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说完,心理咨询师唤醒了通子。

但通子依旧无法回到现实,她深受打击,坐在沙发上哭个不停。即便已经清醒了过来,催眠时看到的事却依旧历历在目。她回想起来了。就是这些事一直困扰着她,自己下意识地把这段高中时代的夏日记忆埋藏到了意识的最底端。

父亲当时的状况有些异常。自从通子念了高中,他便时常趁夜潜入她的房间,亲吻躺在床上的女儿。到了高三,这样的事变得愈发频繁,舌头也越伸越深。通子非常不安,但身边没有女性亲戚,没人能帮忙出主意,通子只能独自忍受。父亲的这种改变明显与之前自己逼迫他将钏路的土地低价让给藤仓一家有很大关系。父亲觉得通子亏欠了他,因此认定她不会对此说什么。

“您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听到心理咨询师的问题,通子才猛然回过神来。环顾四周,的确已经看不到其他患者的身影了。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的同时,通子的心里感到一丝愧疚。

“估计还得再来几次才行。这一次的治疗相对简单,都是比较浅层次的记忆。现在还只是一种极为单纯、由心理因素造成的健忘。幼儿时期的事可就不一样了。那段记忆缺失恐怕与您自己的意志并无关联,想要回忆起来,需要您的不懈努力,还有我步调一致的协助。下次来最好不要相隔太久,不知您一周之内是否还有时间来呢?”

通子一边用手帕擦拭眼角,一边告诉对方自己只能下周过来,因为由纪子不去幼儿园的日子不能来。

自己受到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对方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语调平静,或许是事不关己的缘故吧。

走出诊所,通子依旧没能从打击中走出来。走路晃晃悠悠的,要不是想到由纪子,说不定她就在路边找家旅馆住下了。不过如此夸张的反应也会让她感到不快。

通子回想起来了,当时那种难以忍受的心情、对父亲的强烈憎恶,以及仿佛身体都要裂开的绝望,全都想起来了。那是一种胜过死亡的苦痛,愤怒感强烈到几近杀意,当时甚至还有过要和父亲同归于尽的想法。曾经信赖的父亲,竟会是个和藤仓次郎一样令人讨厌的家伙,而这家伙的血还流淌在自己体内。那种仿佛坠入地狱般的感觉是如此令人生厌。离开盛冈之后,通子千方百计地想把它忘掉,干脆有意将那段鲜活的记忆全都埋葬。而如今,它们又在自己的脑海中复苏了。

通子在车站前的咖啡厅里坐了一会儿,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好不容易打起了精神。要赶快回天桥立去,手头还有未完成的工作。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打起精神,全都是时光的功劳。此时距离那些事情的发生已经过去了一段漫长的岁月。记忆已变得淡薄,自己也变了,积累了许多不道德的性经验。都是些会令正经女人大吃一惊的体验,自己的好色完全不输父亲,根本就是一丘之貉。这一点也令通子痛苦不已。如今,自己已为人母,而那个可恨的父亲已经死去。一切都变得美好了。

坐在向北开去的电车里,通子依旧思考着。车窗外是一片阴郁的雾雨景色,就连大海的位置都有些飘忽不定。如今就连这片平日早已看惯的景色,都感觉有些不同了。

刚才的事情像一根导火线,让通子接连回忆起许多往事。念高中时的夜晚,总会被父亲狠狠强吻,为此烦恼了许久之后,通子最终下狠心,睡觉时在拉门后面顶一根木棍。区区这么一件小事,对通子而言却如同哥白尼对世界的挑战一般,需要很大的勇气。即便躲进被子里,也会为这样做是否合适而惶惑。那根木棍就像卡在她的脑子里,令她彻夜难眠。那根棍子是为了阻止自己亲生父亲的,这一事实让她深受打击。

之后几天父亲都没有来,木棍没有机会发挥作用。然而某天夜里,通子还是被拉门的响声吵醒了。通子心中一惊,立刻直起身,坐在棉被上。她还记得,漆黑一片的屋里,拉门的下端微微地挪动着。一想到拉门或许会被取下,恐惧便充满通子的心。自己竟对至亲做出这样的事,难以忍受的自责随之袭来。通子还以为父亲会出声招唤自己,没想到拉门的响动就毫无征兆地停止了。外面传来父亲走在走廊上的吱呀声,声音渐渐远去,周围又变得鸦雀无声了。那天夜里通子的心一直狂跳不止,几乎整晚都没睡着。

第二天早晨都发生了些什么,如今已无法想起。父亲好像和往日一样,一大清早就开始喝酒,应该并没和自己聊过。尽管晚年酗酒缩短了父亲的寿命,但这是父亲的逃避之路,也是通子所希望的。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想不起。通子的成绩一落千丈,第一学期期末的数学考试,满分一百分,通子只拿了十分。成绩下降之快仿佛坐上了过山车,让人头晕目眩。社会和英语倒是拿了将近九十分,物理五十分左右,数学却只有区区十分!暑假将至,当时的通子早就不再是什么优等生了。而在数学这一科,更完全是个彻头彻尾的差生。这件事通子一直瞒着父亲,反正父亲也不关心这些。那时的父亲应该还坚信女儿依旧是名优等生呢吧!

