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早晨,太阳仍躲在东边的山脉后面。浓雾笼罩,能见度只有数公尺而已。

仓石巡查独自骑自行车前往佐合公园。尽管睡眠不足,但清晨的冷风刺激皮肤,刚好赶走瞌睡虫。昨夜十一点刚过,有个母亲通报她的小孩去便利超商买东西没回来。和那位母亲在她家附近找了整整一遍后,已经是半夜三点了。向辖区警察署报告事件梗概后是四点。然后才好不容易钻进被窝里,却又被一则通报吵醒,说是在公园发现人的尸体;而那时候是六点,因此才睡两个小时而已。即便如此,仓石巡查依然在确认好通报内容后飞奔出派出所。坚守警察岗位三十余年,手脚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了,但长年培养出的警察直觉,让他急着赶赴现场。一个晚上有两起通报非比寻常,这个不寻常成为不祥的预感鞭策着一把老骨头。不祥的预感大致心中有谱了,尤其最近正值“青蛙男”这个神出鬼没的杀人魔兴风作乱的不安时期。

到了佐合公园后,大门附近站着一名身穿运动衫的青年,满脸惊慌。

“是你通报的吗?”

青年像得了疟疾般猛摇头,不发一言地指着公园里面,似乎再不愿往那边看。仔细观察,青年的脸色近乎惨白,一副才刚从那里逃出来的样子。

“麻烦跟我去看一下好吗?”恳请似地说。

“我不要,连看一眼都不要,那种东西、那种东西……”

他已经不行了。仓石巡查下了这个判断后,就留下青年,自己往公园走去。

预感果然中了。而且是想得到的最糟状态。

公园中央的沙坑里,那些东西散得到处都是。恐怕是个男孩子的尸体吧。小小的头部和四肢被砍断,以身体为中心呈放射线布置开来。若是不管切断面,看起来就像是被分解的人体模特儿,唯独身体部分有点不同。从食道到耻骨沿正中线切开,里面的东西全被掏出来,只剩肋骨还留着,心脏、肺、胃、大肠、小肠以及其他各种器官,全被切除后整齐地排在身体外面。沾上沙子的各个器官状似玩具,却反而予人活生生的感觉。

这是以沙坑为画布而做失败的立体艺术品,是将人类的肉体彻底物化而做出来的解剖图,丑恶至极。

仓石巡查注意到自己腋下正在流汗。明明体感温度如此之低,汗却冒个不停,而且口干舌燥得发不出声音,两脚也如棒子般定住,动弹不得。

冰冻的空气中夹着异臭。并不是腐败臭,而是刚接触到室外空气的大量血液与胃中内容物所酿出来的臭味,也就是生物在变成没生命的物体前所散发的恶臭。呕吐感猛地从腹底翻涌,仓石巡查总算用职业意识将它压抑住了。那并非生理上的呕吐感,毋宁更接近精神上的抗拒。

还没确认身分。但内心已有几分确信了。这个可怜的被害者一定是昨晚失踪的少年。即便毫无任何推论的数据,但警察的直觉这么告诉自己。

果然,衣服被随便丢在沙坑一角。不,不是随便,应该说是炫耀,而且衣服里夹着一张纸。——今天,我在学校看了图鉴——熟悉的笨拙字迹映入眼帘。

在保全现场之前,按理是不能动手去碰的,但仓石巡查发现内裤上有字的样子,就稍微上前去看。那是名字。想起来了。小学时,为了不和别的小朋友搞错东西,父母会在孩子的内裤或鞋子内侧像这样写上名字。那个名字果然是昨晚请求协寻的少年。

——有働真人。

通报直接转到搜査本部。一听见第三名被害者的名字,古手川抓狂似地直驱警车,一路上内心切切祈祷是场恶梦,不然就是场误会;好几次就要与前车追撞上,终于在万分惊险中抵达现场。

然而,站在沙坑前,古手川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乍见如蜡般了无生气的头部,仍会以为是个假的东西。

因为两个眼球都被挖出来,放在耳朵旁边。

但,那张脸一看就是真人的脸,手也是印象中那双漂亮的手。

古手川呆立着。如幽魂般。

理智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思绪却如在梦境。昨天才看到的笑脸、昨天才握到的手掌,如今已经是沾满沙子的冰冷物体。

突然牙齿打颤,但不是觉得冷;胃如铅块般沉重,但并非出于呕吐感。

鉴识课员在现场周边爬来爬去,采集渗入体液的沙子,采集足迹,捜寻遗留品,拍摄切断面。相机的闪光灯毫不留情地打在现场和尸体上。“不要这样!”古手川在内心狂喊:“那孩子很害羞。你们不要这样拍他,不要把他当成东西那样乱拍……”

仅余一点点功能的理性之堤,遭沸腾的激情溃决。

“啊啊啊啊!”放声咆哮。自制力已然瓦解,无明确目标地,身体向前欲冲撞随便哪个鉴识课员。

可,有个人从背后反剪住古手川的双手。纵然情感狂烈如火山爆发,但紧紧攫住的力量强劲到令全身无法动弹。

“冷静,菜鸟!”

