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典向这三人横了一眼,问道:“,适才我说的那四个字,你已记住了么?”

狄云见三名敌人已逼近身前,围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另一人虽是空手,但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是可怖。他凝神视敌,未答丁典的问话。

丁典大声叫道:“兄弟,你记住了没有?”狄云一凛,道:“第一字是……”他本想说出个“四”字来,但立时想起:“我若说出口来,岂不教敌人听去了?”当即将左手伸到背后,四根手指一竖。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姓丁的,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婆婆妈妈地罗嗦不休?快跟咱兄弟乖乖回去,大家免伤和气。”那使剑的汉子却道:“狄大哥,多年不见,你好啊?牢狱中住得挺舒服罢?”

狄云一怔,听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时记起,此人便是万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胡子,兼之衣饰华丽,竟然不识得他了。狄云这几年来惨被陷害的悲愤,霎时间涌向心头,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名,但终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两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转眼间便是一决生死的搏斗,狄云能抑制愤怒,叫他一声“周二哥”,那便不是烂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随即说道:“这位周二爷,想必是万老爷子门下的高弟。很好,很好,你几时到了凌知府手下当差?狄兄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万胜刀’门中的马大鸣马爷。那位是山西太行门外家好手,‘双刀’耿天霸耿爷。据说他一对铁掌锋利如刀,因此外号‘双刀’,其实他是从来不使兵刃的。”狄云道:“这两位的武功算得怎样?”丁典道:“第三流中的好手。要想攀到第二流,却是终生无望。”狄云道:“为什么?”丁典道:“不是那一块材料,资质既差,又无名师传授。”

他二人一问一答,当真是旁若无人。耿天霸当下便忍耐不住,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在乱嚼舌根。吃我一刀!”他所说的“一刀”,其实乃是一掌,喝声未停,右掌已然劈出。

丁典中毒后一直难以运气使劲,不敢硬接,斜身避过。耿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随至。丁典识得这是“变势掌”,急忙翻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将出去,劲力势道全不是那回事,拍的一声,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掌打实。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耿天霸笑道:“怎么样?我是第三流,你是第几流?”

丁典吸一口气,突觉内息畅通,原来那“金波旬花”的剧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渐渐凝结,越流越慢。他适才吐出一大口鲜血,所受内伤虽是不轻,毒性却已暂时消减。他心头一喜,立时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举掌横挡,丁典左手回圈,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跟着右手圈转,反掌击在他头顶。耿天霸大叫一声“啊哟!”急跃退后。丁典右掌倏地伸出,击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是一声:“啊哟!”再退了二步。

丁典这三掌只须有神照功相济,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厉害,内力却并不如何了得,居然连受三掌仍然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虽然生性豁达,且已决意殉情,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情,却也令他不禁黯然神伤。

然而耿天霸连中三掌,大惊失色,但觉脸上、头顶、胸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伤势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

马大鸣向周圻使个眼色,道:“周兄弟,并肩子上!”周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云的对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剑,对方却是赤手空拳,再加上右手手指被削,琵琶骨穿破,算他功夫再强,也是使不出的了,当下挺剑便向狄云刺去。

丁典知道狄云神照功未曾练成,此刻武功尚远不及入狱之前,要空手对抗周圻,不过枉自送了性命,当下身形斜晃,左手便去夺周圻长剑。这一招去势奇快,招式又十分特异,周圻尚未察觉,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脉门。周圻大吃一惊,只道这一回兵刃非脱手不可,那可性命休矣,岂知自己脉门上穴道居然并不受制,当即顺手一甩,长剑回转,疾刺丁典左胸。丁典侧身避过,长叹一声。

马大鸣见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动手,两次都已稳占上风,却两次均不能取胜,心中微一琢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说他身中剧毒,想必是毒性发作,功力大减。”耿天霸见丁典夺剑功败垂成,也知他内力已不足以济,心想:“这姓丁的招数厉害,却是虎落平阳……呸,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将这贼囚犯比作老虎,岂不是将老子比作狗了?”两人是一般的心思,同时向丁典扑去。

