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都凝固住不流通了,尹千阳和建纲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有些恍惚。

“这是王老师,教学经验非常丰富,带过好多届毕业班。”负责引导的教务老师介绍道,介绍完把尹千阳推进教室,“前三十分钟试听,可以开始了。”

教室门关上,尹千阳抓着书包带子像罚站,他好奇又小心地问:“您什么时候改姓王了,我感觉姓刘挺好的啊。”

公立学校的老师按照规定是不允许在教育机构做兼职的,如果被举报,严重的话会被开除,所以很多老师都不留真实姓名。

建纲已经被举报过两次了,要不是教学技术过硬,他早就被开除了。面对尹千阳的问题,他没有回答,转而感叹道:“我万万没想到补课的是你。”

“这话说的,我要知道老师是您,我肯定不来补。”尹千阳走到桌前坐下,“刘老师或者王老师,您一晚上多少钱?”

建纲活了四十几年,第一次遇见人问他一晚上多少钱。

尹千阳也觉出话没说好,于是把嘴闭上,乖乖掏出书本和卷子。建纲习惯性地拿起罐头瓶子喝水,说:“在学校里我免费给你上课,课下问题也不要钱,但是你不学,现在还要花钱来补,你说你图什么?”

尹千阳目光有些呆滞地回答:“我们要是都上课好好听,题都下课找老师问,那您上哪儿赚外快啊。”

“你还有理了?”建纲走到桌前检查尹千阳的卷子,突然被抓住了手。

尹千阳的眼神变得很复杂,呆滞中透着绝望,绝望中又有一丝挣扎,他抓着建纲的手恳求道:“刘老师还是王老师,三十分钟后咱们就说不合适行吗?出了这个门当作谁也不认识谁,今晚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您告诉我您都有哪些据点儿,我避开,我去五环外面找补习班行吗?”

建纲没有丝毫动容:“我出来补课是为了赚钱,但给你补的话,我更多的是希望你进步,你的学科漏洞我最清楚,所以我给你补比别人给你补更合适,效果也更好。”

尹千阳耷拉眉毛撇着嘴,还想来硬的,软趴趴地威胁道:“你不怕我举报你啊,我跟你说我可愣了,你别逼我……”

“你不会的。”建纲微微一笑,抽出手拍了拍尹千阳的肩膀,“虽然你成绩不好,但我知道你是个善良懂事儿的孩子,老师相信你,你不会那么做的,对吗?”

尹千阳崩溃道:“你别给我带高帽了!”

建纲回到黑板前画图,只给对方一个敦实的背影,说:“尹千阳,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上,我希望你都能坚持到考试结束,好歹成绩提高点儿,让你爸妈高高兴兴过个好年,你觉得呢?”

“那我之后成绩又下降了怎么办,我爸妈心里不得有落差啊。”尹千阳哭丧着脸,低头的话,卷子上的数字看得他头晕,抬头的话,建纲的背影看得他头疼,没治了。

建纲画完了图,转身说:“看这道题,讲讲你的思路。”

尹千阳把笔一扔:“没思路!”

建纲好像就在等这句似的:“还好意思犯浑,这道题今天数学课我刚讲过。”

“讲过怎么了!没听懂!”尹千阳来劲了,撸起袖子又拿起笔,“再讲一遍!我掏钱了,这道题你给我讲十遍!”

建纲不再废话,先分析题干,然后一点点讲解,每个知识点都要细化,争取让尹千阳不再有听不懂的地方,讲到最后,他的嗓子都哑了,感觉声音大点儿就会劈了。

尹千阳写着笔记小声说:“喝口水啊,嗓子不要啦?”

建纲拧开罐头瓶子喝了几大口,稍作休息后问:“刚才讲的都听懂了么?重点的几步慢慢想想,一定要理解。”

尹千阳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教务老师进来了解了一下试讲内容,然后问:“感觉怎么样,教学方式和教学风格上能接受吗?语速、口音这种小问题也可以讲,当然了,一般都会需要磨合一两节课,然后就越来越好了。”

尹千阳哼哼唧唧的不说话,抬眼瞅着建纲,这时手机振动起来,他心想能拖延一分是一分,于是看都没看就接了。

电话那头,白美仙说:“我卡着点儿打的,试听完了吧,告诉你好好上课,别惹我不高兴。”

“怎么着就算惹你不高兴了?”尹千阳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白美仙回答:“问你对老师满不满意,你就说满意,然后继续上课,别找事儿。”

电话挂断了,尹千阳如同一潭死水似的说:“挺好的,接着上吧。”

教务老师十分高兴,离开的时候说:“王老师肯定没问题的,他是我们这儿最好的老师,很多家长都是冲他来的,都抢着排他的课。”

合着建纲还是头牌!

