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关法院大楼的地下咖啡馆里,吉敷正独自一人喝着咖啡,一边读着杂志上登载的一篇有关某次刑事审判经过的报告。这是一场由吉敷抓捕嫌疑人,并亲自作为检方证人出席的法院审判。

这本杂志是司法界内的专门杂志,只有在这幢法院大楼后面的书店才有售。反正距离不远,吉敷在喝咖啡前过去买了一本,就权当散步好了。

由于这家咖啡馆位于大楼的地下一层,因此墙上没有窗户。店里七成的席位上都坐着客人,烟雾缭绕,令人有些心烦意乱。吉敷无意间抬头一看,刚巧看见主任进来,正准备坐在入口旁的桌子边。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性。主任的银发贴着头皮垂下来,他一把拖过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谈话的时候不时抬头观察对方的表情——这是他的一种癖好。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上司,吉敷感觉有些扫兴。远离这些人,躲起来读书是一种享受。但主任似乎并没有发现吉敷,他一脸木然地向店里的女服务生点了些饮料,但咖啡端上来后却连碰都没碰。他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

对方似乎是位中年女性,因为是背对着吉敷坐的,看不到她的样子。吉敷边看杂志边不时抬头,发现两个人一直在谈话。主任还不时眉头紧皱,表现出一脸的不快。虽说他这人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会皱眉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吉敷从没见过他在普通人面前表露出这样的表情。尽管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可毕竟看到了,吉敷忍不住不时将目光投向他们。

吉敷与主任他们分坐在店的两端,中间隔着很长一段距离,所以根本听不清两人在谈些什么。虽然没有播放音乐,但客人们的交谈声已令店里嘈杂不堪。不过可以看出背对着吉敷的那位女性说话时似乎并没有刻意压低嗓门,而且一直说个不停。这样的女人正是令吉敷头痛的类型。可明明不关自己的事,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个问题令吉敷惊讶。他放下手中的杂志,开始思索起其中的缘由。那起案子的相关资料完全用不着专门花时间研究,审判正朝着对检方有利的方向发展,即使当场作出裁决,被告估计也不会再上诉了。

此时主任的表情已经变得极为严峻,他的目光一秒都不曾离开对方的脸,嘴里似乎正在讲着什么严肃的话。不过内容依旧无法听到。女人的声音倒是隐隐传了过来,虽然听不清,但那高亢的声音却断断续续地传到了吉敷耳边。

两人似乎发生了些争执。坐在周围的人开始偷偷瞄他们。若换作别人,吉敷早就起身去插话,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没准还会帮着其中的一方说话。

搞刑事搜查的人最容易招人怨恨。主任以前曾经负责过暴力集团方面的案件,怨恨他的人更是不在少数。每次抓获罪犯,案件都会公审,而到了控方证明其罪行的阶段罪犯都会暴怒不已,声称诉状和控方所陈述的案情不实。

尽管对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去检举罪犯的人而言,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公,但那些染指罪恶、沦为暴力分子的人确实各有各的苦衷。犯罪搜查这种事本来就又脏又累,有时还得做出和那些家伙所犯的罪行几乎没有差别的事。即使逮捕了嫌犯,有时也会因为相关人员拒不吐实而无法掌握案件的真实情况,所以不得不在陈述案情时穿插进自己的想象与猜测。这种事对被告的家属来说可能难以忍受,但说实话,有时候真希望他们能够明白,其实默默忍受着的并非只有他们。

因为对方是主任,吉敷才不好发作。若此时自己站出来帮腔,闹不好会多此一举。这时主任准备起身了,那女人却突然拽住他的衣袖,而且动作十分粗鲁,主任的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撞上了桌子。桌上的咖啡杯被撞得叮当作响,声音甚至传到了吉敷这里。紧接着,那女人不知为何叫了一声,但内容还是无法听到。吉敷觉得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管。于是他站起身来,缓步向主任走去。

女人还死死拽着主任的衣袖,用力很猛,连手背上的骨头都凸起来了。主任的衣袖也被扯出深深的褶皱,不难看出女人的决心。

主任甩了两下衣袖,发现没有丝毫作用,便立刻客气起来,轻轻说了句“请你放手”。当然,如果他一心想甩脱女人,也并非做不到,只是真要动起手来,势必会闹出大动静。堂堂一个男人,竟然在公共场合跟一名中年妇女动起手来,事情要是传出去,主任脸上可不光彩。

主任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吉敷正朝自己走来。四目相交,主任的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色。与此同时,吉敷还在他的眼中发现了近似于胆怯的光芒。这可真是出人意料。面对一名瘦弱女子,经验丰富的搜查一课主任竟会面露怯色?

