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发了榜,有人中了状元,而状元却在大狱里改造。

洋火儿一身白色西服,油头粉面,跷着二郎腿,一边打电话,一边抽雪茄。六爷坐他对面,看着洋火儿,想起身走,又不好意思。六爷看洋火儿的脸,虽是笑容满面,却面皮绷紧,位置,弧度,角度,恰到好处。那皮肉好似一张弓,训练有素,接到信号,肌肉抻开,迅速到位,不差分毫。只是左颊处,有一道白斑,任凭这皮肉如何伸缩,那白斑都死死挂住,像捏了块白泥,糊在脸上。六爷知道,那白斑是愈合的刀疤。眼前这个商人,春风和煦,身上却挂着十几条这样的白斑。六爷想,这孙子真变了。

洋火儿上学时,不打架,不骂街,不抽烟。每日早出早归,上课腰板挺得笔直,目光炯炯,放学完成功课,洗衣,买菜,淘米,揉面,擀皮,抹窗,擦地。收拾完,等家人回来,将热菜呈上桌。他自己吃得最快,却等家人吃完,又收拾碗筷,洗碗,抹桌子。学校里,他脑子快,手灵巧,能唱能跳,会写个文章,画个板报,还会生炉子。全学校只有他炉子生得最好,烟小,火茂,砖头齐整,风斗紧实,烟筒子对茬。有的老师专门领学生参观洋火儿的炉子,看后,都夸洋火儿能干,是个材料。

洋火儿少年时生龙活虎,念到中学,开始寡言,但依然本分。读书,干活,生炉子,画板报。他功课好,人精神,经常有姑娘捏张电影票,塞他手里。他也不含糊,跟着去,到那儿,却真的是端端正正看电影。散场,姑娘怕黑,让他送,他爽快答应,却真的只是送回家。一路无话,末了,只说句“再见”,跨上车子便走。

洋火儿一路到高考,平平稳稳。高考前三个月,他退学在家,复习功课。每日搬一把小椅子,一张小桌子,穿个裤衩,套一件白背心,在家门口读书,背诵,演练习题。有人路过,打个招呼,他抬头,微微一笑,又埋头苦读。

那期间,有个叫曹军的混子,每日骑着车子在洋火儿家门前过。洋火儿知他什么人,却也每次打招呼时,抬头微笑。一日,曹军又来,招呼洋火儿上车,带他去耍。洋火儿婉拒,曹军再三要求,洋火儿不再理会。曹军火了,一脚踢翻了洋火儿的桌子,说,你不去,今儿你也学不成。洋火儿无奈,又不想生事,便坐上了曹军的车子。曹军骑着车子,吹着口哨,慢悠悠兜圈。洋火儿心里挂念着功课,便说,要是没什么事,你送我回去吧。曹军说,我带你去个没去过的地方。洋火儿说,哪儿?曹军说,去了你就知道。

晃晃悠悠,天暗下来。曹军还在兜圈子。洋火儿心里着急,说,你到底去哪儿?曹军说,着什么急,这不还没到。洋火儿说,你来来回回兜圈子,耍我呢是吧。曹军哈哈大笑,说,你倒是不傻。洋火儿没言语,直接跳下车,朝相反方向走。曹军说,这大黑天的,你不怕找不到路,上来,我载你回家吧。洋火儿不言语,低头走。曹军赶上来,说,我就看不惯你们这帮学生,一天到晚学个鸡巴学,脑子里灌了字儿,灌了墨,还不一样被我耍。洋火儿不言语。