狄云抢上挡架。丁典在他肩头上一推,喝道:“狄兄弟,退下。”右手探出,已抓中了马大鸣喉头。这一抓只须有寻常内功,手指抓到了这等要紧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对方的性命不可。马大鸣吓得魂飞天外,就地急滚,逃了开去。

丁典暗自叹气,自己内力越来越弱,只是仗着招数高出敌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若这“连城诀”不说与狄云知道,一件大秘密从此湮没无闻,未免太也可惜,说道:“狄兄弟,你听我的话。你躲在我身后,不必去理会敌人,只管记我的口诀。这事非同小可,咱们说什么也得办了。你丁大哥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便是为此。”狄云道:“是!”缩到了丁典身后。丁典道:“第五个字是‘十八’……”

马大鸣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是在追查一套武功秘密;而周圻到凌退思手下当差,既非为名,亦非为利,乃是奉了师父之命,暗中查访连城诀。这时两人听到丁典说出第五个字是‘十八’这一句话,都是心中一凛,牢牢记住。只听丁典又道:“第六个字是‘七’。”马大鸣、周圻和狄云三人又一齐用心暗记。

耿天霸却只奉命来捉要犯,不知其余,但见丁典口中念念有辞,什么“十七、十八”,马大鸣和周圻两人便即心不在焉,也是“十七、十八”地喃喃自语,只道丁典在念什么迷人心魄的咒语,当下大喝:“喂,别着了他道儿!”伸掌向丁典直劈过去,只是忌惮对手了得,一掌击过,不敢再施后着,立即退开。

丁典一让,脚下站立不稳,向前扑出。马大鸣瞧出便宜,挥刀砍向他左肩。丁典只觉眼前一黑,竟不知闪避。狄云大惊,危急中无法解救,抢将上来,一头撞入马大鸣怀中。

丁典一阵头晕过去,睁开眼来,见狄云和马大鸣纠缠在一起,周圻挺剑正要往狄云背心刺去,当即左手挥出,两根手指戳向周圻双眼。他自知力气微弱已极,只有攻向这等柔软的部位,方能收退敌之功。

周圻不暇伤人,疾向左闪,便在此时,马大鸣一刀柄已击在狄云头上,将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记住第七个字,那是……”只觉胸口气息一窒,耿天霸一掌又到。

丁典摇了摇头,眼前白光连闪,马大鸣和周圻同时攻来,丁典身子一晃,猛向一刀一剑迎了上去,卟卟两声,刀剑同时刺中了他身子。狄云大叫一声,抢上救援。丁典乘着鲜血外流、毒性稍弱这一瞬间,运劲双掌,顺手一掌打在马大鸣右颊,反手一掌打向周圻。

这一掌本来非打中周圻不可,不料耿天霸恰好于这时扑将上来,冲势极猛,喀喇一声响,将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肋骨全断,当时便晕死过去。

丁典这两掌使尽了全身剩余的精力。马大鸣当场身死。耿天霸气息奄奄,也已命在顷刻。只有周圻却没受伤,右手抓住剑柄,要从丁典身上拔出长剑,再来回刺狄云。丁典身子向前一挺,双手紧紧抱住周圻的腰,叫道:“狄兄弟,快走,快走!”他身子这么一挺,长剑又深入体内数寸。

狄云却哪肯自行逃生,扑向周圻背心,叉住他咽喉,叫道:“放开丁大哥!”他可不知其实是丁典抓住了对手,却不是周圻不肯放他丁大哥。

丁典自觉力气渐渐衰竭,快将拉不住敌人,只要给他一拔出长剑,摆脱了自己的纠缠,狄云非送命不可,大叫:“狄兄弟,快走,你别顾我,我……我总是不活的了!”狄云叫道:“要死,大家死在一起!”使劲狠叉周圻的喉咙,可是他琵琶骨被穿通后,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损伤,不论如何使劲,总是无法使敌人窒息。