是根本不想听到的渡濑的声音。

“你搞错生气对象了!”

全身的颤抖立时止住。

“听被害人的妈妈有働小百合说,被害人是晚上九点过后出去买文具,过了一小时还没回来。妈妈就沿路到超商找人,但都找不到才向派出所报案。值班的巡查陪着一起在附近找了一遍,结果连目击者都没有,于是向辖区警署通报,那时候是四点,然后,今天早上到现场附近慢跑的第一个发现者就报案了。”

古手川和真人分开是在昨天下午二点左右,才七小时后就被绑架了。早知当时干脆就一直待在有働家,或许真人的命运就会改变——这么一想,又要抓狂了。

“根据验尸官的判断,手法和前两件是一样的,都是用钝器往后头部一击,然后绞杀。现场也留下一张和之前类似的纸张。因为我们没有公布过那张纸,所以不可能是模仿犯,十之八九就是那家伙干的。”

“通知……他妈妈了吗?”

“马上就会赶到。”

“要在这里认尸吗?实在太残忍了!”

“我也这么觉得,但妈妈无论如何都会想亲自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吧,她肯定还抱着一丝希望认为或许弄错了。所以,等一下人来了也不能让她看现场,让她确认衣服就好。先将尸体移到别地方去,认尸部分就等司法解剖后再做好了。你认识他妈妈,这个工作就交给你,行吗?”

好半晌古手川都没回答,于是渡濑一把抓住他的领口。

“给我打起精神来!不论被害人是谁,不论凶手是谁,踏进现场这一刻,你就是刑警,用你的五感和脚就好,别把情绪带进来。如果你为被害人喊冤,那就把凶手抓起来!”

渡濑的怒吼声终于唤醒古手川。身体忽然变重了,皮肤开始感觉到周围的寒气。不准感情用事!古手川命令自己。待会儿要来的女人,她的悲愤和不可理喻绝对比自己严重好几倍,让处在这种状态的女人看到儿子惨不忍睹的尸体,不是把她逼入绝境吗?

此时,什么东西抖然掉到脖子上,凉凉的。

抬头一看,深灰色的天空正飘下粉雪。尽管寒流持续几天了,但始终没下雪,此刻,雪云似乎也积重到撑不住了。虚幻似的结晶如雪花飞舞,然后静静落在沙坑、尸体,以及聚在那儿的搜查员身上。

之后的事不堪回想。开着红色迷你休旅车赶来的小百合已经半发疯了,好说歹说将她哄进警车,再半强迫地让她确认衣服。果然是昨夜真人外出时穿的。那个有点世故却又天真烂漫的小百合不见了,眼前是一位因突发事故惊恐失措得疯狂大叫的可怜母亲。虽能理解她的这番任性,但,真不希望见到这样的小百合。

“……过了一小时还没回来,我就一路找到超商去,但都找不到……超商店员说没看到这样的男孩子进来……然后,当真也来帮我找,还是没找到。”

命案现场佐合公园离干线道有段距离,难怪两人没找到这里来,算是运气不好吧。依据建筑基准法,必须在一定区划的住宅地设置公园,佐合公园便是为符合这个规定而便宜行事的公园,游乐设施完全未保养,园区任其荒废,因此几乎没有人来。

“要是多走几步到这个公园来的话,说不定真人就不会被……”

不妙了。古手川心想。小百合会这么说,表示她无法冷静面对儿子死亡的事实,而将一切责任归咎自己。

“有働小姐,不是这样的。这里虽然说是公园,但小朋友根本不会来,而且位置这么偏僻,就连巡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这边来。另外,从作案情形来看,凶手可能是一看到人就起杀机,恐怕真人在去超商的路上就被凶手抓去了,所以等你们后来出去找也已经……”

“如果那时候不让他出去就好了!”

这下只好换地方了。这里离现场太近,而且对一般人而言警车太特别了,要她待在警车里冷静说话实在强人所难。如果像平时那样把手放在琴键上,说不定能恢复平静?——古手川甚至动了这个简单的想法。

小百合都还没好好说话,门就突然开了。

冷不防,无数支麦克风堵上来。

“你是死者的妈妈吗?请表示一下你现在的心情!”