曹军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来,洋火儿望去,那本子蓝色的皮儿,皱皱巴巴,正是自己的习题纠错本。要是别的本子,洋火儿兴许不在乎,这本子自己常翻常看,用处最大,且是花了心血的。洋火儿一见之下,便伸手去抢。曹军一缩手,洋火儿抓了个空。洋火儿脸儿沉下来,说,本子还我。曹军笑说,为什么还你?洋火儿压住火,说,这本子你怎么偷的?曹军说,说话别这么难听,我踢翻了你桌子,你拾东西时,落了这本子,我帮你捡起来,你丫该谢我才对。洋火儿说,好,我谢谢你,现在把本子还我吧。曹军扬着本子,嬉皮笑脸,今天哥哥带你出来兜兜风,你开不开心?洋火儿说,开心。曹军说,别他妈这么苦大仇深,你要开心就真的开心地说,不开心就不开心,讲实话,我给你这本子。洋火儿犹豫,不言语。曹军说,你要不说话,这本子我就给你丢河里。洋火儿说,我不说了吗,开心!曹军说,假话,骗人!洋火儿说,好,不开心总可以了吧,不开心!曹军说,怎么不开心?洋火儿说,你无缘无故扰乱我学习,带我兜圈子耗时间,还抢了我本子不还我。曹军说,那你觉得我这人可不可恨?洋火儿望着他,咬咬牙说,可恨。曹军说,怎么可恨?洋火儿说,没来由招惹我,就可恨。曹军说,还有呢。洋火儿想想,说,你天天无所事事,混吃等死。曹军说,还有呢,洋火儿说,欺负软的,怕硬的。

曹军点点头,笑道,好,实在人,本子你拿去吧。说着,两手一错,又一错,本子被撕个粉碎。曹军撒手一扬,脚一蹬,车子滑出去,渐渐隐没。洋火儿呆在地上,撕碎的本子被风刮跑。月亮闪出来,有半道斜光劈在洋火儿脸上,却使另一半儿脸暗下去,成了影子。

洋火儿呆了半晌,便慢悠悠往回走。四周漆黑,空气开始泛凉,洋火儿顺着一条河道,往北走。穿过几个桥洞,火光渐亮,有了人家。洋火儿肚子空荡荡,便寻了个人家敲门,要了两个饼子,一个揣怀里,一个边走边吃。洋火儿回到家,天已蒙蒙亮。他冲了脚,洗把脸,脱了衣裳就躺下。他爸爸揉着眼起来,问他,大晚上的,去哪儿疯了?洋火儿眼睛瞪着天花板,半天才说,有一哥哥,带我兜风去了。

高考考完后,洋火儿闷着脸回家,家人问他,考得怎么样。洋火儿不言语,将书包撂下,便进了屋。从铺底下掏出把磨得光亮的刀子,掖在裤腰带上,便出去了。洋火儿四处打听曹军的下落。自那次之后,洋火儿再没见过曹军,也没找过他,一个月下来,曹军像在人间蒸发掉。院儿里的混混也各有各的说法,有说他猥亵女同学,被抓了起来;有说他回了四川老家,还娶了老婆;还有说他得了怪病,一直躺在家里。洋火儿找了一圈,最后寻到曹军家里。曹军没爹没娘,只有个奶奶在家颤颤巍巍缝补衣服。洋火儿问了半天,曹军奶奶只说一个月前,曹军大夜里回来,脾气很不好,睡不着觉,砸盆砸玻璃,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第二天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洋火儿内心空落,每日骑着自行车,穿街走巷。一日路过京棉二厂,门口告示栏上贴着优秀员工表扬名单,上面赫然写着“曹军”的名字。洋火儿不确定这个曹军,是不是那个曹军,便向门卫打听,门卫也说不知道。洋火儿便支了车子,等在门口。