丁典颤声道:“好兄弟,你义气深重……不枉我……交了你这……那剑诀……可惜说不全了……我……我很快·活……春水碧波……那盆绿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瞧多美啊……菊花……”声音渐渐低沉,脸上神采焕发,抓着周圻的双手却慢慢松开了。

周圻使力一挣,将长剑从丁典身上拔了出来,剑刃全是鲜血,急忙转身,和狄云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许,一声狞笑,手上使劲,挺剑便向狄云胸口猛刺过去。

狄云大叫:“丁大哥,丁大哥!”蓦然间胸口感到一阵剧痛,一垂眼,只见周圻的长剑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耳中但听得他得意之极的狞笑:“哈哈,哈哈!”

在这一瞬间,狄云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往事,在师父家中学艺,与戚师妹两好无间,在万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狱中五年的凄楚生涯……种种事端,一齐涌向心头,悲愤充塞胸臆,大呼:“我……我……和你同归于尽。”伸臂抱住了周圻的背心。

他练神照功虽未成功,但也已有两年根基,这时自知性命将尽,全身力气都凝聚于双臂之上,紧紧抱住敌人,有如一双铁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挣扎,却无法脱身。

狄云但觉胸口越来越痛,此时更无思索余暇,双臂只是用力挤压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挤死了敌人,心中也没这个念头,就是说什么也不放松手臂。但长剑不再刺进,似乎遇上了什么穿不透的阻力,剑身竟尔渐成弧形,慢慢弯曲。周圻又惊又奇,右臂使劲挺剑,要将长剑穿通狄云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进半寸,也已不能。

狄云红了双眼,凝视着周圻的脸,初时见他脸上尽是得意和残忍之色,但渐渐地变为惊讶和诧异,又过一会,诧异之中混入了恐惧,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震骇莫名。

周圻的长剑明明早刺中了狄云,却只令他皮肉陷入数寸,难以穿破肌肤。他怯意越来越盛,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不能将剑刃刺入敌身,惊惧之下,再也顾不得伤敌,只想脱身逃走,但被狄云牢牢抱住了,始终摆脱不开。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内弯,跟着长剑的剑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剑刃越来越弯,弯成了个半圆。蓦地里拍的一声响,剑身折断。周圻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两截锋利的断剑,一齐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云被带着跌下,压在他身上,双臂仍是牢牢抱住他不放。狄云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见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跟着口边流出鲜血,头一侧,一动也不动了。

狄云大奇,还怕他是诈死,不敢放开双手,跟着觉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见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的松开手,站起身来,只见两截断剑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剑柄和剑尖露出在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见外衫破了寸许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内衣。

他瞧瞧周圻身上的两截断剑,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突然间省悟,原来,是贴身穿着的乌蚕衣救了自己性命,更因此而杀了仇人。

狄云惊魂稍定,立即转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大哥。你……你……怎么样?”丁典慢慢睁开眼来,向他瞧着,只是眼色中没半分神气,似乎视而不见,或者不认得他是谁。狄云叫道:“丁大哥,我……我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丁典缓缓地道:“可惜……可惜那剑诀,从此……从此失传了,合葬……霜华……”狄云大声道:“你放心!我记得的……定要将你和凌合葬,完了你二人的心愿。”

丁典慢慢合上了眼睛,呼吸越来越弱,但口唇微动,还在说话。狄云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依稀听到他在说:“那第十一个字……”但随即没有声音了。狄云的耳朵上感到已无呼气,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觉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狄云早就知道丁典性命难保,但此刻才真正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终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拚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的许愿:“老天爷,老天爷,你让丁大哥再活转来,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永远不再出来。我宁可不去报仇,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爷,你……你千万得让丁大哥活转来……”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了丁典的肌肤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许多许愿都落了空。顷刻之间,感到了无比的寂寞,无比的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是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头。

他放声大哭,没有任何顾忌地号啕大哭。全没想到这哭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地大哭。

