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亨利兴许会提出来要我搬过去同他合住,这自然是个拿死亡寻开心的想法,我并没当真指望他会这么做。所以当他提出此事时,我反倒吃了一惊。就连葬礼结束一周后他登门造访这件事情都让我感到意外,因为以前他从没来过我住的这栋房子。我甚至怀疑他在公共草坪上是否走到过比那个雨夜里我遇到他时更靠近南面的地方。我听到门铃响,便朝窗外张望了一下,因为我不想见客人——我想他们可能是沃特伯里和西尔维娅。人行道上悬铃木旁边的路灯光让人辨认出亨利头上戴的那顶黑帽子。我下楼去开了门。“我正好路过这里。”亨利撒谎道。

“进来。”

我从食橱里拿喝的东西时,他尴尬地愣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说:“你好像对戈登将军感兴趣。”

“他们要我写本传记。”

“你准备写吗?”

“我想是吧。这几天里我不太想干活。”

“我也是。”亨利说。

“王室专门调查委员会还在开会吗?”

“还在开。”

“这可以给你点事儿想想。”

“是吗?没错,我想是这样,在我们停下来吃午饭以前。”

“不管怎么说,这工作还是很重要。这是你的雪利酒。”

“这工作有没有,对谁都无所谓。”

《闲话报》上登的那张亨利洋洋自得的照片曾经把我气得要死。自那以来,他的长进可不小哇!在我书桌上,面朝下放着一张萨拉的照片,那是从快照翻拍而来的。亨利把它翻了过来。“我记得这张照片是我给她拍的。”他说。萨拉曾告诉我说:照片是一个女友给她拍的。我想她之所以说假话,是为了照顾我的感情。照片上的她显得比较年轻,也比较快乐,不过并不比我认识她的那几年里的样子更可爱。我要是能让她看上去是这个样子就好了,可是情人们命中注定要看到不快乐像浇铸模型时倒出来的铁水一样,裹在自己恋人的身上冷却变硬。亨利说:“我当时正在出洋相,逗她发笑。戈登将军是个有趣人物吗?”

“有些地方是。”

亨利说:“这几天家里给人的感觉怪怪的。我尽量待在外面不回去。我猜想你没空去俱乐部吃晚饭了吧?”

“我有许多活儿得做完。”

他环顾了一下我的屋子,说:“你这儿放书的地方可不多。”

“是不多,有的书我得放在床下面。”

他捡起一本杂志,那是沃特伯里在采访前寄给我的,为的是让我看看他大作的样本。他说:“我的房子里有地方,你实际上可以有自己的一个套房。”我听后大感惊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一边继续很快地往下讲,一边一页页地翻着杂志,就好像他对自己的建议其实并不感兴趣似的。“考虑一下吧,千万别现在就作决定。”

“你太客气了,亨利。”

“你会是在帮我的忙,本德里克斯。”

我思忖着:干吗不呢?大家都觉得作家们是些不落俗套的人,难道我比一个资深公务员还要落俗套吗?

“昨天晚上我做梦,”亨利说,“梦到了我们大家。”

“是吗?”

“我记得不太多了。只记得我们在一块儿喝酒,大家都很开心。醒来后我想她并没有死。”

“我现在不再梦见她了。”

“我想我们要是让神父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好了。”

“那会很荒唐,亨利。萨拉并不比你和我更信仰天主教。”

“你相信人死后还会存在吗,本德里克斯?”

“如果你指的是个人死后的存在,那么我不相信。”

“我们没法证明人死后就不存在,本德里克斯。”

“要证明什么东西不存在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写一个故事,你怎么能证明故事里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里面的人物不是真的呢?你听着啊!今天我在公共草坪上碰到了一个三条腿的人。”

“太可怕了,”亨利当了真,“是个畸形儿?”

