔口分布着许多堆满颓倒枯朽木材的畸零地,阿雷山谷也在这里上升为低缓山丘,之后延伸向达马利。那是多年前袭击阿吉尔郡的一场暴风雨造成的,柯林说。如今那里徒留一片死寂和枯凋的树木。

往南边,在大片尖耸的松林间坐落着阿吉尔大城堡,它的四座高塔每当下雨便会变换颜色。再过去是一度为法院的庄园宅所,被控犯下亚宾谋杀案,亚伦·布雷克·斯图亚特的监护人詹姆斯·斯图亚特就是在那里接受审判的。这片大地是如此丰盈,吞吐着众多人名、歌声、传说和迷信——

“坎贝尔医生,”亚伦悄声说。“老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

柯林的烟斗窜出一丝火花。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绝不会自杀。安格斯自杀?简直荒谬!”

烟斗窜出了更多火花。

“我并不想看见埃列克·法柏斯被吊死,”他发牢骚似地补充。“可是他被吊死也是活该。埃列克对安格斯向来恨之入骨。”

“这个埃列克·法柏斯究竟是什么人?”

“噢,只是个外地来的家伙,后来定居下来,酒喝多了,以为自己也是发明家。勉强算是吧。他和安格斯合作发明了几样东西,结果落得和一般事业伙伴同样的结局:闹翻了。他说安格斯诈骗他。也许真是这样吧。”

“所以法柏斯在出事的那天晚上才到这里来大闹?”

“没错。他一路跑进安格斯的卧房,想讨回公道。喝得醉醺醺的。”

“可是他们把他拦住了,不是吗?”

“是的,或者该说是安格斯把他拦住的。虽说安格斯年纪大了,但体力一点都不输人。接着几个女人加入,她们还搜了他的卧房和其他房间,怕埃列克又偷偷溜进来。”

“结果并没有。”

“是的。接着安格斯把门上了锁——还有门栓。可是当晚还是出了事。”

要是柯林的手指甲长一些,他也许会当场啃咬起来。

“法医判断死亡时间是在10点钟到凌晨1点钟之间。这有什么用?嗯?我们早就知道10点钟以前他还没出事,因为那时候我们都还看见他好端端活着,可是法医没办法说得更明确。他说安格斯的伤势不会立即致命,他很可能昏迷了好一阵子才断气。

“反正我们只知道安格斯是上了床以后才出事的。”

“怎么知道的?”

柯林做了个愤怒的手势。

“因为他们发现他的时候还穿着睡衣,床单皱皱的,而且他把灯熄了,也把窗口的遮光帘拿了下来。”

亚伦突然想起什么来。

“你知道吗,”亚伦咕哝着说。“我差点忘了我们正在打仗,还有灯火管制的问题。瞧瞧这里!”他指着那些窗户说,“这些窗子都没有装遮光帘?”

“没有,安格斯习惯摸黑爬上爬下的,他说给这些窗户装遮光帘只是浪费钱。不过安格斯也说了,他卧房窗口的灯光从几哩外都可以看得见。真是的,别再问那么多了!你自己上去瞧瞧吧。”

他说完熄了烟斗,像只不怎么优雅的气球冲上剩余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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