当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地抽噎时,难以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是一般地难以忍受,可是头脑比较清楚些了,开始寻思:“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我怎么带着他去和凌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馀匹之多。只听得有人在呼叫:“马大爷、耿大爷、周二爷,见到了逃犯没有?”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一齐止住。有人叫道:“进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会躲在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拍的一声响,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马背。

狄云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尸身,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出去,刚一出侧门,便听得废园中几个人大声惊呼,发现了马大鸣、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既跑不快,又随时随刻会给人发现。但他宁可重行被逮入狱,宁可身受酷刑,宁可立被处决,却决不肯丢弃丁大哥。

奔出数十丈,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冲入,反足将门踢上。只见里面是一座极大的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菜阕隔了五年,此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肌温暖亲切之感。四下打量,见东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他俯身拔了几枚萝卜,抱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

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轻用稻草盖了。在他心中,还是存着指望:“说不定,丁大哥会突然醒转。”

剥了萝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没尝到了,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师妹一起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

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全声剧烈震动,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雪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

他登时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头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地簌簌战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外号,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道,连师父也不知。戚芳说他没脑筋,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有,除了练武之外,什么事情也不想,什么事情也不懂,说他的心就象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他欢喜师妹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听到“空心菜”这名字,心中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因为当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师妹决不这样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单独在一起。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狄云总是感到说不出地欢喜。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有时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两个人都裂开嘴笑了。

记得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师妹烧了菜招待客从,有鸡有鱼,有萝卜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师父喝着酒,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地听着,无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对,只见她挟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边,却不送入嘴里。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着那几条空心菜,眼光中满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条菜。那时候,狄云只知道:“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这时在这柴房之中,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间体会到了她红唇轻吻的含意。

现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决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误听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这几声呼叫之中,一般地包含着温柔体贴无数,轻怜蜜爱无数。不,还不止这样,从前和她一起在故乡的时候,师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亲切,有关怀,但也有任性,有恼怒,有责备,今日的几声“空心菜”中,却全是深切的爱怜。“她知道我这几年来的冤枉苦楚,对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梦。师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早已嫁给了万圭,又怎能再来找我?”

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是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里?你瞧我捉不捉到你?”声音中是那么多的喜欢和怜惜。

狄云只觉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胀大,忍不住气喘起来,双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来,躲在稻草之后,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找人。不错,削削的肩头,细细的腰,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师妹。

只听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突然之间,她转过身来。

狄云眼前一花,脑中感到一阵晕眩,眼前这女子正是戚芳。乌黑而光溜溜的眼珠,微微上翘的鼻尖,脸色白了些,不象湖南乡下时那么红润,然而确是师妹,确是他在狱室中记挂了千遍万遍,爱了千遍万遍,又恼了千遍万遍的师妹。

她脸上仍是那么笑嘻嘻地,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听得她如此深情款款地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应声而出,和这个心中无时不在思念的师妹相见,但他刚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说我太过忠厚老实,极易上别人的当。师妹已嫁给了万家的儿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骗我出去?”想到此处,立即停步。

只听得戚芳又叫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摇摇,寻思:“她这么叫我,情深意真,决然不假。再说,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第二次举步又欲出去。

忽听得一个小的笑声,清脆地响了起来,跟着说道:“妈,妈,我在这儿!”

狄云心念一动,再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衫的女孩从东边快步奔来。她年纪太小,奔跑时跌跌撞撞,脚步不稳。只听戚芳带笑的柔和声音说道:“空心菜,你躲到哪儿啦?妈到处找不着。”那小女孩得意地道:“空心菜在花园!空心菜看蚂蚁!”

狄云耳中嗡的一声响,心口犹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难道师妹已生了?难道她女儿就叫“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儿,并不是叫我?难道自己误冲误撞,又来到了万震山家里?

