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起来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但小学六年级这一年,通子确实一直没想起过藤仓姐弟的事。她彻底忘了,自己终有一天还会与高一年级的藤仓次郎碰面。当时的通子整天忙着与新结识的朋友们玩耍,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或许这也可以算是通子异于常人的表现。

二月底,小学第三学期临近期末时,通子这个班要去将要升入的初中量新制服的尺寸。其他人都有母亲陪伴,通子的母亲不在了,因此只能与满脸不情愿的父亲两人前往。那天通子的父亲看到在走廊上等候的家长里只有自己一个男的,恨不得转身就走。

小学毕业典礼结束后,学校通知说制服已经做好,取制服同样也由父亲陪同。新制服是由纯白色的衬衣、藏青色的外套和百褶裙组成的,通子一回到家便马上试穿。穿好后看着遮住大腿的裙子,她不禁心中一凛。身为女子,这身衣服让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有必须遮掩的价值。通子的心不由得紧张地怦怦直跳。

初中的入学典礼后是教师介绍会,虽然初中的每个班也有班主任,但因为学科有明显变化,各科任课老师依次进行了简短介绍,最后向学生讲解学生会制度。听到台上的老师说出“希望每一位学生都能管好自己”这种不知该算说明,还是鼓励的训示时,通子不禁睁大了眼睛。面对初中与小学的种种差别,她感觉自己仿佛一夜长大,欣喜的同时也紧张不已。中学里的各种活动都让通子耳目一新,然而想到要以成年人的头脑和方式来处理这一切,又令通子感到畏惧,就像是在做梦。

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初一的第一个学期,转眼就到了暑假。刚开始的时候通子还比较认真,努力学习了一段时间。但总体上来说,通子升入初中后的成绩仍延续小学六年级的状态,慢慢走着下坡路。原因之一是没过多久,她便结交到了一群新朋友。因此,即便到了暑假,通子也没能抽出时间专心学习。父亲依旧没对通子说过要专心学习之类的话,通子也就放心地整日和新结交的朋友一起在山野间愉快玩耍。不光去过远在花卷的滑石山,还跑到被朋友们称为“银河铁道陆桥”的釜石线,玩得天昏地暗,皮肤都被晒得黝黑。有时甚至还会跑到据说是由贤治命名的海岸边去戏水。

因为那些地方都在乡下,不管走到哪里都很难看到半个人影,只有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河流和翠绿的植物闪耀着的清爽光芒,混杂着被炙烤的肌肤散发的气味,构成一派浓烈的夏日气息。这种色彩和气息在通子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成为一种新的记忆。

之后回想起来,通子发现自己就是这样一块块收集心中的记忆碎片的。冬日的午后,洁白苍凉的大地一望无垠,麻衣子上吊那天积雪的庭院;良雄死去的那个夏夜里满天乱舞的蛾子;麻衣子的种种表情和她讲给自己的故事;还有这能令人放心享受的初中一年级的夏日阳光;以及那翠绿的植物和河面上粼粼的波光。这一幕幕虽然暂时会被遗忘,但之后又会互相重叠,在通子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这令她痛苦不堪。

当时与通子关系最好的,是同班的一个名叫野边恭子的女生。整个夏天,通子都和她形影不离。她随因工作从东京调到盛冈的父亲来到这里,长相俊俏,入学典礼那天就格外显眼。恭子身高比通子稍矮、肤色白皙、文静娴淑,通子很希望成为她的好朋友。尽管每次到她家去找她时,她母亲都不太乐意让她和通子一起出门玩,但通子会努力在她母亲面前表现得开朗懂事,设法以此打动她的母亲。当时的通子已经彻底变回之前那个性格开朗的阳光少女,恭子似乎完全被她开朗的性格和机智、幽默所吸引。

升入初中以后,通子就再也不和男孩子们一起玩耍了。虽然这种倾向从小学六年级时便已出现,但通子是在升人中学后才有所意识,并决定彻底坚持的。倒不是害怕与男孩子们交往,而是通子想以此作为自己长大成人的标志。

