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卫藤和义的心情一样很糟。

首先是那个年轻护士的态度太差劲了。取回餐点时,看到没吃完,就不断说教那个营养价值如何如何、那个费用又如何如何,一副当护士很了不起似地。当然要抗议了,于是把餐点一把打翻,那女人竟用最恶毒的眼神瞪向自己,最后还不断碎碎念。真是叫声超难听的夜莺。

医院伙食之难吃也叫人火大。这家医院号称市立医疗中心,果然脑外科、咽喉科、耳鼻科、胃肠科、心脏外科、泌尿科等几乎所有医疗设施都齐全了,就只少了牙科,但会每半年从外面请开业医师前来进行强制性检查,只要发现异常,医院也会派车接送就医。拜此之赐,卫藤的蛀牙发现得早,也已经治疗好了。尽管每天泡在各项检查、各种药物中,对这里的设备倒无不满,唯独伙食比超商便当还差,让人觉得这里的厨房没有盐巴这种东西,喝的汤也只是白开水而已。鱼煎得半生不熟,连饭都是六分陈米配上四分麦子。对挑嘴的自己来说,这些根本就是狗食。这种东西干嘛非强迫人吞下去不可?更何况,自己可是鼎鼎大名的卫藤和义啊。

然而,最令人受不了的其实是自己的身体。糖尿病——真是一种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疾病。不过才四十过半,为何非受这种老人病的痛苦不可呢?

那天发生的情景记忆犹新。正在法庭上为被告人是否具责任能力进行辩论时,突然腰部剧痛,就这么当场倒下。随即送医,醒来时人已经在床上了。医师告知是因为过度偏食及饮酒而病发。一听,果然想到一大堆日常生活中的征兆,如视力衰退、频频晕眩等,偏偏就是不想上医院,结果这笔账一口气来要了。但是,卫藤认为不养生、不忌口绝非他个人的自我管理能力太差,要怪就怪工作实在太忙了。

卫藤自开设事务所以来,一直以处理刑事案件为主。虽然律师是各自独立的行业,业界却存在着鲜明的等级之分。以债务整理等民事案件为主而赚取佣金的律师,在同行间很被瞧不起,还是以处理世人关注的刑事案件、向国家请求赔偿的案件而扬名的律师才会受到瞩目,也才会有更多生意上门。卫藤哪有闲工夫去处理欠债还不出来这种穷人家的事。事实上,卫藤会成为大忙人,是从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那桩松户市少年犯罪案开始的。大多数人都判断检方有利,可结果,卫藤让被告获得无罪判决,打了漂亮的一仗。于是卫藤以新进气锐的人权派律师之姿,一跃成为媒体宠儿,并如他所料,委托辩护的案件蜂拥而至。

卫藤原本就是个见机行事、能够胜负立判的人,而且接案向来考虑周到,八成会败诉的案子一概不接,因此战功彪炳,屡战屡胜为他带来更多的委托案。除了累积实绩之外,他在业界的风评也不错,没多久便被任命为律师会的干事。像他这样的新人竟能在一群律师老手的勾心斗角中出线,可说是异例中的异例。不过,为了兼顾律师活动与律师会的运作,只得牺牲睡眠时间,歆食也多半是客户作东的宴席,全是高蛋白、高热量的山珍海味。

事业如此一帆风顺,健康却日渐恶化,恶性循环的结果终至今日的疾病缠身。对于放眼未来将进军政坛的卫藤而言,不得不说是意外打乱人生布局。若是单纯的过劳也就算了,但糖尿病这种疾病相当凶险,截至目前在法庭上交手的检察官或法官根本比不上。视力衰退、动脉硬化,最后连行走都有困难,可怜的卫藤落到没有轮椅就无法移动的地步。卫藤受到的打击太大了。正所谓爬得愈高跌得愈重。即便客户和事务所的职员们嘴巴上不说,但大家都视同卫藤已经退出律师界了。

然而律师这行只要没被剥夺资格,只要人还没死,谁也不能强迫谁停业。因此,虽然卫藤大骂一天天削瘦下去的两只脚,仍然梦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再站上法庭。不仅视力,连记忆力也衰退了,岂止下半身,连手腕到指尖都开始感觉麻痹了,但这个现实他却始终视而不见。

吃完六点送来的晚饭后,卫藤便匆匆套上外套离开病房。路上遇见几名护士,但她们只是投以责难的眼光,并不想阻止他。“没在怕吧?明明晚上那家伙会出来趴趴走的说。”当中也有人故意说得很大声让他听见,可不用说,卫藤根本不放在心上。