父亲对通子的学业不闻不问,通子也觉得没必要让父亲知道考试成绩下降的事。然而事情总会有阴差阳错,不知怎的,那天夜里父亲看到了通子的数学考试试卷。父亲第一次发怒了,当时的紧张气氛把通子吓坏了。虽然没挨揍,但从那以后,父亲对待通子的态度中就多少带了点轻蔑色彩。之前通子总觉得父亲的模样感觉有些生疏,而那其实是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向通子表达尊敬。

暑假的一天夜里,通子终于遭到了父亲的强暴。

那天夜里通子恰巧没有支上木棍。阿为没有来家里,父亲喝得酩酊大醉,似乎是为了干那事而专门借助酒力。事后通子一直坐在床上哭泣,觉得之前自己还因支上木棍而被罪恶感困扰真是愚蠢。她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支上木棍。

如今仔细想来,那件事会发生在暑假,或许是父亲考虑到若在上学期间做那种事可能会影响通子第二天的学习。亦或者是担心她跑去找班主任哭诉。郁夫素来具备明哲保身的小聪明,从那以后,通子便对父亲感到无比的轻蔑与憎恶。

当晚通子的私处出血,同时伴有剧烈的疼痛。如此沉重的打击令她整晚夜不能寐,自己才十七岁啊,就遭遇这种事,估计这辈子都不能结婚了。通子为此哭泣不已。

或许父亲当年就是这样强暴还在念初三的麻衣子的吧……通子心想。自己至少已经在念高中了,麻衣子当时还只是名中学生,对方还是个没见过几面的人,身边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不知当时麻衣子心中有多害怕。

对,没错,不知为何,身处冲击与混乱中的通子想起了麻衣子。或许正因为亲身体会过了父亲的危险,通子才第一次明白了麻衣子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为何之后麻衣子会变成那样,似乎也找到了答案。

之后父亲很长时间都没回过家,阿为每天都会带晚饭到家里来。通子独自一人坐在饭厅的餐桌旁吃晚饭。

后来,通子每周都会到宫津的心理咨询所去一趟。那位心理咨询师知道内容较为敏感,所以每次都会单独为通子接诊。

凭借催眠疗法挖掘出的记忆,顺着高中、初中、小学的顺序,慢慢向更深处走。有趣的是,每次通子拒绝承认记忆时,治疗就会无法深入。情况正如心理咨询师第一次预见的那样,记忆发生的时间越久远,回忆就会越困难。当回忆对象进入小学阶段时,通子率先坦白了藤仓良雄的事。由于已对那一连串事件知道得很清楚,通子希望对方不要太深究细节,更不要追问良雄死时的状况以及母亲临终的情形,尽快通过这部分。心理咨询师答应了通子的要求,但又说不能轻易放过心理学上的重大事实。

通子当时并不理解心理咨询师这番话的意思,如今她已明白,藤仓良雄的死和母亲的死,这两件大事相互交叠,形成她人生观的巨大基石。它是如此沉重、如此巨大,无法撼动分毫,也无法窥伺下边究竟埋着何物。即便看到了,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已经腐坏,或者因为被长年压迫、不见天日而变了质。

要回忆起小瓶子事件之前的事,同样举步维艰。事件发生一年前的事都已想不起,而对于麻衣子刚到盛冈家里时的事,光听到问题都会令通子感到强烈的反感。一切全都因为对父亲的愤怒、嫌恶,以及心中涌起的屈辱所致。坐在缘廊玻璃门对面的麻衣子的脸庞,在房间毛玻璃前唱童谣时的表情,她讲述过的童话的内容,这一切全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回想起来。但父母说过的关于麻衣子的话,光是听到咨询师的提问,通子就会万分痛苦。事情都是那个令人厌恶的父亲一手策划的,一切全都是谎言。通子有一种嗅到了腐坏食物散发的气味的感觉。

能够回想起来的全是麻衣子说过的话,而那些话都是在讲家里发生的事,一旦被问起两人一同外出那次发生的事,通子心中就会感到极为不快。一连几周,通子都只能想起自己与麻衣子在家中发生的事。

心理咨询师不止一次地说过,让通子再放松一些,从自由联想开始回忆,什么事都行。

“在一个头一天下过雪的晴天,你和麻衣子小姐曾一起出过门,对吧?你们都去了哪儿呢?”心理咨询师问道。

“不知道。回忆不起来。记得是处很宽敞的地方。我觉得很痛苦,不愿去想。”

“那你们为什么要出门呢?”

“因为头一天傍晚,我一路哭着从外边跑回家里,扑到坐在缘廊上的麻衣子膝头哭泣不止。第二天,麻衣子就带我一起去了那里。”

“哦,那你当时为什么会哭呢?”

“因为我在外边看到了可怕的东西。”

“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很可怕……一定要去想吗?”

“没错。你们去了哪里?”

“是一处很宽阔的地方,周围一片洁白。准确地名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那地方应该在盛冈……”

“是不是一处名叫姬安岳的山里?”

听心理咨询师一问,通子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对,有些印象。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去过图书馆,看了那段时期盛冈的报纸。”

“哦……”

通子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淡定,但实际上她的身体已经在颤抖了。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那段已被尘封的记忆,一种绝望之感从她的脑海中掠过。

“据说当时你才六岁。这几周我们一直停留在你六岁的记忆里原地踏步,你六岁那年,应该是昭和三十三年。那一年,盛冈发生了一起大案,名为‘恩田事件’……”

“啊!”通子突然出声打断了心理咨询师的话。

“你怎么了?”

“啊——”通子哀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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