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子渐渐回想起来。久违的自慰所带来的那不顾一切的强烈冲击,彻底打乱了精神上的平静,过去的感情散落一地。

就在她沉浸于快感的余韵时,思绪回到了过去,一股令她全身上下汗毛倒竖的冲击突然从天而降,使她回想起那个傍晚。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自己在积雪的路上狂奔,路两旁的雪很厚,却沾满污秽,甚至一片漆黑。通子努力控制不断打滑的脚下,终于到达自家门前。放下心来的感觉,还有眼前潮湿发黑的木门上的纹路,一一在通子的记忆中复苏。

如今能够回想起来的似乎就只有这些了。不,推开木门走进家里以后的事仿佛还能想起,但那之前的事,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回忆起来。在脑海中复苏过来的景象是从在积雪的路上狂奔之时开始的,而那之前的记忆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起。

通子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那男人究竟是从何时开始闯入到自己的性事中来的?第一次时就这样。那年她上初三,第一次靠自慰到达顶峰之后,那个无头男出现了。当时通子大吃一惊,因为害怕,后来停止了一段时间的自慰。与男人做爱时,无头男就从来不会出现。那是一种唯有独自一人时才会出现的幻想。不,说它是幻想,场景未免过于鲜活。那应该是一段深埋在自己心底的记忆。

然而,记得自己应该从没见过那个男人。因此,这段情节并非来自于实际的体验。她坚信如此。可是幼年时读过的书本中、看过的电影里,都绝对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景象。就算是虚构的,也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体验。

不过那种恐惧是真实存在的,具有现实所特有的存在感。这种感觉在书本和电影这类间接体验中是绝对没有的,这一点通子可以肯定。它绝对是真实存在的。那种恐惧、不安,还有意识到自己会被杀掉的令人发狂的慌乱。那是一种由真实体验带来的恐惧,自己确实有过那样的体验。

若要问起是在何时,应该是自己年幼的岁月。这一点应该没错。因为可以肯定,记事之后从未有过那样的体验。在积着雪的路上拼命狂奔,这一段经历确实存在。然而,那地方究竟在何处,发生了什么,却全都回想不起来。唯有那给人以强烈印象的一幕,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既然有这种感觉,那么,这就是真实的体验吗?她试着把这看做是环绕着自己少女时代的不愉快与令人费解的环境因素共同作用而形成的综合效果,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实体。又说不定那只是一种与当时所有的不快记忆纠缠在一起的东西,创造出一种颇具象征意味的幻想图景。估计和自己身世的秘密、家族的秘密、父亲的秘密,还有母亲和麻衣子的秘密都有些关联。

想到这里,通子的心里感到一阵不安。因为这些事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面对的,对她来说,那就像最为黑暗的深潭泥沼。

但这次通子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想个清清楚楚。她要和这所有的一切做个了断。以前的她一直在逃避,可光是一味地逃避,事情永远没个尽头。她不希望让自己的一生有缺憾。如今她已长大成人,成为人母之后的她也稍稍变得坚强了些。感觉不管会在前面的路上遇到什么,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然而黑暗是如此之深,完全超乎她的想象,一味地横冲直撞根本无法解决问题。仅凭在椅子上静坐一个小时,以及努力回忆的决心和毅力是根本不够的。必须耐下性子来,仔细搜寻一番过去。通子的过去,有太多事被人刻意隐瞒。是谁,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生下自己,甚至就连这些事也没人告诉过她。

瞒着她的是父母,尤其是父亲。为什么非这样做不可呢?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孩提时代,自己一直认定是母亲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等到通子长大成人,生活逐渐安定下来之后,昔日的亲戚朋友们已全都故去。所以,想要知道,就只能靠自己去探究了。