“你觉得你儿子为什么会成为目标?”

“请你从观护人的立场发表一下对精神异常者犯罪的看法。”

活像遭到猛禽类攻击般。他们的眼神全都杀气腾腾,而且似在恐吓不回答的话就要你好看。秃鹰。古手川心想。这些家伙全是嗅到尸臭就扑到尸肉上来的秃鹰。

对这群秃魔而言,真人的死沦为一种商品,然后在唤起市民注意这个名目下,提供给报纸和电视刊登报导——,光起这个念头就叫人怒不可遏。一股冲动飙上来,真想立刻拔起手枪对准这些拿麦克风和相机的人。从前就瞧不起记者,但这是第一次动念想毙掉他们。

强忍住不动手。是因为双手正保护着小百合。非得从媒体的采访攻势中、群众的好奇及中伤的目光中保护这个女人不可。这个使命感辛苦地支撑住古手川的职业意识。此刻方才明白,原来派他来面对小百合,其实是渡濑的用心良苦。

赶走麦克风及相机的大阵仗后送小百合回家,但她仍无平静下来的迹象,以为让她坐在钢琴前就会好些,原来这个想法真是过于天真。尽管想陪在她身边,可毕竟这不是自己该做的工作。恋恋不舍地拜托邻居妇人帮忙照顾后,古手川便回本部去。

情报,总之现在需要的是情报。现场周边查访的消息、鉴识结果、解剖见解,什么都好。只要有助于锁定害死真人的凶手,无论什么情报,恨不得立刻弄到手。一边操控方向盘,古手川一边如此渴望。只要能逮捕到那家伙,一天要走几万步都可以,就算违法调查也在所不惜,甚至出卖灵魂给恶魔也无所谓,反正,自己的灵魂也没那么高贵。

这是众所瞩目的连续猎奇杀人事件,若能破案,拿到警视总监奖就不是梦了。不过,此刻的古手川对得奖已经变得可有可无。逮到凶手,让凶手受到法律制裁——除此之外,不作他想。二十多年来,从未像现在这般憎恶别人,也从未这般诅咒过人类。分不清是愤怒或悲痛,一块沸腾的滚烫固体从心底往上窜,直压迫喉间。

凡是警察,人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正义感,例如为被害人含冤昭雪,为维护法律秩序,或者为保护国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然而实际面对事件时,身在警察组织中,个人的正义就会与组织及世人要求的正义相悖离。长年下来,古手川已经体会到自己的正义未必正确了,于是不知不觉心生倦怠,很快地,如尸体的消化液侵蚀内脏一般,正义感也开始自我溶解。

自从发现这点,古手川便放弃自己的正义感了。所谓优秀的警察,不在于是否贯彻信念,似乎在于能否有效逮捕更多犯人;而且,比起暧昧不清的正义感,明确的功名心对自己和周遭所造成的毒害较少:别的不说,光是不会瞻前顾后、迟疑不决,不就干脆多了吗——?

但是,古手川回想自己当初报考警察的动机是什么?被冠上“不良克星”封号时,驱使自己的动机绝非英雄主义,而是想逃避对好友见死不救的罪恶感,不然就一定是出于自我毁灭的冲动;然而归根究底,都是出于自我辩护和复仇心理。就算这种心理如此卑微,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正义,如果没有它,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过去的问题,如今又再次质问古手川。

自我辩护与复仇心理,有何不对吗?

自己的所做所为出于这两种心理,有何不对吗?

怀抱着疑惑,古手川猛踩油门,赶往搜查本部收集情报去。

抵达饭能署,看见各家媒体的车子,还有罕见的黑色轿车。一看车号,是警车没错。

“啊,那是警察厅的车子。”

渡濑若无其事地回答。“警察厅?警

察厅这时候来干嘛?”

“就是这时候才来啊,因为不只饭能市。这个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已经让全国陷入恐慌了,调查工作却迟迟没有进展,也还没锁定嫌犯的特征,这时又发生第三起命案,所以警察厅那些大头们总算动起来了,现在正在和本部长密谈。”

“密谈……那会怎样?”

“还不知道,主导权不在我们这里。”

“哪有这种事!”

“哪有这种事?!好凶的口气啊,你平常的冷静哪去了?”

或许是不满表现在脸上吧,渡濑看了一眼古手川,便不屑地哼了一声说:

“别担心,他们不会现在就插手的。虽然都是警察,他们可是算盘打得精的官僚,不会做出火中取栗这种动作啦。那些家伙一定是等栗子凉了可以吃的时候才出手,现在还不到那时候。”

“……什么意思?”