外面的确冷飕飕,但还不到刺骨的程度。虽然坐着轮椅,但并非下半身不遂,而且这样的寒冷,正好可以刺激被医院的暖气吹得昏沉沉的大脑。一天中要是不能有半个小时接触外界的空气,愤懑就会累积下来而且消毒药水的味道闻久了,便会觉得这个病永远不会好似地,让人充满不安。和这个不安相比,青蛙男算什么。

外面的世界正陷入依姓名的五十音顺序将人残忍宰杀这种恐怖氛围中。依照顺序,下一个牺牲者好像是以“エ”开头的人。难怪护士们会说卫藤有生命危险。最先说这件事的护士表情好认真,但卫藤一笑置之,因为不论下一个被杀的人是谁,肯定不会是自己。不知幸或不幸,如今的自己已沦为医院的俘虏,不住在家里,也不住在事务所。院方也未对外泄漏住院病人的身分吧,因此除了家属、事务所员工以及医院的人以外,应该没人知道卫藤和义的住处。一个住处不明的人,怎么可能被疯子锁定目标呢?

卫藤坐的是电动式轮椅,不需要以腕力操作。散步路线是从医院通到河川、铺得相当好的自行车专用道,所以毫无通行障碍。再加上近来大家都怕凶手出没,一过傍晚便不外出走动了,因此自行车也很少。

到了河川的堤防就折返回医院,这是卫藤的固定路线。走没多久,风向变了,改吹顺风。卫藤从怀里掏出香烟,点火。别说是个人房,医院无处不禁烟,之所以强烈向院长要求单独外出散步,原因之一便是为了能够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而尽情吞云吐雾。

深吸第一口烟时,背后传来迫近的脚步声。

哒哒踏踏。

哒哒踏踏。

好难得啊。念头这么一起的瞬间——。

冷不防,后脑勺遭袭击。

似要把头打下来的攻击。

眼球快要飞出去了。骨头应声破裂,同时无法呼吸,铁锈味在口腔和鼻腔间扩散。卫藤的头撑不住地往前倒之后,又向后反弹,拉长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捆住。

随即被用力一绞。

力道猛烈,似要将脖子拧碎。事出突然,痛觉消失,只感到喘不过气来。

意识急速低迷下去。

要绞得更紧吗?又被捆了一圈。

此时,嘴唇的右边碰到谁的手指。

反射性地,张开嘴巴不顾一切地死命狼咬。

拧绞的力量瞬间暂停,但马上又开始了。紧咬的下巴泄气似地,没力了。

数秒后——卫藤的呼吸停止,心跳也消失了。

但。掉在地上的香烟还点着火。

正田町的河边发生火灾。接获邻近居民的通报,消防队员立即赶到现场。发现燃起熊熊火柱的是一个人。火势虽已紧急扑灭,但等到县警的搜查员赶来时,尸体已经三分之二以上碳化了。

河边,煤油燃烧的臭气和尼龙、肉烧焦的苦臭混为一体飘散着。闇黑中,警车的车灯照出煤烟窜升。野风吹袭,可全然无法吹散那强烈的恶臭。古手川用手帕紧紧摀住口鼻靠近尸体,因为光看便知道只要吸一口气就要吐了。事实上灭火后,好像有几名新进的消防队员吐得乱七八糟。

尸体是坐在轮椅上被烧的,煤油似乎是从头上淋下去,所以头部最先碳化。也因为如此,和全身比起来,烧焦的头颅显得不成比例地小。轮椅还有些地方烧得火红,冒出刺鼻臭味。

“烧得有够惨的,明天就轮到我们了吧。”

渡濑也用手帕按住嘴巴说。

“明天的报纸,会让搜查本部整个着火,你看。”

递上来的尼龙袋中,装着笔迹熟悉的纸张。

“会烧成这样都是因为发现得太慢了。就像现在看到的,河边的两侧被堤防遮住,使得堤防下方的民宅看不到这里。通报者是住在大楼五楼的居民,但那个通报者一开始好像也以为是谁在河边焚烧垃圾。”

原来如此。古手川心想。虽然是死角,但离民宅并不远,常识上根本想不到会在这里烧人。但,这名凶手至今已经连续干了几票违背这种常识的事了。

纸张和死者的钱包一起放在尸体旁边,还慎重地用石头压住。

钱包里有驾照,轮椅上也印有医院的名字,得以马上查出死者身分。随即连络市立医疗中心,对方也正在寻找死者,因此迅速照会完毕。仓惶赶来的主治医师从烧剩下的部位特征,立刻证实被害者就是卫藤和义本人。

“先不说一般人的印象,在检察官还有我们这边,他是个风评很差的律师呢。虽然顶着人权派的头衔,其实骨子里是个利欲熏心、见钱眼开的势利鬼。听说去年夏天紧急住院的,真想不到已经坐轮椅了。”

“但是,通常这种时期、这个时间,这样的人物会单独出来散步吗?他的胆子这么大喔?”