要想探寻自己的过去,就必须先揭开上一辈的秘密。这件事需要实地调查,通子也确实这样做了。首先要找到众人隐瞒真相的理由。

为此,必须追溯到父母乃至祖父母那一辈。

尽管这项工作极为困难,但如今也已大致完成。只是眼下还有一点不明,那就是盘踞在自己性事之中的那个令人费解的无头男。即便用上已经查明的过去这把禁忌的钥匙,也无法将其解明。

正如她所预料的,自己的身世的确令人震惊。不,应该说是超乎想象。随着事实不断在眼前展开,自己身上所背负的深邃怨念不禁令她两腿发颤。她理解父母为何要隐瞒了。然而,在那令人震惊的过去之中,依然无法找出任何一点和性事中的那种印象相关的线索。那个无头男,至今依旧是通子心中谜一样的存在。

近来,她一直在不停地挑战过去,却依旧有许多盲点看不清。只靠之前所说的冲动和耐心是远远不够的,必须积极地深入到性事中去。虽然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但在每次下定决心自慰一场之后,在感受到强烈恐惧的同时,也能稍稍有那么一点收获。

今夜亦是如此。而且收获颇丰。对记忆的发掘,正在一点点地逐步深入。在窗外雨声不绝的背景下,再次看到了无头男,记忆不断在脑海中复苏。

大量童年时代的记忆回到脑海中。

若要讲述一下通子的孩提时代,就必须先把她所生活的环境一笔笔勾勒出来。

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那天傍晚通子却平安无事。之前发生了那种事,通子却没受半点伤,甚至连处擦伤都没有。然而仔细回想一下,通子记得自己的手心沾着血。不过确实平安无事地逃回到了盛冈的家里。此刻,她清楚地回想起了当时的感觉。

从逃到木门前的那一刻起,记忆骤然变得鲜明起来。虽然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之前的事,但其后的行动却可以轻轻松松地回忆起来。据说,人的大脑具有一种类似保险箱的机制,那些会对生存构成威胁的记忆,会自动被掩盖隐藏起来。或许正因如此,之前的回忆全都被那扇木门严密地挡住了。那一天的记忆,就是如此危险。

通子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幼年时所居住的那个位于盛冈的家。门前是一条狭窄的小路,有一圈土围墙。那感觉就像是在周围那些低矮的人家之中宣称自己是有钱人一样。通子最讨厌那堵墙。虽然年纪不大,但她知道这样的炫耀一定会招致周围人家的怨恨。不过也有可能这是她年纪稍大之后才产生的想法。确切的已然想不起来了。

那堵墙上有扇小小的木门,她逃到门前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周围的贫穷街巷被大雪染成一片白色,从家家户户的窗户中飘荡出的白色蒸气笼罩着整条小路。寒冷的空气之中蕴藏着一丝晚饭的微微香气。

通子并不喜欢自己时常出现的、跟恐怖体验目录一样黑暗无趣的潜意识,而其中的大部分,又和这个宽敞却阴晦的家同在。对年幼的通子而言,这个家本身就是只秘密野兽,藏在阴影处张着大嘴,时刻诱惑你进入广阔又不明究竟的魔界。

通子记得很清楚,那是她六岁时的一天。若要问起为何能如此肯定,是因为她记得自己当时还没念小学,在上幼儿园。那天她回到家里时,麻衣子已经在家里了。麻衣子是在通子六岁时搬到盛冈家里的。通子还没念小学,而麻衣子也在家的时期,除了六岁那年之外再无其他可能了。

盛冈的家中,当时的通子不愿涉足的地方,还只有玄关一处。那里放着一个水墨画屏风,画的不知是中国还是什么地方的山,山谷间还有个亭子。感觉既阴冷又昏暗,令人不寒而栗。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有人冲出来,制造一场悲剧一样。

所以那晚通子并没有走进玄关,而是直接走到庭院中,朝檐廊而去。庭院很宽,种着不少树木花草,但全都被压在皑皑白雪之下。脚下的积雪很硬,已被无数的木屐印和鞋印弄得污秽不堪。