这几年来,他心底隐隐存着个指望,总盼忽然有一天会发现,师妹其实并没嫁给万圭,沈城那番话原来都是撒谎。他这个念头从来没敢对丁典说起,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有时午夜梦回,忽然会欢喜得跳了起来。可是这时候,他终于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叫她“妈妈”。

他泪水涌到了眼中,从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地瞧出去,只见戚芳蹲在地下,张开了双臂,那小女孩笑着扑在她怀里。戚芳连连亲吻那小女孩的脸颊,柔声笑道:“空心菜自己会玩,真乖!”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侧面,看到她细细的长眉,弯弯的嘴角,脸蛋比几年前丰·满子些,更加的白嫩和艳丽。他心中又是一酸:“这几年来做了万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里耕作,不用受日晒雨淋,身子自然养得好了。”

只听戚芳道:“空心菜别在这里玩,跟妈妈回房去。”那女孩道:“这里好玩,空心菜要看蚂蚁。”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坏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还是回房里去罢。”那女孩道:“什么坏人?捉小孩做什么?”戚芳站起身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监牢里逃走了两个很凶很凶的坏人。爸爸去捉坏人去啦。坏人到这里,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听妈妈的话,回房去玩。妈给你做个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却甚是执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帮爸爸捉坏人。”

狄云听戚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坏人”,一颗心越来越沉了下去。

便在这时,菜园外蹄声得得,有数骑马奔过。戚芳从腰间抽出长剑,抢到后园门口。

狄云站在窗边不敢稍动,生怕发出些声响,便惊动了戚芳。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和师妹相见,胸间的悲愤渐渐地难以抑制,自己没做过半点坏事,无端端地受了世间最惨酷的苦楚,她竟说自己是一“坏人”。

他见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门口,只盼她别进来,可是那女孩不知存着什么念头,竟然跨步便进了柴房。狄云将脸藏在稻草堆后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间,小女孩见到了他,见到这蓬头散发、满脸胡子的可怕样子,惊得呆了,睁着圆圆的大眼,要想哭出声来,却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这女孩一哭,自己的踪迹立时会给戚芳发觉,当即抢步而上,左手将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可是终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只是这哭声斗然而止,后半截给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观园外,一颗心始终系在女儿身上,猛听得她出声有异,一转头,已不见了她人形,跟着听得柴房中稻草发出簌簌响声,急忙两个箭步,抢到柴房门口,只见一个胡子蓬松、满身血污的汉子抱住了她女儿,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长剑挺出,便向狄云脸上刺去,喝道:“快放下了孩子!”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自弃的念头又起:“你要杀我,这便杀吧!”见她长剑刺到,竟是不闪不避。戚芳一呆,生怕伤了女儿,疾收长剑,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云听她口口声声只是叫自己放下孩子,全无半分故旧的情谊,怒气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右手顺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条木柴,在她长剑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见这凶恶汉子仍是抱着女儿不放,心中越来越惊,双膝忽感酸软,吸一口气,挺剑向狄云右肩急刺。狄云侧身让过,右手中的木柴当作剑使,自左肩处斜劈向下,跟着向后刺出。戚芳惊噫一声,只觉这剑法极熟,正是她父亲所传的一招“哥翁喊上来”,当下不及思索,低头躲过,手中长剑便是两招“虎踢奔惊风,连山若布逃”。

这柴房本就狭隘,堆满了柴草之后,余下的地方不过刚可够两人容身回旋,这一拆上了招,处处碍手碍脚。

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师学艺,没一日不是拆招练剑,相互间的剑招都是烂熟于胸,这时见她使出这两招剑法,自然而然便依师父所授的招数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马鸣风小小”,手中木柴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招。

当年师兄妹练剑,拆到此处时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这时狄云将木柴第三次横削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一酸,拍的一声,木柴竟尔掉在地下。他一惊之下,随即省悟:“我右手手指被削,已终身不能使剑,我这可忘了。”

一抬头,只见戚芳手中的长剑剑尖离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剑身颤动不已,她脸上惊愕之情,实是难以形容。

两人怔怔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不成声。

狄云点了点头,将左臂中抱着的小女孩递了过去。戚芳抛下长剑,忙将女儿接过,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女孩已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怀里,再也不敢向狄云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正是万圭,呼声越来越近,正寻向菜园中来。戚芳脸上陡然变色,低声在女儿耳边说:“空心菜,这伯伯不是坏人,你别跟爹爹说。知道么?”小女孩抬起头来,向狄云瞧了一眼,见到他这副可怖的神情模样,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女孩的哭声,循声而至,叫道:“空心菜,别哭。爹爹在这儿!”

