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子带着那个用白布包住的人头,毫不犹豫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跟在麻衣子的身后,通子心中不禁有些焦急,那种东西最好还是别带回家去。然而恐惧却让通子说不出一句话来。不知不觉间,麻衣子已经走进大门,回了家。

麻衣子像通子经常做的那样,绕上缘廊,推开玻璃门,脱下木屐,走进屋子。母亲德子曾无数次警告通子不许这么进屋,要从玄关走。但麻衣子或许不知道这一点吧。要是让母亲看到,大概又要争执一番了,说不定会变成什么样。不过话说回来,也难怪麻衣子不知道这个规矩,因为平常她根本不出门,至多只是在庭院里走走,会从缘廊过也很正常。

麻衣子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笑着冲通子招了招手。人头还是被带回了家,通子觉得家似乎被玷污了,心中一阵惧怕。她战战兢兢地走上缘廊,关上玻璃门,一眼就看见那个白布包被随意放在榻榻米上,麻衣子正伸长双臂,想把书架上的大金属罐拿下来。通子绕开人头,站在麻衣子的对面。

麻衣子把金属罐放到榻榻米上,蹲下来打开盖子,罐子里空空如也,探头一看,甚至可以看到罐子内侧散发的金色光泽。麻衣子举起空罐告诉通子这只罐子是美国生产的,通子的视野被它遮住了大半,能看到盖子上印着金发女子和大型汽船。

麻衣子先在罐子底铺了一层抄有经文的宣纸,然后把白布包轻轻放了进去。通子一直担心麻衣子会当着自己的面解开外边包的白布,幸好她并没有这样做。或许是发现了通子的恐惧,麻衣子把东西放好之后便立刻盖上了盖子,如此一来,那可怕的东西就被暂时封印起来了。这一瞬间,通子感觉如释重负。

之后,麻衣子对着罐子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她的双唇不停地翕动,仿佛在念诵着什么。通子也连忙照做,但只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而已。

“没事了。我们都已经祈祷过了,估计他也能升天了。”麻衣子爽朗地说道。接着她叫通子到厨房去拿把铲子。通子连忙站起身来,照麻衣子所说的去做。

等通子拿着铲子回来时,发现麻衣子已经走上了缘廊,正准备到庭院中去。虽然拉门关着,但可以看到那只饼干罐不在麻衣子身旁,应该还在屋里的榻榻米上吧。

看到通子的麻衣子轻轻走进庭院,来到柿子树下,冲通子招了招手。如今麻衣子已不在人世,回想当时的她,感觉就像个精灵。通子觉得她像一个来自阴间的精灵,站在前方拽着自己前行。

通子走进庭院,把铲子交给麻衣子,又回到缘廊把玻璃门关上。麻衣子蹲在柿子树下,开始挖土。她的脸上挂着笑容,感觉似乎很开心。

积雪很快就被刨开了,黑色的泥土露了出来。翻出的泥土盖到积雪上,玷污了雪的洁白。积雪下的泥土似乎冻住了,感觉很硬。麻衣子每次挥动铁铲都会发出咔咔的声音,似乎有些费力。笑容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但她依旧咬牙坚持着。

一名瘦弱女子,又身患重病,为了挖一个能放下大金属罐的坑,麻衣子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尽管天气晴朗,麻衣子却冷得直发抖,光是在一旁看着的通子都替她感到辛苦。同时通子还在担心会不会被母亲看到,麻衣子应该也害怕吧,因此才会把拉门和玻璃门都关上。还特意选了这么一处角落,从缘廊上看,这里完全是个死角。通子也想帮忙,又怕帮倒忙,便只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地面上已挖出了一个大坑,通子心里觉得没必要挖这么深,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麻衣子似乎对坑很满意,她抬起头,让通子进屋去把那只罐子拿来。通子立刻拒绝了麻衣子,她怎么可能独自去把那东西拿来?麻衣子笑了笑,自己起身拿来了罐子。

把罐子往坑里一放,才发现看起来已经足够大的坑其实远远不够。罐子的盖子超出了地面,凸出在雪地之上。通子心想应该把坑底部分铲平,而麻衣子说出了相同的话。于是她又把罐子从坑里取出,跪坐在雪地之上再次挥起了铁铲。光在一旁看着,都能看出这活计并不轻松。麻衣子又继续挖了大约半个小时,才终于挖出能彻底掩埋罐子的坑了。

麻衣子把罐子放进坑里,先盖上黑土,压紧实之后再在表面覆上一层积雪。即使这样,仍能一眼看出这里不太对劲,与周围平整洁白的雪地界限分明。这一点让通子有些不安,但麻衣子却毫不在意。她使劲儿踩踏了一番那块土地,叮嘱通子说这是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能告诉别人。通子点了点头。

那天夜里下起了雪,之后大雪接连下了好几天,柿子树下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雪停之后,通子战战兢兢地跑去一看,发现早已分辨不出哪里埋过东西,这才放下了心。

没过多久,春天悄然而至,积雪渐渐融化。刚开始时通子还有些担心,但看到积雪融化之后那部分泥土依旧平整,完全看不出下边埋着可怕的东西时便不再惧怕了。春去夏至,接着迎来秋日,通子渐渐淡忘了柿子树下的秘密。这就是小孩,很容易就会忘记一件事,并且再不会想起。