“第一个被害人是女性,然后是老人,这次是小学生。看来是专挑老弱妇孺下手。当然,市民的愤怒一定是发泄到警察身上。时间拖久了就会有谁要下台的问题,那时候他们哪里有人愿意当箭靶。警察厅还会再观望一阵子,先让县警本部被民众和媒体追着打,打到弹尽粮绝无计可施时,他们才会上场。唉,他们拿我们当打头阵的人吧。所以说,我们这边还有一点时间。”

渡濑大胆地笑着。

“解剖报告和验尸官的看法没什么不同,都是后头部遭殴打后昏倒,绞死才是直接的死因,所以凶器可以看做和前两起命案一样。死亡推定时间是昨晚的九点到十点之间,幸亏胃里的内容物帮忙缩短了时间带。切割尸体的工具很锐利,但不像是手术刀那种专业工具。还有,依切法来看,应该是外行人干的,完全不像是有这方面专业的人。对了,现场的血液量很少,而且切断面没有生命反应,从这里可以推测,是在别的地方将被害人杀掉解体后,再运到公园去的。最后就是,一样有留下纸张,笔迹也和前两件一致。”

解体后再当成零件搬运——光想象那光景,古手川就觉得胸口被紧捆得喘不过气。

“那个妈妈是开红色迷你休旅车吧?有目击者看到那个妈妈和当真胜雄开车在自家附近趴趴走,可是,却没有人看见可疑的人物。命案现场那个公园本来就没什么人,是个很安静的地方,附近居民晚上也都刻意不走那里,所以目击情报也等于零。”

“什么都没有就对了?”

“不是,科捜研给了有力的情报。在沙坑找到可能是犯人的鞋印。因为是沙坑,可以从鞋印的深度算出大约的体重,也可以从鞋子的大小算出身高。身高是一百五十到一百六十公分,体重是七十到八十公斤,属于矮胖的体型。顺便跟你说,还是没找到有働真人和荒尾礼子、指宿仙吉之间的关连。慎重起见还查过有働真人的血缘关系,以及他念的幼儿园和小学,但都找不到接触点。”

那是当然的吧。古手川思忖。二人的住所、职业和世代皆不同,年龄不同的一群人会归在一起,通常是因为所赐组织或团体的关系,可年龄差别如此之大,连这层可能性也没有了。最后就只剩下三人都是饭能市民这个事实,但这是最小的共通点,对锁定凶手并无实质帮助。

按理说,连续事件有个特性,就是每增加一件便会累积更多证据,找到更多关系人之间的关连,也就更容易锁定嫌犯。但这次的事件很吊诡,一再发生只让嫌疑人数增加,却变得无法收网,颇令人困惑。

“会不会是痛恨饭能市的人呢?简直像是饭能市的随机杀人事件。”

“我多少偏向这么想没错。”

“呃,班长,你找到什么共通点了是吗?”

“说共通点,不如说是连结三个人的环。可是,这么说又太……”

唉哟?!古手川心想。渡濑的优点就是有话直说,难得见他说话这么不干不脆。

“你不是偏向这么想吗?”

“所以才讨厌啊。真希望这次我猜错了,如果不幸猜中。就会掀起轩然大波。”

渡濑忧心地搔搔头。他很少做这个动作,因此古手川特别留了心。

“请告诉我,连结这三个人的环是什么?”古手川绕到渡濑的正前方,说:“班长,不要隐瞒事情喔,有任何线索,不管是什么我都想知道,请都让我知道……啊!”

冷不防,渡瀬出手搭住古手川的领口。古手川慌忙挥开,但渡濑瞥了一眼那手,便直接抱住古手川的头,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一听,目瞪口呆。

那是极其单纯的环。是在猜谜游戏中连小朋友都会发现的环,偏偏大人把这起事件当成重大刑案,才会导致单纯的环反而变成盲点了。这下便能理解渡濑为何踌躇不决,果真被他猜中的话,事件的确会展开全然不同的局面。

“凶手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当然很重要,怕的是就算只是巧合,也会对市民造成影响。所以你目瞪口呆没关系,但要给我克制点,别在那些报社记者面前摆出这种脸喔。”

“报社记者?”

“等一下本部长和一课课长,还有我这个直接负责的小主管要一起开记者会。这就是主管的差事啊,可以的话,真想跟你换。”

“以前没这样啊……为什么?还这么急?”