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了柴门,抱着女儿,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地站着,似乎有个声音不住地在耳边响着:“我还是死了的好,我还是死了的好!”只听那男子声音笑问:“空心菜为什么哭?”狄云很想到窗口去瞧瞧,万圭这时候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再也移动不得。

听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马上的人拿了兵刃,长相挺凶的。空心菜说是坏人,要捉了她去,吓得大哭。”万圭笑道:“那是知府衙门里追拿逃犯。来,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坏人。空心菜不怕坏人。爹爹把坏人一个个都打死了。”

狄云心中一惊:“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这么一说,那女孩就算说见到了坏人,她丈夫也不会起疑。哼,我为什么要你包瞒?你们只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两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万圭衣饰华丽,抱着那女孩正向内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热。

师妹已嫁了万圭,这件事以往狄云虽曾几千几万次地想过,但总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他张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抛在地下的长剑,冲出去和万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狱,受了这许许多多苦楚,都是出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人的妻室。这时候心中更无别念,不是去杀了这人,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这么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尸身,见到丁典双眼闭上,脸上神色安详,蓦地想起:“丁大哥临死时谆谆叮嘱,求我将他与凌小姐合葬。我这时出去和万圭这贼子相拚,送了性命半点也不打紧,丁大哥的心愿却完成不了啦。”转念又想:“我求师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办到……呸,呸!狄云你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脸面和丁大哥相见?师妹这等没良心,岂肯为你办什么大事?”一想通了这一节,终于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万圭,只听他道:“好象柴房里有人。”戚芳笑道:“是吗?刚才我见老王进去搬柴。圭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罢。空心菜老是哭个不休,得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万圭“嗯”了一声,道:“柴房里是厨子老王?”抱着女儿两夫妻并肩去远了。

狄云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无法思索,过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思:“这柴房终究不能久躲,那个厨子老王真的来搬柴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丁大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是这样。”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个声音在拉住他:“师妹一定会再来瞧我。我这一走,便永远见不着了。”“再见她一面,又有什么好?她有丈夫、女儿,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哪会将我这个杀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见她,岂不是徒然地自讨没趣?”“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机会?我难道又有什么别的指望了?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有讯息么?我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新厌旧,我一遭灾祸,立时就对我毫不顾念?”“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有什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我只有更加伤心。”

这么思前想后,一会儿决意立刻离开,但跟着又拿不定主意。他向来爽快,原不是这般迟疑不决、三心两意之人,可是今日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难题,竟不知如何决断才好。留着,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却又是万分的不舍。

正自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定,忽听得菜园中脚步轻响,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悄悄走来。那人走几步,便停一下,又走几走,显然是严神戒备,唯恐有人知觉。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怦乱跳:“师妹终于找我来了。她要跟我说什么?是求我原恕么?她还有一些念旧之意么?”又想:“我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的?唉,算了,算了!她有好丈夫,好女儿,过得挺开心的。我永远不要再见她了。”

突然之间,满腔复仇之心,化作冰凉:“我本是个乡下穷小子,就算不受这场冤屈,师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乐,师妹却势必要辛苦劳碌一辈子,于她又有什么好处?我要复仇,是将万圭杀了么?师妹成了寡妇,难道还能嫁给我,嫁给她的杀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没了我这个人,从前我就比不上万圭,现下我跟他更是天差地远了。这场冤仇,就此一笔勾销,让她夫妻母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吧。”

想到此处,决意不再和戚芳多说什么,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尸身,猛听得砰的一声,柴房门板给人一脚踢开。狄云吃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高瘦男子手中长剑光芒闪烁,站在门口,却是万圭。狄云轻噫一声,不假思索,便俯身拾起戚芳遗下的长剑。

万圭满脸煞气,他早已得知狄云越狱的消息,整日便心神不宁,这时一眼看见狄云手中长剑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地道:“好啊,在柴房里相会,她连自己的兵刃也给了你,想谋杀亲夫么?只怕也没这么容易!”