还剩一个半小时,尹千阳老僧入定,内心已然荒芜。

十点半结束,建纲说:“今天留的数学作业都处理完了,下次上课就不这样弄了,我要系统地给你补,作业你在学校问我。”

尹千阳收拾好书包,无精打采地说:“谢谢刘老师,王老师再见。”

“不用,”建纲想了想,“你跟这儿的其他学生不一样,但是收费标准我没有权利更改,所以我可以给你多加些课时。”

“您别那么慷慨了吧!”尹千阳撒腿就跑,加课时还不如要他的命呢,现在建纲和他的关系已经不单纯了,总感觉再待会儿建纲甚至会认他做干儿子。

一口气跑下楼,冲出门外时还差点儿滑倒,他吸了口凉气,望见了等在路边的聂维山。

此时的聂维山在他眼里不是个人,是棵救命稻草。

路面上结着层厚厚的冰,骑电动车的话非常容易摔,但是尹千阳坐在后座上却充满了安全感。他用力搂着聂维山的腰,脸贴着聂维山的后背,说:“不是不让你来接吗,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聂维山听着对方的声音不太对,故意说道:“你又不是我爸,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果然,尹千阳心情更差了,搂着腰的手也松了点儿,但还没完全松开就被摁住了。聂维山把对方的手摁在腰间,单手骑车,问:“怎么了,老师训你了?不应该啊,这种教育机构一般不让训学生。”

尹千阳垂着眼:“你知道老师是谁吗,是建纲。”

聂维山急刹车:“你说谁?”

“建纲!刘建纲!他改成王建纲但他还是建纲!”尹千阳扯着嗓子喊,喊完在聂维山的背上一阵乱蹭,还连捶带搡的发泄。

聂维山也是没想到,回神后重新上路:“操,这是巧还是寸啊,那你还上么?”

尹千阳说:“不上的话,我妈就从白美仙变成黑寡妇了,我回家问问她买了多少课时吧,看看什么时候能脱离苦海,起码有个盼头。”

聂维山安慰道:“估计没多少课时,那天我听见尹叔和仙姨商量来着,说你坚持不了几节课,所以不会报太多。”

尹千阳将信将疑,但心里已经松了口气,毕竟给他报补习班属于风险投资,钱打水漂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八十。

到了胡同口,聂维山笑着说:“还吃方便面么,我给你煮。”

尹千阳看看表,都十一点了,恋恋不舍地说:“算了,太晚了,吵着三叔三婶不好。”说完凑近在聂维山的嘴唇上咬了一口,“饱了,嘿嘿。”

家里尹向东和白美仙还没睡,等尹千阳回去便围着问东问西。尹千阳往沙发上一瘫,直接说重点:“妈,你给我买了多少课时?什么时候能上完?”

“你才上了一节课就寻思什么时候上完?”白美仙站在茶几旁边,“你平时要训练,所以不能每天上,等寒假以后可以加课,粗略估计上到明年清明节没问题。”

尹千阳蹦起来了:“这是要上死我啊!上到明年清明我就嗝屁啦,你们直接给我烧纸啊!”

白美仙气道:“你喊叫什么,要想尽快上完就多消耗课时,没别的招儿。”

“没别的招儿,你把你儿子往绝路上逼呢。”尹千阳嘀咕着起身,拎着书包往卧室走,边走边继续嘀咕,“补习班奇遇记,我领衔主演了一晚上,结果告诉我得演到清明,我现在觉得修自行车也挺好。”

尹千结围观半天了,说:“本来只是傻点儿,现在把孩子弄得失心疯了,得不偿失。”

白美仙也委屈:“他自己要求报的啊,又不是我逼他去的,我要是狠下心逼他,他也不至于考那么点儿分。”

尹千结看不下去了,跟着尹千阳进了卧室,说:“宝贝儿别郁闷了,万一你又打架弄折了腿呢,长时间不去就退课了。”

尹千阳咬牙切齿道:“都怪你吓唬我!你还好意思说!”