虽然通子不喜欢这个家,唯独一处地方能让她欢喜的,就是镶着玻璃门的檐廊。透过模糊的玻璃,可以看到房间白色的纸拉门。拉门后昏黄的灯泡散发出温暖朦胧的光芒。再往前,则是麻衣子蹲着的身影。

在身处盛冈的那段少女时代的晦暗记忆中,麻衣子是唯一能让通子内心感到平静的人。那天傍晚发生那件事时通子还年幼,并且处于慌乱状态之中,无法分清眼前的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但通子模糊记得,自己当时脚步匆匆地踩过污秽的积雪,向着麻衣子的身影走去。

透过玻璃门只能看到轮廓的她,一定正在欣赏庭院里的雪景吧。看到通子的身影突然出现,麻衣子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拉开玻璃门的插销。通子本想敲敲玻璃提醒麻衣子一声,看来已无须如此。通子走进寒冷的庭院,呆呆地望着麻衣子,放下了悬着的心。

玻璃门哗啦一声打开。通子在石阶上放好木屐,赶忙跑上檐廊。她稍微犹豫了一下,接着缓缓抱住麻衣子。母亲时常斥责通子,不许她从檐廊进屋,让她从玄关绕过去。但这时她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跑进厨房,任由木屐那样放着,把冰冷的脸颊深深埋进麻衣子的胸膛。

这已经不是通子和麻衣子的第一次相拥了。然而之前的每一次,都是麻衣子主动把通子拥入怀中,这是通子头一次主动抱住麻衣子。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麻衣子从东京到通子家还不到半年时间。

麻衣子身上有股很特别的气味,要形容这种气味很难。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好闻的气味,感觉像是长年卧病在床的人身上的那股味儿。也可以说是疾病的气味。还掺杂些旧书、墨汁及宣纸的气味。通子很喜欢这股味儿。每次闻到,她都感到心平气静。莫非这也是血缘相通的缘故?

通子没有哭。过度的惊吓让她无法出声。再加上是在麻衣子面前,让她有所保留。若换作母亲,她或许会号啕大哭。但在父亲和麻衣子面前,不知为何,通子就是哭不出来。另外,如果和麻衣子太过亲近的话,会惹得母亲不开心。

通子在麻衣子的臂弯中不住地发抖。麻衣子紧紧抱着通子,艰难地关上玻璃门,重新坐回到坐垫上。麻衣子显得很开心。她一边笑着哄逗通子,一边看准时机,询问通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那独特的东京腔,以及难以言喻的柔和声调,让通子紧张的心得到了几分缓解。通子慢慢向她讲述自己刚才经历的难以置信的恐怖。不,是或许讲述过。时至今日,那段内容早已记不清了。

现在回想起来,通子记得当时她心里早已做好了遭人嘲笑的准备。为什么会这么想?既然真的体验了那样的恐惧,为什么还会担心被嘲笑?对方会替自己担心倒是理所当然。不管面对怎样的事,孩子们所采取的行动,大致都会遭到大人们的这种对待。

然而,麻衣子丝毫没有像通子所害怕的那样嘲笑。她只是一味地替通子担心,用尽一切话语来安慰通子。通子为麻衣子的真诚感动不已。遗憾的是,如今通子怎么都回忆不起当时麻衣子具体说些什么了。

看到通子的双手沾满鲜血,麻衣子从怀里掏出纸,小心翼翼地替通子擦拭。她是如此地心痛。看到她那副心疼的模样,早已习惯了母亲的粗野和跋扈的通子感到有些吃惊。麻衣子再次把通子紧紧拥入怀中。过了好一会儿,麻衣子才放开双手,那一瞬,通子瞥到了麻衣子眼眶中噙着的泪花。从这一刻起,通子便对这个谜一般的女人产生了一种更胜于母亲的信任感。

然而随后麻衣子说出的话,不禁让通子怀疑自己的耳朵。对,没错,通子清楚地记起来了。当时她的确说了句令人震惊的话,其他的一切都已忘却,唯有她那句话,通子至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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