厂铃一响,穿着粗布蓝衣的工人推着车子鱼贯而出。洋火儿一眼望去,曹军一边推着自行车晃晃悠悠走,一边同旁边的女同事说笑搭讪。洋火儿推车过去,来到曹军面前,曹军一眼没认出他来,想避过,洋火儿却截住他。曹军上下打量洋火儿,笑说,是你啊,穷学生,大学考完了,跑这儿来戏女工了?旁边女工浪笑。曹军见洋火儿一脸阴沉,面色不善,心里发虚,便掏出支烟来,敬过去,说,那天的事你别在意,我跟你开个玩笑,其实我该谢谢你,要不是你那天晚上说我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我现在还在外面游荡呢。洋火儿不言语,接过烟,竟点上了。曹军眉开眼笑,说,行,像个大人样儿了,抽完这支烟咱俩就交个朋友,我虚长你几岁,你叫我曹哥,或者老曹都行,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找我就行。洋火儿一口一口猛吸烟,嗓子眼儿要炸开。他丢了烟,抬眼望曹军,说,还真有一事儿,想请你帮忙。曹军拍胸脯,说,说吧。洋火儿说,我有一个本子被撕得粉碎,被风刮到了河里,你能不能帮我把它捡回来,复原得完整如初。曹军的脸僵住,变得灰沉。曹军踢开车踢,迈步向前走,洋火儿闪身挡住他。曹军变了脸色,说,找不痛快是吧。洋火儿抽出刀子,道,去你妈的。

曹军被扎了七刀。送医院时,人变成了血口袋。好在那七刀都不是致命伤,医院是军医院,常年接触外伤,及时处理后,保住了曹军的性命。洋火儿拾掇完曹军,浑身是血,他跨上车子,直接奔派出所自首。

高考发了榜,有人中了状元,而状元却在大狱里改造。洋火儿的家人提溜着东西来看洋火儿,洋火儿统统不见,每次只把送来的吃的分给狱友,自己一蹲,闷闷地抽烟。狱里的洋火儿一样是拖地、扫地、生火、画板报。有时托狱里的头头从外面捎本书来看,一天一本,看完,就把书扔炉子里生火。几年下来,洋火儿读了几百本书,生了几百次炉子,画了几百出板报,也认识了几百个流氓。这几百个流氓里,多数都在揶揄洋火儿:出去就是个破鬼,看个鸡巴书!

洋火儿出狱后,向朋友借了些钱,买了张火车票,也没跟家里打招呼,闷声去了广州。他常在狱里看报、看书,知道时候变了,北方人还蒙在鼓里,南方的油水却在慢慢变肥。

洋火儿夜里到广州,出了车站,四下里黑黝黝,冷飘飘。洋火儿沿环市西路走,饿得肚子里勾火儿。走了二里路,火光渐亮,掏出兜儿里仅有的钱,在街边儿要了碗云吞面。广州盘儿小,面细,洋火儿呼噜呼噜吃了,汤干碗净,心定下来,肚子里却还是空。便又讨了碗肠粉吃。老板端过来,洋火儿吸溜吸溜吃了,身子才暖起来。洋火儿说,我没钱付你这肠粉了,但我实在是饿,你缺不缺下手,我给你打两个月的工,这碗肠粉算一天的工钱。老板从炉子里抽出杆铁条,说,没这么算的。洋火儿望着通红的铁条,笑起来,说,我现在颠儿了,你也追不上我,拿刀都没用。老板问,什么是“颠儿了”?洋火儿说,跑了,撒丫子溜了。老板说,跑了又怎么样,这一条街上全是我朋友,你跑哪儿去?照样打你。洋火儿说,得,我没理。抢到炉子旁,抽出火钩子,照腿上就一抽。大腿的裤子上被甩出一道儿红,月光倾下来,血肉绽开,亮晶晶的。洋火儿脸上绷着筋,瞅着老板,说,怎么样,够不够一碗肠粉?老板看傻了眼,扔了铁条,说,你北京人?洋火儿点头。老板说,你会干什么?洋火儿说,会生炉子。

洋火儿在面摊儿干了仨月,吃了仨月云吞面。老板给的工钱不多,却给他找了地方住,房子虽破,但不要租钱。洋火儿省吃俭用,凑了些钱,便跟老板告别。去了西湖路灯光夜市,用竹竿撑起一个档口,开始倒腾裤子。那年月,西湖路灯光夜市还冷清,一两百个摊位,夜里人流亦不多,常年是几个闲得蛋疼的酒徒溜达。

