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轻轻“嗯”了声。

夜风凉,沈靳能明显感觉到她衣服上的凉意。

“回去吗?”她问。

夏言轻轻点头, 与他一起起身, 刚想走,又顿住。

姜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追了出来, 就坐在他们不远处的花圃阶面上,看着已经来了好一阵了。

看到夏言目光看过去,她局促站起身, 不大自在地笑:“我看你们这么晚跑出去, 不太放心就……”

局促不安的样子,完全没有夏言记忆中的盛气凌人, 以及那种她高攀了她儿子的恩赐的眼神。

不过夏言记得, 她刚嫁给沈靳那阵的姜琴也还是这般友好的, 只是没有这般卑微而已。刚结婚那阵她对她其实不算差,虽然算不得多喜欢,毕竟是个她眼中不太能生养还要沈靳分神照顾的女人, 但也算不得刻薄,还是会把她当家人照顾,只是这种好随着她生下童童后的卧病在床近一年, 慢慢变成了不耐。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婆媳。

夏言也自认确实给姜琴带来了麻烦, 虽然生孩子的念头也有一部分来自于姜琴的压力, 但主因还是在于她想要,因此很能理解她偶尔的不耐,对她是越发的孝顺恭谦, 但对姜琴而言,她不需要这样的懂事,她需要的是一个能让她的儿子活得轻松些、快乐些的女人,因此林雨的出现很合她的意。

姜琴对她的刻薄就是从她离开前半年开始的,在林雨开始出现在沈家的时候。

林雨的第一次出现是送菜市场提了重物的姜琴回来,那时夏言对她的观感很好,觉得心地挺善良的一女孩,人也和善,会逗童童,童童也喜欢她,因此她后来频频来家里时,她对她并没有什么防备,直到姜琴开始在她耳边长吁短叹别家都几个几个儿子了,家里就童童一个女孩儿,再到慢慢的旁敲侧击,问她如果沈靳在外面有了儿子,她会不会接受,她那时才察觉到有问题,尤其知道林雨是沈靳部门助理后,她才对林雨有了微妙感,才开始留意她的每一次到来。

姜琴对她的态度变化也是从她拒绝姜琴的荒谬提议才开始明显的,但她并没有表现得过于张扬,在沈靳面前,在家人和外人面前,她一如既往地好,只是在私底下,以着她听得到的音量,低声和她的那些亲戚抱怨她的不是,她自己听得难受,但性子不爽利,想着她也不是当面和她说的,她无意偷听到的,去找她对峙总不大好,怕撕破脸沈靳夹在中间为难,而且人前姜琴对她还是不错的,她也自认是对沈靳有拖累的,也就当她心里不快需要发泄,她能理解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也就不去和她计较,继续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她临死前那次是唯一的一次撕破脸,姜琴明明白白地提,她明明白白地拒绝,一直对她有怨言的姜琴大概没想到她会有那样强硬的时候,几年积压的不满也跟着悉数爆发,瞬间撕碎了那些年平和的表象,指责她拖沈靳后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动不动就犯病也不知道是真病还是装病,帮不了沈靳还要沈靳分神照顾,不肯生二胎,占着茅坑不拉屎,话怎么难听怎么来,也不避讳地嚷得左邻右舍都来围观,难堪、委屈、难过,以及对沈靳疑似出轨的猜忌心慌,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顷刻间摧毁了她岌岌可危的心脏,心功能急速衰竭,让她甚至连等一等沈靳的时间都没有。

如今看着这个她曾亲切叫一声“妈”,曾对她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又变得刻薄嫌弃的女人,夏言心情是复杂的。

她不知道她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她,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去平复她掀开的口子,并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她,尽管她心里明白,这个时候的姜琴,同样是无辜的。

“谢谢。”很勉强的一个牵唇,夏言并不想与她过多牵扯。

沈靳也明显感觉到夏言的情绪波动,回头对她说:“妈,你先回去。”

路边刚好有出租车经过,沈靳拦了下来,然后转身扶过她,推她上车。

姜琴不太想上车,脚步细细碎碎地不肯往前走,迟疑地扭头看夏言:“我想和夏言先聊聊。”

又着急保证道:“我不是要拆散你们,就是想和夏言聊点事。”

夏言想起自己心脏急速衰竭前,姜琴也是这样欲言又止地问她:“夏言,你现在方便吗?我想和你聊点事。”

她那时真的单纯以为她只是想语重心长地与她促膝长谈一次,借此化解她们那段时间里弥漫的微妙。

心脏涌起熟悉的不适感,夏言嘴角也勾不起什么礼貌的弧度。

“下次吧,我想回去休息了。”

而后对沈靳说:“你另外打个车送你妈回去吧,我先走了。”

拉开车门,上了车,让司机先走了。

夜风从开着的车窗灌入,吹得夏言眼睛有些涩,今晚哭得有些多,好在现在的心情没有初始时激动,只是情绪爆发过后还是有了些后遗症,心脏有些受累,隐隐泛着疼。她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没看到随后打车跟上的沈靳,并着车道看她。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下时夏言才看到一同下车的沈靳。

她冲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沈靳与她一块上楼,一起进的电梯。

夏言约莫明白他是在担心她,抬头冲他露出了一个笑:“我没事。你应该先送你妈回去的。”

“我给她打了车。”

夏言没再说话。

沈靳看向她:“明天还回公司上班吗?”