“发生三起命案,市民的不安已经到了临界点。记者俱乐部希望我们至少出面向大众说明现阶段的调查进展。说是调查进展,但根本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进展,所以只会增加市民的不安而已,但本部长也没办法断然拒绝。这时机太妙了不是吗?警察厅正可以远远看着额头冒汗的本部长而露出冷笑。县警的招牌越来越暗,接下来上场的大官,给人的印象就会相对变好。”

渡濑不吐不快地说。的确,现阶段举行本部记者会,就像在一路输的比赛中采访总教练一样。弄个不好,便可能搞成纠弹捜查本部无能的下场。更何况是在这个市民情緖变得相当敏感的时候。大众媒体向来以社会之木铎自居,当民众陷入不安时,他们会做的,就是更加煽动不安。有时甚至觉得,他们深信不安、愤怒以及追究责任才是民众想要的,这种傲慢的偏见早已渗入各家媒体骨髓了。

不过,这次的报导和之前不同,媒体本身显得极度胆怯。报导内容与其说是煽动大众的不安,反映出记者本身的胆怯这种色彩毋宁更浓。因此,如果渡濑猜中了的话——。

古手川无法想象后续的发展。

记者会场上,坐镇中间的是里中县警本部长、右手边是栗栖搜查一课课长,渡濑坐在左手边,媒体则围在他们周围。古手川决定远离这一团人,只靠在门边远观。

一开始是这次事件的概要说明。接着公布三件事:被害人有働真人的身分;从犯案手法来看,可以断定是同一人所为;以及在沙坑现场首度采集到可能是凶手留下的鞋印。

媒体立时兴奋起来。

“是穿什么鞋子?”

“从鞋底的纹路来看,判断是球鞋,目前正在锁定厂商。”

“可以从鞋印推测出凶手是怎样的人吗?”

“根据科搜研的报告,可以算出大约的身高和体重。不过,我们不打算在这里公布详细资料。”

这句话引起大骚动。

“这是为什么?如果已经知道凶手的特征,就该公布出来让市民也帮忙找出凶手啊。”

“要请市民帮忙找出凶手的话,就要有录像或照片等有人的画面才有效,但我们只能推测出凶手的体型,如果就这么公布,反而会造成市民们疑神疑鬼。”

“也就是说啊……”一个略带挪揄的声音。

一听就知道是谁。尾上善二。

“凶手不是一般的体型。”

里中本部长狠狠地瞪着尾上。

“我刚刚说了,我们不会公布详细资料。如果公布的话,同样体型的无辜市民就会受到困扰,这点我们不能不管。”

“本部长,”这次换成粗野的声音。一看,是个算是县警记者倶乐部头头的资深记者。“我们也没坏心到想煽动居民的不安,但事实就是老早人心惶惶了。目标偏向女性、老人、小孩这种弱势族群,找不到这三个人之间的关连性,还有把尸体当玩具玩这种猎奇性,再加上这三件命案几乎是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早就让人疑神疑鬼了。市民现在是处于渴望知道一点讯息的状态。就算不是详细的数据,如果读不到搜查本部已经对几名关系人进行讯问这类的报导,叫他们怎么睡得安稳呢?”

“目前是有几名关系人没错。”

“正在过滤阶段吗?”

“详细情形恕难奉告。”

哪有什么详细情形——古手川在心里吐槽。被列为关系人的还有一百人以上,而且都只是有前科,或者被邻居通报行迹可疑的程度而已,根本就称不上关系人。

“罪犯侧写的情形怎样?”

“处理尸体需要一定的场所和耗费很多时间,因此判断是一个人独居,而且有自己的房子。此外,凶手熟知这三起命案现场全都是行人很少的地方,可见对地理环境很熟悉,而从搬运尸体的行程来看,很可能是个力气大的男性……”

“拜托,这些我们也看得出来。”

刚刚那个资深记者粗声地大喊。

“我们又不是这两天才跑警察新闻的。凶手是个住在离这三个现场不远的地方。这点我们早就知道。能够刻意选择目击者少的地方,肯定是在当地住很久了,反正绝不会是才刚搬来的人。而且,要将那么重的尸体吊到大楼的屋檐上,然后虽然是个老人。但总是一个男人的身体,要把这么重的身体搬到废车工厂,绝不可能是女人办到的,这点我们用膝盖想也知道。我们真正想知道的是,凶手在想什么?凶手的目标是什么?”

你白痴啊?

这些我们也想知道啊。

“坊间都在传,说这起连续杀人事件是杀人享乐者干的,尤其从这次损坏尸体的状况来看,更表现出这种特征不是吗?又没有隐藏死者身分的好处,却还把尸体四分五裂,这不是精神异常的行为吗?”