女人正说着话,一句“你这样子还算有人性吗”还没说完,就被主任粗鲁的动作打断了。

主任的态度令人费解。之前被女人高声呼喝、拽住衣袖却依旧能够保持平静,却在看到吉敷的瞬间彻底失去了冷静。他两眼圆睁,仿佛被别人看到了自己最难堪的一面,惊慌失措地想要尽快逃离。主任扭过身子,猛甩胳膊,看到对方仍死死拽住自己的袖子不放,胸中的恼怒之情终于爆发。他一把推开那个女人,女人的话当然也就没能继续说完。

主任这一推导致两个人同时撞到桌上,咖啡杯晃了晃,勉强立住了,但装着白开水的玻璃杯却被撞翻在地,摔得粉碎。玻璃打碎的声音令周围人纷纷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来,整个店里霎时变得鸦雀无声。被主任推开的女人背对着吉敷倒了过来,情急之下,吉敷只得伸出手扶住她。

吉敷抓住女子的双肩,更深切地体会到了女子的瘦弱,简直像干枯的树枝。女子缓缓转过身,脸朝着吉敷,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与胆怯。她可能早已做好了会被主任推倒在地的心理准备,却没有想到身后竟然有人。虽然身处一片慌乱,吉敷却依旧能真切地感受到女子心中的苦闷,它直接传到了吉敷的心里。

除此之外,吉敷还感受到了些许意外。女人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远远看去似乎是名中年女性,凑近一瞧,才发现其实已步入老年。只不过染了一头黑发,所以远远看去才会显得那么年轻。吉敷估计面前的女人起码年逾六十,这样一个女人跑来单独约见樱田门搜查一课的主任,她究竟想干什么?

同时出现在吉敷心中的还有对主任的反感。如果没有自己出手,老妇人此时早已摔倒在地了。对方已如此高龄,这一跤摔下去,搞不好会摔断骨头。这样一来,主任可就犯伤害罪了。方才店内那么多人目击到那一幕,而且在这个地方喝咖啡的人多半是律师。或许主任会说是因为看到吉敷,才出手推搡女子的,但这一听就是借口。对方又不是有危险性的彪形大汉,再说,不管发生什么事,身为一名警官,都绝不能做出这种事。

“吉敷,你是来看热闹的吗?”

从主任口中冒出的这句话令吉敷颇感纳闷。如果真想看热闹,何不继续留在座位上喝咖啡?

“自家的事不管,却总爱去插手别人的事。”

他的双眸之中早已没有了那名女子,那充满愤怒的眼神不是冲着女人,而是射向吉敷的。

“拿别人寻开心也得有个限度。”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准备离去。

女人虽然在那一瞬间想要起身去追主任,但后来似乎又觉得即便追上也是白搭,便放弃了。她晃晃悠悠地蹲下身子,开始捡地上的玻璃碎片。吉敷盯了主任一会儿,意识到就这样傻站着有点儿说不过去,于是也蹲下来帮忙收拾。直到这时,女人才第一次向吉敷点头致意,仿佛之前一直都没想起来似的。

“你没事吧?”吉敷问道。

“我没事。”女人说,“真是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而且稍稍有些沙哑。

吉敷一边捡着玻璃碎片,一边抬起头追寻主任的身影。只见主任已如惊弓之鸟般逃到了收银台,正在急急忙忙埋单。他也就只有从不吃霸王餐这一个优点。等吉敷两人把玻璃碎片全都捡到桌上之后,店里的女服务生拿着扫帚走了过来。

“您没事吧?”女服务生问道。

“我没事,真是抱歉。”

女人回答完,再一次向吉敷低头表示感谢,然后便拎起地上那只略大的黑色手提包,向收银台走去。看那样子,她似乎准备去付咖啡钱。

在被收银台的男店员告知钱已经付过了时,她似乎吃了一惊,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把手伸进手提包,掏出钱包缓缓打开,把自己的那份咖啡钱往收银台上一放便转身离开,就像没听到刚才对方说的话一样。男店员赶忙抓起钱,绕过柜台追了出去。

吉敷缓步走到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向外望去。看到那名店员在走廊赶上了女人,正在拼命低头致歉,并想把钱还给她。

女人虽然停住了脚步,却拒不接受那些钱。两人之间的交涉陷入困境,站在原地交谈了许久。最后女人终于转过身子,径自向前走去。店员本来有追的打算,转念一想,还是转身朝店门走来。看到吉敷,他脸上露出得救了的表情,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吉敷身旁。

吉敷不明白男子在想些什么。

“冒昧请问一下,您认识那位女顾客吧?”

吉敷终于明白了,对方是想让自己代收下咖啡钱。

吉敷连忙说不认识,并打算把自己的咖啡钱付掉。收银员绕过柜台回到收银台,却迟迟不肯敲下按键,嘴里嘀咕着刚才那位女顾客无论如何都不肯把钱收下。吉敷说,那就把那些钱当做赔偿摔坏了的玻璃杯好了。收银员说,刚才那位女顾客也是这么说的,但店里有规定,损坏物品的赔偿费用要另行计算,这么做不符合规定。如果整间店都由他来经营也就罢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可不能把钱塞进自己衣兜。多出这么钱多来,账目对不上,看样子他今晚甭想回家了。

说到这里,店员忽然想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他转而问吉敷是否认识另外那个男的。他这一问,正巧戳中吉敷的软肋,一时之间,吉敷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谎话来,只得回了一声认识。收银员连忙接口,问吉敷能否把钱还给那个男的。

“只是咖啡钱,金额和您那份一样。所以,您的钱我就不收了,麻烦您把钱还给之前的那位男顾客,行吗?如果您能帮这个忙,我将不胜感激。”店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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