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德子整天抱怨不休,说家里多了麻衣子这么个人,使得家务更加繁重。因此加纳家从邻近的一户人家里请了一位中年女性来帮忙。刚开始的时候说好只负责打扫和洗涤,后来慢慢开始帮着做饭,久而久之,对方还养成在加纳家吃过晚饭之后才回家的习惯。

麻衣子就像家里的累赘。德子顾及颜面,让人把饭菜送到麻衣子屋里,让她自己一个人吃。开始的时候,麻衣子的饭菜都由父亲去送,偶尔母亲去,但他们两人似乎都不喜欢这项差事。因此在通子自告奋勇之后,两人欣然应允。通子清楚地记得,在说要主动承担这件事的时候,父母二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后来,不光晚饭,连早饭也开始采用这种形式。麻衣子在家里也变得愈发孤立。其实通子并不知道,当时家里正张罗着给麻衣子安排相亲。虽然一开始父亲觉得家里够宽敞,多一个人也没什么大问题,后来却发现妻子德子比较棘手。麻衣子刚住进来时,德子就开始为麻衣子寻找相亲对象,急于把她赶出家门。父亲不知是慑于其威还是碍于颜面,最后也答应了。

总而言之,按照惯例,那天夜里也该由通子把饭菜送到麻衣子房里去,然后自己再回饭厅和父母及帮佣一起用餐。通子把白天的事情大致告诉了麻衣子,但没提同班同学藤仓良雄喝下了小瓶子里的液体这件事。至于在父母面前,通子更是一个字都没提。

厨房里常年开着的窗户上蒙着一层纱,榻榻米上的蚊香升起一丝细细的白烟。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车,而且地处乡下,一到夜晚,周围就会安静得出奇。餐桌之上,只听来帮忙的妇女和母亲德子两人说个不停。两人谈论的话题是乏味的传闻,父亲和通子都觉得无聊至极。这时,玄关的玻璃门哗啦一下被打开,传来男子不停叫嚷的说话声。那声音异常急促,其间夹杂着小孩的哭喊声。通子本能地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厨房和玄关分别位于家里的两端,即便如此,声音还是传了过来,可见男子的说话声和小孩的哭喊声有多大。

这似乎在向通子一家宣告事态的紧急与严重。通子感觉自己的胃一阵紧缩。比起厨房,麻衣子的房间要离玄关近得多。那一瞬间,通子开始担心这吵闹声会让麻衣子产生怎样的想法。

围在餐桌边的几个人全都正襟危坐。最先起身的是母亲德子,她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也难怪。接着,父亲也站起身。随后是来帮忙的妇女,通子最后一个起身。

父亲打头,几个人脚步匆匆地走过走廊。通子跟在最后。距离越来越近,小孩的哭喊声和男子高嚷着“有人吗”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用尽世间所有词汇,也无法准确表述那时通子心中的不安。每次回想起来,当时的感觉都会在心中复苏,令通子浑身战栗。小孩的哭喊声越来越大,细细听来,感觉这声音似乎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通子的不祥预感应验了。

这一夜完全可以说是通子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耳边回响着尖锐的呼喊声,不快的感觉令通子几欲作呕。颤抖从双脚传至全身,炎炎夏日,全身上下却感到一阵森森寒气。通子只觉得双脚麻木,步履维艰,随时都有可能哭出声来,心中一直默念“不会的,不会的”,仿佛这样念叨就可以奏效。不可能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的。那样的事,是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

麻衣子房间的拉门关着,看不到屋里的情形。通子心中闪过一种放松与不安交织的感觉,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情况紧迫,已容不得她细想。

走在最前面的父亲第一个到达玄关。小孩的哭喊声大到足以使整个家晃动。粗暴的声音令通子产生一种世界末日即将到来般的绝望。通子在心中不停默念,只盼父亲不要开灯。她觉得只要不开灯,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现在还来得及,她想逃得远远的。

然而,昏黄暗淡、令人生厌的灯却还是被点亮了。灯光下站着脸色苍白的藤仓父亲。藤仓父亲的臂弯里抱着一个穿着短裤,脸色铁青,哭声震天的小男孩。响亮的哭声回荡在整个屋中,狭窄的玄关里,就连空气似乎都在颤抖。

“这么晚了来打搅,十分抱歉。这孩子……请您想想办法吧,请您想想办法吧,求您了。”

孩子父亲的话音中带着哭腔。以当时的经济情况,对于一个孩子众多的贫穷家庭,请个大夫是要再三犹豫的事。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村民们首先会去找村长。最后究竟要怎样处理,将由村长帮忙决定。这是一种自古相传的习惯。

通子感觉眼前发花,她无法相信竟然真会发生这种事。心中的担心完全应验,那个哭叫不停的男孩正是藤仓良雄。怎么会这样?

通子心想,莫非是因为那只小瓶子?不可能吧!肯定另有原因。肯定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引发的。

或许是在做梦,还是个噩梦。通子瞥了一眼门口,那里站着另外几位藤仓家的人,她瞬间觉得自己没有勇气面对他们,于是独自一人躲到屏风后边,浑身上下瑟瑟发抖,心里不停地祈祷,只盼着这可怕的瞬间早点儿过去。

“藤仓,你这是怎么了?”父亲的吼声盖过了孩子的哭闹声,“这孩子他……”

良雄的父亲说了些什么,但听不太清。通子的父亲似乎还没弄清这场悲剧的来龙去脉,他十分紧张,表情中透着疑惑。

“总而言之,先快点进来吧。快!”通子的父亲说道。语气中隐隐蕴藏着一种自己必须马上做出决断的感觉。这是加纳家由祖辈延传下来的职责。

通子躲在屏风后面,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想要与良雄那粗暴的哭声抗衡,除了跟他一起哭之外,好像再没有其他办法了。通子一边哭,一边侧耳倾听每一个人说的话。

“出啥事了?”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孩子突然说不舒服,然后就呕吐不止……”

听到良雄父亲的话,通子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总而言之,让他们先进屋吧。喂,你快去屋里铺床棉被!”