再次回想起那段日子时,通子总觉得人的记忆都会在六七岁时出现一个清晰的断层。六岁之前的记忆是注定会被遗忘掉的,七岁以后,大脑会储存新的记忆,并将这段记忆铭记终生。至少通子是这样的。因此,六岁时的那个可怕秘密,就被彻底埋在了通子的记忆深处,几乎彻底遗忘。

然而,年过四十的通子却再次清楚地回忆起了一切,这简直不可思议。更令人震惊的是记忆的内容,全是些可怕的东西。盛冈家中庭院的那棵柿子树下竟埋着河合民夫的头颅。

也难怪案发之后,警方带着嫌疑人搜了几次姬安岳,又在逃离现场的路上找了无数次,都没找到死者的头。因为那颗头埋在自家的庭院里!通子和麻衣子将它从世人的视野中抹除掉了。如今那颗人头还在柿子树下吧……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那是自已的幻想吗?——通子试着问自己。但仔细想想应该并非如此,那既不是梦,也不是膨胀的空想。麻衣子挥舞铁铲时的模样,她抬头看向自己,笑着对自己说话时的感觉,一切都那样得真实。那是活生生的现实,并非什么幻想。

如今麻衣子已经死了,不,不光麻衣子,还有父亲郁夫、母亲德子,整个日本,知道这一秘密的只剩自己一个了。这太可怕了!知道解开四十年前那件大案的重要钥匙在哪里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通子曾犹豫过,不知是否该把这个秘密告诉吉敷。她很怕,因为照这样推测,父亲就是恩田事件的凶手了——如果仅仅这样,倒还能勉强写封信告知。但要她在信里说明盛冈家中的庭院里埋着河合民夫的人头,这种事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达。即使自己能写下来,也无法把信寄出去。

通子并不是顾虑告发父亲这件事,她只是不想亲手把那个决定性的证据拿出来。另外,虽然通子并不打算包庇父亲,但不知不觉间,她开始考虑起自己的名誉和加纳家的声誉。自己已做过导致加纳家没落的事了,再亲手将能证明父亲残暴罪行的证据提交给警方的话,那就太不孝了。

还有一项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吉敷曾去过那个家的事实,使通子的心中生出一份抵触情绪。吉敷曾以自己丈夫的身份去过几次那个家,当时通子从未在他面前提过有关柿子树下那个秘密的只言片语。不过那时通子确实是忘记了,并非刻意隐瞒。不过她也没告诉吉敷藤仓良雄和母亲都死在挂着般若面具的那个房间里,有关那件事,通子是刻意隐瞒了的。

一旦说起那件埋在柿子树下的东西,就很可能以此为契机,不得不说许多事了。另外,还有一个不想说这些事的原因。虽然如今的通子早已与吉敷离婚,两人过着属于各自的生活。但由纪子的父亲毕竟是吉敷,而且自己至今仍深爱着吉敷。所以,通子不想让吉敷看不起自己。即便不说那些,自己已经在他面前抬不起头了,如今若再说出这些事,自己在吉敷心中的形象可就彻底完蛋了。

但通子又不想就这样让这件事过去。不管对不对吉敷讲明,她都想去那棵柿子树下挖掘一番。过去四十年了,还能挖出河合民夫的头颅吗?那东西还会原封不动地埋在那里吗?还是说,儿时的那段记忆根本就是场梦?无论如何通子都想去确认一下,这一想法越来越强烈,令通子心痒难忍。

那个家现在已经属于阿为了,因此,想这么做必须先征得阿为的同意。她会答应自己的请求吗?估计得拿点儿钱给她作谢礼才行吧。即便如此,她也未必一口答应。该怎么对她说呢?突然到别人家的庭院里去乱挖一通,该找个怎样的理由呢?这一问题接连困扰了通子好几天。

阿为还住在那里吗?她今年多大了?话说回来,她是哪年出生的来着?仔细回想一下,其实通子对阿为根本一无所知,之前也没听父亲或阿为本人提起过。

麻衣子死于昭和三十六年,自己在那一年的八月迎来了九岁生日之后,阿为便频繁出入家中了。通子觉得她当时大概四十岁,如此算来,应该是大正末年出生的。

思来想去,通子还是决定先给阿为写封信,就寄到盛冈老家。通子在信里说自己有事想找阿为打听一下,希望能和她当面聊聊。至于具体什么事,她并没有写明。

通子不想直接找上门,担心遭到拒绝。她想先得到对方的同意,确认之后再趁周末去盛冈一趟。

信寄出了三个星期,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于是通子试着打了通电话,电话竟然接通了。

“喂?”听筒里传出陌生女子的声音。

“请问是加纳为女士府上吗?”

听完通子的提问,对方回答道:“不是的。”

“那……是青木女士吗?”

青木是阿为的娘家姓,现在那里或许住着阿为的娘家亲戚。

“不,也不是……”

对方依旧否定。通子又说了一遍老宅的地址,问对方是不是那里。这次对方回答说没错。

“我是前几天给您那边写过信的加纳通子,请问您是否知道之前住在您那里的青木为女士如今怎样了?我是她的老朋友。”通子说道。

对方似乎想起来了,看来信确实送到了。只听对方冷冷地说:“阿为女士已经过世了。”

“啊?”虽然之前也曾设想过这样的结果,但真正听到还是让通子吃了一惊,“如此说来,您是从青木女士那里买下这座宅子的?”

“对,没错。”对方的语调听起来颇为冷淡,但声音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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