“因为只有自家人和医院的人知道他住在哪,所以不可能被当成目标。听说那家伙说过这样的大话。最近大家都知道个资法,询问处不必说,只要本人不希望,连病房里也不会贴出名字。那么,问题就在这里。这样的话,青蛙男是怎么知道卫藤律师住处的呢?最合理的解答是?”

“……医院的人,或者律师事务所的谁就是青蛙男。”

“那就赶快把所有关系人的名单列出来,列完后,还要查明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和背景资料。”

厌烦的口气中听得出些微的希望,这是因为终于能锁定嫌犯了,可以说是前三件命案以来的大进展。然而,古手川隐隐约约觉得希望渺茫。

那样狡猾且心机重的凶手,怎么可能随便做出留下自己地址这种蠢事。虽然是在人家的住处杀人,但还是挑选日常生活空间的死角。而且即便犯下三起命案,也极少留下任何直接连结上自己的东西。犯人百密必有一疏——这句老掉牙的话确实说中了不少案例,但就是觉得完全不适用于这次的命案上。

“班长,那个……”验尸官向这边喊。

“什么事?”

“请过来一下,有东西想让你看。”

带过来的是烧焦的尸体,正面朝上。整个头愿焦黑,眼球也烧光了,只有牙齿还留下部分白色。验尸官以职业性的冷静抓住上下颚,慢慢掰开。

“知道了吗?上下的齿缝里夹着类似肉片的东西,因为是在口腔里面,所以没烧光。”

凝视手电筒的光轮中间。夹在牙齿内侧的残留物,确实像是吃剩的残渣,大小差不多满满一耳挖勺。

“请赶快照会医院伙食的菜单。很少人会让这么大的食物残渣黏在牙齿里面不管吧,为慎重起见……”

“你觉得是什么?”

“我想是什么肉片应该错不了,所以,很难想象是在烧死之前咬自己的皮肤或肉。运气好的话……这是凶手的。也就是被害人咬下了凶手的一小块肉。”

“凶手的一小块肉……”

“凶手从被害人的背后把绳子往后套在脖子上,然后在后面交叉,又绕回前面再交叉一次来绞死。碰到被害人嘴唇的部分恐怕是手指吧。”

“班长,你刚刚说捜查本部会着火?”

“是啊,说得难听一点,从事发以来,我们一直遭各界指责,被来自各方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警备部被夺走,甚至被解体。这都不算什么,但最后的下场,就是我们要和尸体一样被烧成炭。你看好了,明天各家报纸一定炮火对准本部,猛攻我们耗费这么多时间和人力办案,却防止不了第四起命案发生。这已经不是换一两个干部就能了事的。主屋闹大火。一定会延烧到几个人身上。但。真正可怕的还不是这个。”

渡濑压低声音。

“人人陷入恐慌状态后,警察迫于外界压力而一味急着破案的话,往往会错抓犯人造成冤罪。这种事,从向来就不怎么威风得起来的警察历史就能得到证明。无论如何,这种事绝对不准发生。冤罪有三大坏处,会把无辜的人的一生都葬送掉,却放真正的犯人逍遥法外,还会让民众对警察失去信心。会带来这三大坏处的案件,让它走进迷宫也好。如果会陷害一个无辜的人,还不如让一个凶手跑掉。”

古手川吓一跳,不由得东张西望。最后那句话,再怎样都不是担任捜查指挥的人应该说出口的。所幸渡濑旁边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喏,你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吗?”

“该怎么说,简直像是被从上面监视那样让人心里直发毛吧。”

有同感而默默点头。

“这次的凶手不能光说他异常,叫人害怕的是他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搞不好被我说中了,我觉得不只是这个犯罪行为本身,连这个行为会对媒体和世人

造成怎样的影响,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了……不,不对,我总觉得连我们都被那家伙耍得团团转,也不只我们,整个饭能市民全都被他玩弄于股掌间似的……”

说到这里,渡濑突然摇摇头。

“唉呀,我刚说的你随便听听,当成我在胡思乱想好了。”

古手川再次默默点头。但,并非同意渡濑是在胡思乱想而点头,其实,古手川也一直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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