狄云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不懂万圭在说些什么,心中只想:“怎么是他来了?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自然是师妹说的,叫她丈夫来捉我去请功领赏。她怎么会这般无情无义?”

万圭见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剑便向他胸口疾刺过去,狄云挥剑挡过,自然而然地使出了昔年老乞丐所授的那招“刺喉式”,长剑斜转,已指向万圭喉头。这招剑法怪异之极,万圭当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虽然武功已大有长进,却仍是招架不住。

万圭一惊之下,手中长剑不知如何运使才好,收剑低挡已然不及,发剑攻敌也已落了后手,便这样微一迟疑,一条性命已全然交在对方手中,心下愤怒已极,却丝毫不敢动弹,瞧着狄云一张满脸胡子的污秽脸孔,愤怒之情渐渐变为恐惧。

狄云这一剑却也不刺过去,心中转念:“我杀他不杀?”

万圭在万分危急之际,忽然见到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剑的手腕却又微微颤抖,灵机一动,大声叫道:“戚芳,你来看!”

狄云听他大叫“戚芳”,心中一惊,微微侧头去看。不料万圭这是用计使诈,乘他略一转头,立即长剑挺上,奋力上格。狄云右手手指被削,持剑不牢,长剑脱手飞出。万圭大喜,立即挺剑刺出。狄云连闪两闪,躲在柴堆之后,顺手抽起一条硬柴,以柴当剑,奋力打去。万圭刷刷两剑,将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将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掷出,待他跃身闪避,又抽了一段柴,再度攻去。

万圭见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胜,就算他以柴作剑,截中自己一下两下,也无大碍,定了定神,展开剑法缓缓进攻。数招之后,狄云一声怒吼,右腕中剑,登时血如泉涌,手指无力,抛下了硬柴。万圭跟着又是一剑刺中他大腿,飞起左足,将他踢倒。狄云挣扎着还待爬起,万圭又是一脚踢在他颧骨之上,狄云登时晕了过去。

万圭骂道:“装死吗?”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剑,见他并不动弹,才知是真的昏晕,心想:“凌知府许下五千两银子的重赏,捉拿这两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这一次送将官里去,这人自是难以活命,我何必亲手杀他?”一瞥眼,见到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脚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里还有一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挥剑,砍在尸体脚上。

狄云虽被踢晕,脑子中却有个声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丁大哥的,要将他尸身和凌小姐合葬。”这念头强烈之极,很快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想起:“许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被他打倒,也曾被他在头上重重踢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万圭正挥剑向丁典的尸身上砍了下去。他初时还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什么意思,但随即见到万圭将丁典的尸身从柴草里拖了出来,他大叫一声:“丁大哥!”突然间全身精力弥漫,急纵而起,扑在万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咙。

万圭大惊之下,待要反剑去刺,但手臂无法后弯,连劈几剑,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云扼在他喉头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了。

狄云见他伤残丁典的尸体,怒发如狂,这人陷害自己,夺去戚芳,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残害丁典,却万万不能干休,一时心中更无别的念头,只盼即刻便将敌人扼死。但觉万圭挣扎了一会,抵抗已渐渐无力,可是狄云数处受伤,伤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气却在更快地消失。心中不住说:“我再支持一会,便能扼死了他。”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脑中乱成一团,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虽然晕去,扼在万圭喉间的手臂仍是没有松开,万圭给他扼得难以呼吸,就在狄云晕去之时,同时失却了知觉。

柴草堆上躺着这一对冤家。两个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间都还在起伏,口鼻间仍有呼吸。

真不知冥冥间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转片刻,他拾起地下的长剑,自是一剑便将万圭杀了。倘若万圭先行醒转,他也不会再存将狄云生擒活捉的念头,那实在太过危险,势必是随手一剑,砍在他头上,立时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发生。未必好人一定运气好,坏人一定运气坏。反过来也一样,也未必坏人运气好,好人运气坏。每个人都会死的,迟死的人也未必一定运气好些。

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儿,狄云先死,还是万圭先死,中间便有很大的差别。倘若这时候要戚芳来抉择,要她选一个人,让他先行醒转,不知她会选谁?