父亲指挥众人的声音,拉门被打开的声音,还有母亲赶忙冲进隔壁房间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在耳畔响起。玄关旁有间供客人临时居住的房间,平时几乎没人住。母亲赶忙从壁柜里把棉被拽了出来,之后又粗暴地关上拉门,门扉撞到了柱子上,发出砰的一声。

“哦,你们也来了啊,快进屋吧。”

听到父亲的话,通子从屏风后边探出头来看了看。只见藤仓家的几个兄弟都来了。

“好了,都快进屋吧。”

这是母亲的声音,看来铺盖已经准备妥当。接着传来几个人陆续进屋的脚步声。良雄的哭喊声也因进了屋而变得低沉了些。

藤仓家的两兄弟紧随其后脱鞋进了屋。通子以为众人都走了,便从屏风后边探出头,看了看玄关处的玻璃门,没想到刚好看到最怕的藤仓家的长女令子。紧接着,良雄的母亲也出现了。藤仓一家六口人全来了,看到这样的排场,通子心中的绝望愈发强烈。

屏住呼吸、悄声饮泣的通子,此刻已到了连站都站不住的地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发生,所有都再明显不过。而知道其中原由的,除了那个正在痛苦挣扎的当事人之外,就只有自己、藤仓家的一郎和次郎这三个人。

通子随后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完全想不起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回过神来时,自己正在良雄所在的那间屋子哭泣不止。父亲的后背就在眼前,确切地说,通子是躲在父亲身后哭泣不止。

藤仓一家围坐在躺在棉被上的良雄身边。枕边是他的父亲,一郎和三郎都藏在他们父亲的身后;令子坐在最角落,哭丧着脸的良雄母亲则坐在孩子脚边。

德子起身打开了窗户。由于正值夏天,一群人挤在同一间屋里,感觉非常闷热。

母亲刚准备在通子身旁的坐垫上坐下,就听到父亲对她下令道:“去把大江大夫请来。”

这位“大江大夫”是名在附近开业行医的医生,加纳一家都是此人的主顾。每次通子患上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家里人就会去把他请来,给通子看病。他对通子而言,算不上陌生人。

母亲听罢,转而起身向走廊深处走去。走廊上的蛾子和飞虫不断飞进屋里。这间屋子没装纱窗,虫子飞进屋后,先趴在墙上歇息一会儿,之后拍打着翅膀,绕着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灯泡来回盘旋。虫子越来越多,那样子让人心烦意乱。不过当时屋里人的注意力全被良雄的哭喊声吸引,根本没工夫去理会头上的飞虫。

或许是为了辟邪,房间北面的墙上挂着一张般若面具。通子一边哭泣,一边望着那个面具和绕着灯泡盘旋的虫子,却没有勇气去看同班同学的脸。

良雄还在不停地哭喊,尖锐高亢的声音,不断煽动着通子心中的自责。那撕心裂肺的感觉,令她的声音都渐渐变得嘶哑,像是在逐渐消耗生命力。或许是因为有些困乏的缘故,通子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变得模糊。

就在这时,通子觉得脖颈后边一阵发凉,她不由得缩起了脖子。之前一直哭喊不休,连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口的良雄恰在此时说了句完整的话。

“要是没喝就好了,我要是没喝就好了!”

这是一声来自地狱的控诉,临终前的最后悲鸣!它重重地敲打在通子的心头,通子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人一把揪住了,整个人倒在榻榻米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连女儿为何会哭都没细问,父亲直接下令通子回自己房间去。然而通子却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继续不停地哭泣。包括良雄的父母,在坐众人或许都把通子的这种表现看做是为同学担心。其实,通子不过是惧怕,怕良雄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出来。虽然良雄如果要说,通子也无法堵住他的嘴,但她不希望良雄在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众人时自己不在场。

没过多久,大江大夫便赶来了。大江大夫是个给人感觉行踪飘忽不定的白发老者。每次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会马上上门问诊,在通子的印象中,他似乎动不动就会出现在自己家里。不管是受凉感冒,还是吃坏肚子,他都会上门来诊视。

这位老者坐到孩童身旁,装腔作势地诊察了一番。实际上,此时他已无能为力了。大夫来的时候,良雄已经虚弱到了极限,哭喊声也渐渐变小。

老者微微偏头,说道:“这孩子是喝了农药吧?五脏六腑均已烧坏,藤仓先生,你知道些什么情况吗?”

听到大夫的提问,良雄的父亲却只是摇头。这时候,次郎从其父身后探出头来,偷偷地瞥了通子一眼。这一瞥吓得通子魂飞魄散,让她再次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

如果换作现在,只要送去一家设备较为完善的医院,良雄就有可能得救。当然了,大江当时并非什么措施都没采取。他一会儿慌里慌张地给良雄打针,一会儿又拿出药来让良雄服下。不过通子的这段记忆并不鲜明,她只记得当时他的样子,感觉已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

虽然已回天乏术,但大江还是一直陪在良雄枕边,丝毫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或许正是因为他这种忠于职守的精神,使他在这附近赢得了声望。

众人再无任何办法,良雄痛苦了整整一夜,终于在天空泛出鱼肚白的时候一命呜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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