第二学期开始,通子和恭子更是形影不离。

对升入初中之的通子来说,另一件新鲜事是集体舞蹈。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会教学生这种舞蹈的舞步,还会挑选个别女生反串男角。这种时候,通子总会避开老师的目光,避免反串男角。休息时和恭子练习,通子也会把反串男角的活推给恭子。通子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愿意这么做。只能说,或许任性的性格和开朗的性格一起回到了通子身上。

等到大家都已大致学会舞步的时候,有时老师会安排同年级的不同班级抽课间休息时间一起跳。每到这种时候,通子的心都会怦怦跳,幸好同班男生中没有哪个让通子动心的,如果有的话,或许就会动摇通子之前的决心了。

夏天渐渐远去,秋天的校运动会临近。除了各项竞技项目以外,集体舞将作为表演项目,因此练习也变得频繁了起来。运动会当天,操场上会画一个巨大的圈,全校学生将不分年级一起在圈中起舞。通子听说高年级有几位长相英俊的学长,对此大为期待。不知为何,通子向来注重他人的外表,而且不分同性异性。

练习集体舞的时候,通子最怕对方轻轻触碰自己的手,或是温柔地轻抚自己的肩。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通子都会痒得受不了,甚至会咯咯笑出声。而且一旦笑起来,就再也无法克制,哪怕面对的是老师学长,也会笑得前仰后合。现在仔细回想,这应该与她的性状态有关,但当时的通子压根儿想不到这些,只是觉得太痒,令人不快。而她这种咯咯笑的反应实在奇怪,和她搭档的男生不禁心里发毛,通子明知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做出这种举动。

运动会当天也是如此。那天,参加集体舞表演的男女学生全都穿着白色的体操服,同时起舞。通子有些担心,不知道高年级的学长们是否会喜欢这样的节目,不过她跳得非常开心。一边起舞,一边留心观察自己身后的野边恭子。

当天通子的父亲没有来,事实上,很久以前父亲就说他不会到学校观看运动会。而他这么做理由,八成是因为担心只有他一个男性家长。那天早晨,他找熟人给通子订了一个豪华便当,让通子带去了学校。虽然有些扫兴,但毕竟母亲已不在人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跳集体舞的学生会先围成一个大圈一起跳,然后两两结对跳,跳过一段之后,男女生互相行礼,然后错开一人,和新的对象跳,如此往复。整个舞蹈就是这样,不停地变换舞伴。当自己中意的异性慢慢向自己靠近时,心里自然会怦怦乱跳,不过这感觉倒也不坏。

可如果对方不是自己喜欢的男孩,刚一握手,通子就会觉得厌恶。脑子里想:哇,不要,我不想和他跳。光牵着手的时候还好,然而接连转上几圈之后,对方的右手就要握着自己的右手,引导着放在他的右肩上,之后再并肩走上几步——这种时候是通子最怕的。

如果对方的动作比较轻柔,他的手和指尖就会与自己的脖颈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并肩前进。这会让通子感觉脖颈处奇痒难耐,甚至整个上半身都麻痹掉。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过,有可能连见都没见过,却必须黏在一起,一本正经地默默前行,这副模样实在令通子难以接受。只是几秒钟倒还能忍受,时间一长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碰上这种时候,通子恨不得躲起来。

其实,这时男孩子心里也很紧张,看到通子突然笑起来,必定会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有人羞得满脸通红,也有人一脸愤怒,总之都很不愉快。对方也只是奉命行事,多半根本就不想跳。通子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也感觉有些愧疚,但就是拿自己没辙,没办法控制。笑出声的举动其他女生都没有出现过,有一次通子终于忍不住开口向恭子询问,问她是否也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恭子被她问蒙了,说自己并没有那种感觉。

总之,在那次运动会上,通子接连面对了好几个令她受不了的男生。明知恭子就在一旁,通子还是弯腰笑了好一阵子。她不想让恭子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拼命想掩饰,不过恭子那边似乎并没有注意通子,径自若无其事地跳着。这边的通子已经满脸通红,险些两腿发软、跌坐在地。通子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当场坐下。只是个集体舞而已,却被自己搞成这样,实在太奇怪了。环视周围,没有哪个女生像自己这样,大家都在一脸轻松地跳着舞。在今天的通子看来,当时的怪异举动已完全能解释清楚,然而对于当时的她而言,那就是个不解之谜。