“我怎么你了。”尹千结吓了一跳,干脆去给弟弟铺床,铺好后总算说了正经的,“你刚才不是听见了么,要想尽快上完就多消耗课时,你一周上四次,消耗八个课时,如果再加一个人,那不就消耗十六个课时了么。”

尹千阳如梦初醒:“对啊,我明天就动员小山!”

隔壁胡同的聂维山做了整宿的美梦,睡醒起床时都心情大好,殊不知有事儿正要找上门。收拾好上学,在胡同口看见了等他的尹千阳,还没说话就被递了个大煎饼。

聂维山没接,就着尹千阳的手咬了一口:“你吃吧,我在家喝粥了。”

尹千阳攥着煎饼说:“你今天真帅。”

聂维山挑挑眉毛,觉得天气不错,貌似开始回暖了。他们俩并肩往外走,今天出门早,不像平时那么着急忙慌的。

走到路口,尹千阳突然停下,问:“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么?”

旁边就是超市的后巷,聂维山能不记得吗,那晚他们在这儿唱歌表白,相当浪漫。尹千阳觉得气氛已经到位了,然后叫了声“小山”。

“嗯,我在。”聂维山在寒冬里春风沉醉,眼带笑意。

尹千阳充满希冀地说:“你能和我一起上补习班吗?”

聂维山的笑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尹千阳又重复了一遍。聂维山不沉醉了,心让寒风豁了个口,煎饼齿颊留香,夸他帅气的话仍在耳边徘徊,“小山”俩字带来的酥意还没褪去,但这些都是为邀请他上补习班铺垫的。

他说:“不了吧。”

尹千阳愣着,似乎是没想到会被拒绝,他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啊,一起的话课时扣得多,那样结束的就早。”

聂维山说:“大家都是考三百来分的,你应该明白上补习班有多痛苦,何况老师还是建纲。所以阳儿,你自己选的补习班就自己上了它,我默默支持你,但是就别让我和你一起痛苦了好吗?”

尹千阳如遭背叛,感觉最后的可能都没了,他后退一步望着聂维山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怎么连共患难都不行?”

聂维山拒绝道:“共患难没问题,共学习就算了。”

尹千阳眼看又要失心疯,比起消耗课时计划失败,他更无法接受聂维山直截了当的拒绝,他今天吃肉饼都不会香了。

聂维山跟在后面,心里也有些委屈,本来上补习班就没他什么事儿,他也很冤枉啊。最重要的是课时费那么贵,之前三婶让他去他都不愿意,更何况这次是花白美仙的钱。

第二次冷战又开始了,这次的主动方是尹千阳,到校后两个人再没交集,午休也没一起吃饭。直到下午尹千阳去训练,他们也没互相看过一眼。

因为天气原因测验推迟了,每天的训练时间也被迫缩短,大家训练完待在宿舍偷懒,尹千阳往秦展的床上一躺,睁着眼发呆。

秦展提前订好的火车票需要改签,他坐在床边抱怨:“春运一票难求,改签也没好位置,烦死我了。”

尹千阳说:“你怎么不坐飞机啊?”

“去年订的机票,结果就因为下雪航班各种延迟,我怕了。”秦展改签完把手机一扔,“我买的动卧,躺着就到家了,现在就等测完放假。”

尹千阳扬起音调“嗯”了一声,坐起来抓住秦展的肩膀说:“那这几天你是不是挺闲的?能不能帮个忙?”

秦展一拍大腿:“没问题!我没别的优点,就是帅和热心肠!”

周六下午,秦展坐到补习班的教室后才知道尹千阳说的帮忙是什么,“千阳,我想走了。”他们体校不怎么重视文化课,高中课本的知识他也不熟悉,关键是他讨厌学习。

尹千阳把秦展按在椅子上:“好兄弟,你帮帮我,不用听,走神儿就行。这是我的班主任,他家里困难,上有老下有小,咱们就当献爱心了好吗?”

秦展捂着额头:“你怎么不叫山哥来啊,山哥不是对你最好了吗?”