柴房中的两个人兀自昏晕不醒,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慢慢走近柴房。

狄云耳中听到浩浩的水声,脸上有冰凉的东西一滴滴溅上来,隐隐生疼,随即觉得身上很冷,半点也没有力气。他一有知觉,立即右臂运劲,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臂弯中虚空无物,跟着又发觉自己身子在不住摇晃,在不住移动。惊惶中睁开眼来,眼前黑沉沉地,只觉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脸上、手上、身上,原来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是不住摇晃,胸口烦恶,只想呕吐。忽然间,身旁有一艘船驶过,船上张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极了,怎么身旁会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来看个究竟,但全身酸软,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只能这般仰天卧着,眼见得头顶有黑云飘动,那不是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丁典,身上蓦地里生了一股力气,双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着晃了几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顺流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下着大雨,他向船左船右岸上凝目望去,两边都是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他心中焦急,大叫:“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经死了,但他的尸身万万不能失去。突然之间,左足踢到软软一物,低头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这里!”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丁典的尸身,便在船舱中他的足边。

他虚弱得连喘气也没有力气,连想事也没力气。只觉喉干舌燥,便张开了口,让天空中落下来的雨点湿润嘴唇和舌头。这般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双臂抱着丁典的尸身,直至天色渐明,大雨却兀自不止。

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见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块布条缠着,定了定神,发觉布条是包扎着伤口,跟着发觉手臂和肩头的两处伤口上也都有布带裹住,鼻中隐隐闻到金创药的药气。一晚大雨,绷带都湿透了,但伤口已不再流血。

“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要是伤口不裹好,也不用谁来杀我,单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蓦地里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寂寞凄凉:“这世上还有谁来关怀我、帮助我?丁大哥已经死了,更会有谁盼望我活着?会费心来替我裹伤?”细看那几条绷带,缠得极不整齐,似乎包扎的人动手时十分的心急慌忙,然而绷带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缎子,缎带的一边镶着精致的花边,另一边是撕口,显然,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是女子的衣衫。

是师妹么?他心中怦然而动,胸口随即热了起来,嘴角边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来杀我,怎么又会给我裹伤?要不是她通风,我躲在柴房里,万圭又怎会知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飘流。不知这地方离江陵已有多远?无论如何,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不会再受凌知府的追拿了。

“是谁给我裹了伤口?是谁将我放在小船之中?连丁大哥也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生死已并不关怀,但丁典的尸体也和他在一起,这事却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头也痛了,始终没能想出半点端倪。他竭力追忆过去一天中所发生的事,想到万圭剑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后,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后的事情,脑海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侧头间,额角撞着了一包硬硬的东西,那是用绸布包着的一个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这包袱之中定有线索可寻,颤抖着双手打了开来,只见包里有五六锭碎银子,还有四件女子首饰:一朵珠花、一只金镯、一个金项圈、一只宝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颈中所挂的一个金锁片,锁片上的金链是给人匆忙拉断的,链子断处还钩上了一小块衣衫的碎片,显然,那是临时从小孩颈中扯了下来,倒象是盗贼拦路打劫而得来一般。金锁片上刻着“德容双茂”四个字。狄云没读过多少书,字虽识得,却不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心想:“是那小孩的名字罢?”

他拨弄着这五件首饰,较之适才未见到那包袱之时,心中反更多了几分胡涂:“银子和首饰,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给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后,我好有钱买饭吃。可是,到底是谁给的呢?首饰不是师妹的,我可从来没见她戴过。”

浩浩江水,送着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这一天中,狄云只是苦苦思索:“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是谁给了我银两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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