“现在还不能这么武断。”

“那么,为了缓和市民的不安,请你们至少给个推测什么的吧。刚刚我说那三名被害人没有任何关连性,搜查本部的看法也一样吗?还是说你们已经找到连结三个人的环了,却要用下一个牺牲者当诱饵而故意不说吗?”

疑神疑鬼的就是你。古手川在心里评论。会说这番话,表示这名记者对警察不信任。的确,警察目前就是被一个杀人犯耍得团团转,别说追着他的尾巴跑,根本连他的影子都找不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高估警方的破案能力。才导致如今对警察的不信任。可怜的是坐在上面的里中本部长,此刻回答“是”便会被批为调查手法草菅人命,回答“不是”又等于自己承认搜查本部无能。

稍微有点观察力的人,例如坐在右侧的粟栖课长,此时就算虚伪,应该也会表示搜查本部已经有大致的目标了。即便是说谎,事后也没人会去检证,而且只要认定是为了让市民安心而说些好听话,就不会有罪恶感了。

而脑筋更聪明的人。例如坐在左侧的渡濑,就会把想得到的各种可能性,包括从现实上的推测到桌上的空论一一列举出来,让听的人听得雾煞煞了。

然而可以说是不幸吗?里中本部长向来就是个一身傲骨的警官,根本没有说谎或误导的本事。

一如所料,里中本部长的眉间皱起一道深深的纹,沉默不语。于人于己都诚实以对的人,在尴尬时都只会选择沉默。

当里中本部长和媒体阵开始大眼瞪小眼时,栗栖课长才连忙开口。

“无论如何,我在这里要明确向大家报告,县警本部绝没有以善良的市民做诱饵这种想法。这个问题太失礼了。首先,正在调查中且不确定的情报,警方并没有公布的必要。”

瞇起眼睛环顾现场的渡濑此时挑起单边眉毛。古手川经常近距离看见这个表情,因此马上抓到意思了——你这个废话少说两句会死的笨蛋!

“这么说来,是掌握了什么正在调查但还没确定的线索啰?”

就在记者们正准备近乎找碴似地追问下去时,只见栗栖课长嘴巴张开开,定如一尊雕像,似乎警觉到了自己的权限与责任。

里中本部长一脸不悦地转向渡濑。这是求救信号。渡濑以眼神致意后,轻轻叹口气又咳了一声。媒体阵的视线一齐射向渡濑。

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呢——?古手川也兴味盎然地注视渡濑。

“啊——”

有人发出不合时宜的怪声。

是尾上。

周围的记者们以责备的眼神瞪向尾上,可尾上完全呆住似地,毫未察觉周遭气氛,并且突然想到什么荒谬事般地竖起食指不动。

古手

川大吃一惊。这张脸,恐怕和刚才渡濑在耳边私语时自己的表情一样。

尾上发现了。他发现连结三人的环是什么了。

急忙看向渡濑,他也似乎察觉到而猛地站起来,把椅子都踢翻了。

“……人家、知道了喔,三个人的关连性。”

别说!

别再说了——!

“荒尾礼子的‘ア’、指宿仙吉的‘イ’、有働真人的‘ウ’。アイウエオ。凶手是照五十音顺序来挑人下手的。”

这次换成现场记者们全部瞠目结舌。

单纯的小朋友的文字游戏。

被尸体的猎奇性搞得头昏眼花而没看出来。

然而,不是有人说过了吗?玩弄尸体并炫耀地大加展示,然后刻意留下犯罪声明纸条,这个举动本身就是“幼儿性”的展露。

全场鸦雀无声,片刻后才慢慢开始骚动。也无任何人发号施令,记者们却都不约而同看表。

要登在晚报上,时间还很充裕。

下个瞬间,椅子踢翻声交错怒吼声,记者们鸟默散地从现场消失,最后只剩下坐在前面那三人和记者席上的尾上而已。

渡濑祈祷似地合掌,死瞪着尾上。

“……喂,那边那个下流报纸的混账东西,干嘛不滚!”

“要走了啦,还在想怎么写导言。”

“要滚就快滚!我数到三,你要是不从我们面前消失的话,我就把灭鼠药塞进你嘴巴里。”

“您好像很生气……”

“那还用说?!你他妈的无事生非!回去跟你们采访主任讲,埼玉日报暂时不准踏进这里一步。”

“这样有点为难呢,这样好了,人家先找个人顶替一下,请您之后再对我们主管生气好吗?”