“你别提他,我俩没准儿要分——”尹千阳差点儿说破嘴,“分头行动,我上补习班,他找家教,看看哪个效果好。”

秦展痛苦道:“你俩别瞎忙活了,我看都不着调……”

家里面聂维山收到了聂烽的回信,信中就只回复了他的问题,聂颖宇守在旁边凑热闹,说:“这写的什么啊,我都看不明白。”

聂维山把信收好:“都是行话和术语,你肯定看不懂。”

聂颖宇奇怪道:“哥,你都冷酷好几天了,怎么收到信也看不出高兴啊,联系到这几天你没去阳阳哥家,怎么,你俩吵架了?”

“产生了一点裂痕。”聂维山拿上了车钥匙,“我去店里了,你看家吧。”

耳记的大门挂上了厚帘子挡风,聂维山到了以后直奔工作间,他展开信又看了一遍,要按聂烽指点的试试。

绿松石形状不一,很轻,走刀要注意技巧,他伏在操作台上,下刀前顿了片刻。

想起尹千阳守在他旁边,为了他和聂颖宇拌嘴。

又想起尹千阳看他刻字,忍不住亲他的鬓角。

“嘶”刀尖一滑在绿松石上留下了一道痕迹,又在聂维山的食指指腹剖开条口子。他裹了个创可贴,然后把操作台收拾干净,心不静,什么都做不好。

骑着电动车又奔去了补习班,聂维山很后悔,还不如当时就答应了呢,受这几天罪还落个伤口。就是不知道尹千阳有没有消气,那家伙上补习班以后性情大变,有点儿难以捉摸。

“你好,我找尹千阳,他今天在这儿上数学课。”

聂维山在前台说明了来意,然后被教务老师带到了教室外面,他在想会不会给对方一个惊喜。轻轻推开一条缝,他看见尹千阳正在草稿纸上计算,而尹千阳的肩上,靠着昏昏欲睡的秦展。

聂维山矫情地想,原来没他也行。

把门关上,聂维山又走了,他这一下午骑着电动车来回跑,电都快被耗没了。抄近道走小路,在路口看见了卖小土狗的。

忍不住想,尹千阳还想要小土狗吗?

还喜欢他吗?

两个小时的课把秦展折磨坏了,下课后他直接起立给建纲鞠了一躬,毕竟打盹儿打得都流哈喇子了,太不尊重人。但他绝非故意,因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也很恨。

尹千阳整理好笔记才走,路上请秦展吃了碗绍兴臭豆腐,说:“今天谢谢你,下回就不用了,看得出来你挺痛苦的。”

秦展摆摆手:“你要让我干点活还行,这种真的专业太不对口。”

公交车到站了,二人各上一辆,尹千阳抱着书包窝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有点儿后悔那天把话说那么重,不然现在聂维山接他,他们还能玩一圈。

十几站后下车,他慢腾腾地往回走,踢踢石子,看看天空,就像放学不愿意回家的小学生。走到胡同口,他看见聂维山坐在小石狮子上,指尖还夹着烟。

尹千阳走近,刚想训人就发现烟没点燃,又发现指腹上裹着创可贴。聂维山先开了口:“我本来想抽一根,想起来答应你不抽了,所以没点,光闻了闻。”

“手怎么了,真不小心。”尹千阳把烟抽走,低着头,“我今天让秦展陪我上的课,把他难受坏了。”

聂维山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告诉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尹千阳继续道:“我那天也不是想折腾你,我姐说一起上结束得快,我就想和你一起,没考虑那么多。”

天还亮着,偶尔有人经过,聂维山只好克制着不去牵对方的手,他道歉说:“是我那天做的不好,别生我气了。”

尹千阳抿着嘴摇摇头,有点儿不好意思,他转身往胡同里走,聂维山在后面跟着他,不急不缓的。

“汪!”

尹千阳循声看向大门口,瞧见一只浅黄色的小土狗站在台阶上,狗绳的另一头系着铜环,他惊喜地跑上去,把狗抱起来揉了一通,问人家:“你谁啊?谁给你系的啊?”

聂维山站在台阶下问:“阳儿,你还喜欢它吗?”

这句话问得很轻,但尹千阳读懂了背后的潜台词,他注视着聂维山的眼睛,点点头回答:“一直喜欢它。”

“永远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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