后来通子曾无数次想起那一天,觉得自己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必定会招来报应。突然咯咯地笑个不停,连视野都有些模糊了。而且一旦笑起来,即使遇到不那样做的对象也停不下来,如此恶性循环。通子开始在心里不停默念,她已经无法忍受了,只盼着音乐能早点儿停止。可是,集体舞就是一曲接一曲,一首曲子的音乐停止,马上又会接着跳下一首。不过至少后边的舞步里没有男生手搭女生肩膀的动作了。

就在这时,一副可怕的景象突然出现在通子那因笑出眼泪而变得模糊的视野中。即便是与后来所经历的无数惊骇场景相比,当时所受的震撼程度也可算是最高级别。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凉水,笑容瞬间在通子的脸上僵住了。不光笑,感受和思维也彻底僵化,通子像死人一样默默地握着对方的手。

通子至今仍能清楚地记得那只手的触感,硬邦邦的,大得根本不像初中生的手,还湿漉漉得全是汗。手指内侧的皮肤硬得像豆子,指甲很长,扎在通子的手心,传来轻微的痛感。

通子觉得很不可思议。就在这一刻到来之前,自己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刚才那一秒,自己都不曾想起眼前的这个人——藤仓次郎。白色的运动帽遮住了他的眼睛,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肌肤紧绷着。次郎的双眼迎着刺眼的阳光无意地瞥了通子一眼,之后便一直盯着地面,没再看通子第二眼。

这是地狱之门再次向通子开放,痛苦日子即将来临的标志。虽然次郎整体感觉似乎比之前成熟了一些,但他的舞步却机械而笨拙,动作僵硬。加上他僵硬的脸庞和表情里蕴藏的那一丝怒色,以及稍稍有些粗暴的动作,将通子之前感受到的搔痒一扫而空。通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硬生生地与对方的手和身体碰撞,一瞬间有些怀疑跳舞的人不是自己。

此时通子的意识已陷入半混沌状态,身体单纯依靠惯性重复之前学的那些动作。突然看到次郎的脸,使通子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再回过神来时,眼前的舞伴已经换成了另一个男孩。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时通子的身体开始发颤。她越抖越厉害,最后到了连站都站不稳的地步。全身上下直冒冷汗,下半身凉飕飕的,同时眼前开始发黑。慢慢地,眼前变得看不见东西,心中充满强烈的绝望感,力气仿佛完全从体内流失掉了,动作越来越难与其他人保持一致。一曲还没结束,通子便一下子蹲下了身。

直到其后的音乐响起,通子也没能站起身来,就那么蹲在原地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静静地饮泣,后来渐渐变成痛哭,同时身体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蹲在原地的通子妨碍了其他人的舞步,无数的脚不停地撞向通子。模糊的意识中,通子感觉恭子似乎把手搭在了自己肩上,然而她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只是蹲在原地不停哭泣。

老师迅速跑来,扶着通子。

“怎么了?你没事吧?”

通子没有答话,依旧哭泣不止。之后老师把她抱了起来,通子只觉得双脚在一瞬间腾空而起。就这样,在新一曲的音乐声中,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老师抱着通子绕过半个操场,将她送进了校保健室。

通子如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秋日傍晚,躺在位于校舍角落的保健室里看到的白色天花板。从远处的操场上隐隐传来舞曲的曲调。集体舞已经结束,学生们正在退场,退场口方向传来吵嚷声。进行曲随即响起,在通子听来,那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身上并没有痛感,也没有恶心想吐,然而通子却全身虚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把通子抱来的老师正在和保健室的医生谈话。过了一会儿,他回到病床边,问道:“你没事吧?”

通子缩了缩下巴,轻轻点了点头,回答道:“身上倒是不痛,就是觉得有点儿难受。”

通子不想多做解释,这一瞬间她觉得幸好父亲没有来。

“那你先躺着,感觉好点儿再回操场吧。”说完,老师走出了保健室,把通子一人留在床上。

她知道,自己一年的快乐时光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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