“腿上还长满了鱼鳞。”

“你在开玩笑啊。”

“可是你来证明一下我在开玩笑看看,亨利。你没法证明我故事里说的事情不存在,就好比我没法证明天主不存在一样。但我就是知道他是个谎言,就像你知道我的故事是个谎言一样。”

“天主的存在当然是有根据的。”

“噢,我敢说我能给自己的故事杜撰出一个哲学上的根据来,而且还是以亚里士多德的学说为基础的。”

亨利把话题突然又转了回去。“你过来和我一块儿住还能省点。萨拉老说你的书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成功。”

“哦,成功的影子正在落到它们身上。”我想到了沃特伯里的文章,便说,“你会听到那些人气评论家们摇动笔杆儿,鼓动读者大众为你的下一本书拍手喝彩——即使它还没写好——这样的时候会到来的,只是时间问题。”我夸夸其谈地说着,因为我还没拿定主意。

亨利说:“你心里不再生什么气了吧,本德里克斯?我在你加入的那家俱乐部里对你发过火——是为那个人发火。不过现在这事还有什么关系呢?”

“是我错了。他只不过是个慷慨激昂、用自己的理论引起了萨拉兴趣的唯理派狂人。忘了这事吧,亨利。”

“萨拉很好。本德里克斯,人家说她长道她短,但是她很好。这个,我不能好好地爱她,这不是她的错。你知道,我太谨小慎微了,不是那种能做情人的人。她想要的是你这样子的人。”

“她离开了我,又继续往前走了,亨利。”

“你知道,我读过你的一本书——是萨拉让我读的。你在书里写到了一座房屋,房屋里的女人死去了。”

“《野心勃勃的主人》。”

“是叫这个书名。当时看来,书很不错,我想它写得合情合理。但其实你完全弄错了,本德里克斯。你描写了那个丈夫如何觉得房子里空荡荡的,很可怕;他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把椅子拉来拉去,想弄出点动静来,制造出一种房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效果。有时候,他还会用两只酒杯来为自己倒酒。”

“我忘了,这听上去有点文学味儿。”

“你没写对,本德里克斯。问题在于,房子里看上去并不是空荡荡的。你瞧,过去经常是这样:我下班回到家,她出去了——也许同你在一块儿。我喊她,但是没有应声。那会儿,房子里是空荡荡的,我差不多在等着看到家具哪天会不翼而飞。你知道,我确实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爱着她,本德里克斯。最后那几个月里,每次回到家发现她不在的时候,我都害怕会有一封信在等着我。‘亲爱的亨利’……你知道他们在小说里写到的那种事情吧?”

“知道。”

“可是现在呢,房子似乎从来也不像那样空荡荡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因为她总是不在家,所以她也就永远不会不在家了。你瞧,她再也不会上别处去了。她不会在同谁一块儿吃午饭,她不会在同你一块儿看电影。除了家里以外,她不会待在别的地方了。”

“但哪儿是她的家呢?”我说。

“哦,我得请你原谅我,本德里克斯。我精神紧张,很疲倦——我睡不好觉。你知道,除了同她谈话以外,最好的事情就是谈论她了,而我只有同你才能谈谈她。”

“她有许多朋友。威廉·马洛克爵士、邓斯坦……”

“我没法同他们一块儿谈论她,就像我没法同那个帕基斯一块儿谈论她一样。”

“帕基斯!”我惊呼道。难道他已经猫在我们的生活里,永远也不走了?

“他告诉我说,他曾经参加过我们举行的一个鸡尾酒会。萨拉会挑选一些奇怪的客人。他说你也认识他。”

“他到底想从你这儿弄到些什么?”

“他说萨拉对他的小男孩很好——天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当时那孩子病了。他好像想要一点萨拉的什么东西做个纪念。我给了他一两本萨拉过去看过的儿童读物。这样的书她的房间里有好多本,上面全用铅笔涂过画过。这是处理这些书的好办法。我总不能把它们送到福伊尔书店去吧?我觉得这样做并没什不好,你说呢?”

“是没什么不好。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我安排去跟踪萨拉的侦探,是萨维奇侦探社的。”

“天哪,我要是当时知道的话……不过他好像真的对萨拉有好感。”

“帕基斯很通人情,”我说,“他爱动感情。”我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屋子——亨利来的那个地方萨拉的痕迹不会更多,也许还更少,因为她在那里会被冲淡的。

“我会来同你一起住,亨利,不过你得让我付点房租。”

“我很高兴,本德里克斯。不过房子是我自己的,你可以付你那份地产税。”

“你如果重新结婚的话,要提前三个月通知我,好让我再找地方住。”

他对我的话很当真:“结婚我是再也不想了,我不是那种适合结婚的人。我同萨拉结婚对她来说是个很大的伤害,这点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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