“好像还知道自己做错了嘛。”

“嗯,一说出口,人家就后悔了。刚刚要是闭住嘴巴直接回报社就好了,那么照五十音顺序杀人这个标题,就是我们报社的独家了。”

“你这家伙到底混账到什么地步!”

“人家也很害怕啊。”

尾上叹气似地说。

渡濑皱眉,一脸狐疑。

“你?”

“刚想到时很兴奋,但后来就全身发毛,就是‘毛骨悚然’这四个字说的样子呢。人家当记者这么久了,第一次这样。真的好讨厌喔,这种看不见的事情。”

“那你干嘛怕成这样?”

“您还不懂吗?人家的名字是以‘オ’开头的尾上善二啊。下下一个,就会成为凶手的目标了,而且人家也是饭能市民啊。”

一如尾上所料,当天的晚报,各家都出现“五十音顺序杀人”这种标题。由于第三名被害人是小孩子的关系,更让这起对损毁尸体特别偏执的猎奇杀人事件获得相宜的名称,并且深深扎进市民心中。以比喻来说的话,之前像是微风吹起涟漪,如今则是在池子里丢进大石头般水花四溅,波纹漫延。

名字只是个记号。无论多么好听如“绫小路”,多么平凡如“田中”,终究只是一串文字而已,就这层意义上它们的价值相同,尤其对青蛙男而言。

青蛙男是个彻底的平等主义者。在青蛙男心中,性别、年龄、职业一点关系都没有,年收入、血型、兴趣嗜好也都了无意义,唯一有意义的就只有名字这个记号。只有名字才能引起青蛙男的兴趣。在青蛙男面前,每一个人都被剥夺掉个性而变成一个记号,然后被依顺序排列,等待猎食者的獠牙。

饭能市的市民为这个平等主义战栗不安。每当发生命案时,人们总是抱持好奇心关注新闻,那是因为那起命案就像在远处所开演的一出戏一样,杀人的人都有杀人的理由,被杀的人也都有被杀的理由,但,都与自己无关,因此可以安心地作壁上观。事件的被害者永远和自己之间隔着一道确切的屏障。

但是,人一旦化为记号后,这道屏障就被撤走了。只要想想便会发现,自己和其他任何人一样,都被关在一个叫饭能市的牢笼里,等待何时轮到自己。命案不再与自己无关了。自己也不过是凶手的猎物之一,哪天和那三人一样被绞死、尸体被玩弄也不足为奇了。当饭能市民开始有这种自觉时,原本抱持模糊而淡薄的害怕与嫌恶感,已经转为明确的恐怖了。

麻烦的是,恐怖的程度会和时间推移一起变化。名字以“ア”、“イ”、“ウ”开头的人已经从名单上排除了,目前最心惊肉跳的就属以“エ”开头的名字,接下去是“オ”、“カ”。简单说就是机率问题,并非从一大群人当中选一个,而是从每一小群人中各选出一个。这个机率大得令人无法忽视,亦即,这个恐怖大得连皮肤都确切感受到了。

受恐怖驱使的人,手脚都很麻利。NTT东日本首先出现反应。这一天,NTT一〇四号台接到取消(电话)登录的申请,就高达二百二十五件。据说,当客服人员说明因业务繁忙。从接受申请到完成手续需要若干时间时,好多人就在电话上飙骂了。很多人认为青蛙男是从电话簿上挑选猎物的。这是因为第一名被害人荒尾礼子只有手机这件事,在当时还被隐瞒着。

然后。从这天起,姓氏开头是“エ”的市民慢慢开始移动了。当中多数为高中生以下的孩子,有些刚好碰到学期结束,于是陆续有父母将孩子送到邻近城市或其他县市的亲戚朋友家。

不能改变名字,但总能改变住所。只要搬离饭能市,就能逃出青蛙男的魔掌——。凶手神出鬼没,因此这是护子心切的父母所能想出来的最后一招了,但,也有人尖酸刻薄地把这种情形讽刺成“平成的学童迁徙”。

那么,搬不了家的市民又是采取怎样的自保对策呢?就是太阳下山后尽量避免外出。拜此之赐,六点过后的商店街虽然播送着耶诞歌曲,但门可罗雀,且陆续有店家干脆早早拉下铁门,可说名符其实地进入寒冬状态。然而,比起商店街,住宅区及其周边更是不见行人,一过傍晚人影尽失的街景,完全想不到是紧华热闹的岁末年终。居民的移动若是“平成的学童迁徒”,那么这里就是发出空袭警报后的禁止外出令了。