他不确定,她说的分开,是仅指情感关系上的分开,还是也包括了地理位置上的分开。

夏言轻轻摇头:“现在公司算是稳定下来了,周少辉也把紫盛的设计团队带过来了,设计部暂时不缺人。我想去外面走走。”

她抬头冲他笑笑:“活了二十几年,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安城。其实一直挺遗憾的。”

沈靳:“打算去哪儿?”

“先去……”夏言想了想,“云南吧,昆明,大理,丽江……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心花路放,感觉挺好的。”

沈靳:“一个人吗?”

夏言点点头:“我想一个人。”

沈靳沉默了好一会儿,喉结上下滚动了圈后,他哑声应了声:“好。”

问她:“什么时候走?”

夏言摇摇头,还不知道。

“走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送你。”他说,“别忘了随时电话联系。”

夏言点头,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沉重,又冲他笑笑:“沈先生不用太紧张,我只是请个假,去散散心而已。”

沈靳也勉强勾了勾唇:“就怕夏小姐走了就不回来了。”

上前一步,抱了抱她,又放开。

“我等你。”他说,还冲她露出了一个笑。

回到房间时,沈靳也收起了脸上所有强撑的笑容,心里的躁意让入目的东西都变得面目可憎,大手一挥,直接扫落桌上的东西,“霹雳哐啷”的落地声让他有些怔,两手重重往桌上一撑,身体俯下,静默了会儿,又转身坐在了沙发上,背倚着沙发背,头仰向天花板,眼睛重重闭上。

无力感。

满身心的无力感。

沈靳发现,他不想结束,也不想让她走。

但他骨子里的强硬,面对她时根本无处使力。

他舍不得对她用强。

她的眼泪、她的痛苦失控让他觉得,对她放手是最好的安排。

只有几个月,其实放手……并不是……那么难……吧?

最后一个字从脑中掠过时,沈靳紧闭的双眼又陡的睁开,无力感更甚,无处发泄。

没那么难,但也没那么容易。

比他想象的更不容易。

他舍不得她难受,也舍不得对她放手。

锐眸从满地的狼藉扫过时,沈靳有些怔,他一向不是借外物发泄的人,刚那一瞬,他确实是失控了的。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压下胸口的躁郁,沈靳起身,拿过扫帚,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将垃圾桶拿去阳台时,又不觉抬头看了眼亮着灯的隔壁,沉默了会儿,但没去打扰,回了屋里,胸口的躁意挥之不去,他转身从酒柜里取出酒和酒杯,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

端起时,看着杯中轻荡着的浅色酒液,沈靳失神了好一会儿。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也需要借酒消愁的时候。

头仰起,酒精沿着喉咙,一点点烧灼而入,一滴不剩。

杯子被重重放下,酒满上,再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沈靳喝光了那一整瓶的白酒,微醺,但不至于不省人事。

高大的身躯在沙发重重坐下,沈靳手揉着眉心,另一手拿过手机,摁亮,又摁灭,再摁亮,反反复复几次后,心一横,沈靳干脆摔了手机,重重地将它砸向大门,“碰”的落地声,手机背板和电池四散开来。

沈靳重重闭上了眼睛,不去管,也不去想。

他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光线刺得眼球发疼,针扎似的细疼也从大脑深处密密麻麻地传来,眉心微微拢起,眼睛睁开一道缝,又在光线刺激下闭上,手掌压下,再缓缓张开,阳台外的葡萄架落入眼中,压在眉骨上的手掌微顿:

“爸爸,妈妈去哪儿了?我都好久没见过妈妈了。”

“爸爸,你说,妈妈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为什么一开始遇见的不是你?”

“我既希望你能记起来,又害怕你记起来后,变回那个我高攀不起的沈靳……”

“要怎么样才能忘了他?”

“我真的不想再记着他了。”

……

沈靳身形一个趔趄,移开压在眉骨上的手,四下看了眼,很快站起身,被酒精侵蚀过的身体有些不稳,他抬手扶住了墙,另一手狠狠揉了把眉心,脚步略不稳地过去捡起摔在地上的手机和电池,边拉开了门,去敲隔壁的门。

又是没有回音。

类似的场景相同的结果让沈靳耐性全无,一手用力敲着门,一手抓着门把,狠狠摇了几次,边叫夏言名字,屋里依然没有回音。

手里的手机也一直摁不亮。

外出开会的纪沉恰在这时回到,刚出电梯就看到几欲拆门的沈靳。

“这是在做什么?”纪沉皱眉问。

沈靳回头看到他,侧身退到一边,手掌微微往前一摆,做了个“你先”的手势。

纪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摸出钥匙开门。

门锁刚拧开,沈靳已用力推开了门,先一步进了屋。

夏言房门大开着,人却不在,房间刚被清理过,梳妆台前的化妆品空了一半,衣柜旁边的行李箱也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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