是恐怖的反面吧?这阵子增加了许多恶作剧,令理智的人频频皱眉。例如街头巷尾到处泛滥着手持绳索的青蛙涂鸦。这些涂鸦没半点幽默,只一味发泄阴惨且扭曲的意思。然而只是涂鸦还算好的,因为甚至出现了实体青蛙被吊在行道树上、开瞠剖腹后被贴在墙壁上这类令人毛骨悚然的装饰。

毫无疑问,不仅饭能市,人心恐慌已经蔓延到全国上下了,不消说,手机负起了推波助澜的任务。“五十音顺序杀人”长期霸占热门新闻排行榜,著名的社会学者、犯罪学者、前警视厅人员等杰出人士,连日来上遍媒体展开凶手推理大战,各个新闻节目都开出高收视率,让电视台人员笑得合不拢嘴。可另一方面,也有人遭到无妄之灾,例如以青蛙为主角的动漫和电视广告,就在观众的抗议电话下被迫自行约束播出。

此外,现实世界的不安立即反映于网络世界中。网络是个匿名社会。因此荒谬可怖的想象与谣言更是满天飞。有人列出具体姓名和地址后,预测下一个被害者,也有人附上具体姓名和地址后,指出那就是凶手。这么一来,被指名道姓的人自然激烈反弹,以至该网络陷入大混乱。

更荒唐的是,竟有居心不良者将饭能市出身的名人列成清单,还细心地以五十音排序后献给青蛙男。

由于匿名的关系,不安与恐怖的表现方式往往比现实世界更露骨、更直接。与“青蛙男”、“五十音顺序杀人”相关的浏览人数瞬间爆量而造成网络一时当机。网民的发言几乎全是情绪性的,如“发布戒严令”、“凡有嫌疑的人通通抓起来并加以隔离”,内容怪诞不经。问题是,这种怪诞不经愈来愈有现实感,于是人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吶喊,酝酿出宛如中世纪猎杀女巫般的气氛。即便毫无理论根据,只要谁有一个不安的想法,那个想法便会迅速扩散成一群人的不安,这又是不负责任言论造成人人自危的社会乱象了。

网络社会夺走个人的思考能力。因为“上网去看便知道大家在想什么”这种偏见,把个人该有的观察思考意志封杀掉了。后果就是。网络上的气氛形成风潮,风潮再被看成社会趋势,然后反馈到现实世界中,加速社会的不安——。

对这种社会现象抱持疑义本是极其平常的事。一位家喻户晓的律师在晚间的新闻节目中,批评饭能市民是不是对新闻报导反应过度了,结果,一名以评论稳健而知名的专栏作家罕见地动怒反击:

‘您贵姓若林,而且住在东京都吧?待在毫无危险之虞的安全地带,当然可以大放厥辞。拜托您好吗?虽然那些照片未在报纸和电视上公开,但网络都在疯传,大家早就知道那三名被害人遭到怎漾的毒手了。只要看过照片,怎么可能有人不会联想到自己或妻子儿女遭到同样毒手而瞻颤心惊?况且凶手就在自己周遭也说不定。我们的恐怖程度,简直像是跟狮子关在同一个笼子里却看不见狮子一样,只听得见凶猛的吼叫声,闻得到丧胆的血腥臭,却全然不知狮子在哪里,是在笼子的角落,或者就在自己身边,敌暗我明中,当然随时可能遭受獠牙或利爪突击。这就是我们目前的处境。会说我们反应过度的人,反而不得不说。是他自己想象力不足吧。’

这位专栏作家姓江崎,而且就住在饭能市。他丢下那句怒气冲冲的结语后,便不再有人发言了。

青蛙男君临饭能市民之上并没费多大工夫,只要三具尸体和三张纸条,就被奉为恐怖之王了。

缓和恐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怒气发泄出去。于是以饭能市民为首的大众乃至网络上的批判,理所当然将矛头指向搜查本部。恐慌的程度愈大,责难的声音便等比例变大,这种现象只能称为最初恐慌状态了。有人议论今年爆发的警界丑闻,认为这是导致拘捕率下降的罪魁祸首。有人主张一举撤换无能的所有办案人员,或着干脆把案子交由警视厅接手。有人高喊缴交这么多税就是为了这种紧要关头,因此要求隶属县警的所有警察二十四小时守护居民的安全——。县警本部和饭能署的电话响半天没人接,网页上的意见栏有两小时全黑。警察在外走动的话,管它是执行派出所勤务或隶属交通课,全都遭市民投来带刺的眼光。不能保护居民安全的警察,不就只是个持枪的公务员吗——?有女警被人如此当面谩骂。

就这样,警察的威信在几天内扫地。而这种状况正成为数日后发生的那起事件的温床,然而在这个时间点,根本无人预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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