洋火儿第一天开业,无人问津,要收摊儿了,几个巴基斯坦的大胡子过来,拎起裤子,左翻右翻,捏在裤腰间,叽里呱啦连比画带说。洋火儿开始还耐心等,后来看他们有说有笑,还把裤子套脑袋上,就火了,说,孙子,你们玩儿我呢是吧!抢过去,夺过裤子,几个大胡子瞪着眼哇哇叫,洋火儿从地上抄起把竹竿,说,叫他妈什么叫,不买滚蛋!几个大胡子吓住,一边往回走,一边嘴里不停叽里呱啦地念叨。洋火儿扔下竹竿,心中颓丧。旁边一个倒腾蛤蟆镜的说,兄弟,给你提个醒,这么横,待不长久。洋火儿没言语,闷声收摊儿。

一周的生意,冷冷清清。洋火儿开始想辙,先把人凑起来,再捞成本。于是买一送一,后来送二。摊儿前的顾客开始密起来。他又把裤子进行分类,工人、妇女、小孩儿、个体老板、外宾,这些人喜欢什么,统统分类,每类贴上标签,价格码好,清清楚楚。自己砌了块儿石板,在上面涂抹均匀,画一个今年最潮款的衣服模特,写几行标语。安一个大号电灯泡,那时西湖路灯光夜市摆个摊位,一个月三十元管理费,六元电费,相当于一个人半月工资。别的摊儿主看他安那么大灯泡,心里替他疼。

人越来越多,洋火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密集,顾客朝他这摊儿瞄上一眼,他立刻贴上笑脸。临近80年代末,大批“北客”奔赴广州,“老人头”、意大利皮夹克、牛仔裤、喇叭裤、蛤蟆镜,甩下一打“大团圆”,眼睛眨都不眨。夜市的摊位迅速增至几百家,撑起一条“档龙”。这些“北客”多是批发商,回到北方,转手高价卖给当地人,迅速脱销。

洋火儿跟着这些“北客”,从“街边仔”变成“倒爷”。一年的摆摊,令他迅速掌握了哪里能够批发市面上最潮最新的款式,蝙蝠衫、踏脚裤、花衬衫、情侣装,香港那儿刮一阵风,洋火儿就顺风  将火苗子吹旺。

不到半年,手里的钱宽绰了,雇了几个人替自己倒腾,一直到90年代中期,洋火儿辞退了手下,带着几年来积攒的钱,回北京开了个厂子。多年来狱里那帮朋友都朝他聚拢。他用钱通融上面,底下狱里朋友帮他平事,没两年坐起了凯迪拉克,顺风顺水,黑白通吃。

六爷望着洋火儿回过神儿来,说:“卖炮仗也能赚这么多钱?”

洋火儿笑笑:“我现在可不只是卖炮仗的,我做化工原料呢,整个华北地区的大大小小的造纸厂用的亚硫酸盐都是我这儿出的。”

六爷说:“我看电视上说那玩意儿不是有毒吗?吃了致癌!”

洋火儿说:“那是亚硝酸盐,亚硫酸盐不能吃。”

六爷说:“反正你们这些资本家都是为了赚钱什么事儿都敢干。”

洋火儿哈哈大笑:“哥,我可没有,你怎么样?孩子好吗?新嫂子有没有?”

六爷:“还那样儿,对了洋火儿,你不娶一小的吗?怎么样了?”

洋火儿:“你问哪个?”

六爷哈哈大笑:“真他妈有出息!长大了长大了!”

洋火儿凝视着他:“再大也是您弟弟!”

六爷听了这话,点点头。

洋火儿:“六哥,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六爷犹豫了一下:“没什么事儿,我就是今天路过,顺便上来看看!”

洋火儿:“您要是有什么事儿需要弟弟我帮忙的,您就说,咱们兄弟之间是过  过命的,用不着客气!”

六爷尴尬:“真没什么事儿!”

洋火儿:“那哥,您要是没什么大事儿,弟弟也就不跟您客气了,我就先忙点儿我的事儿了。”

六爷:“你忙。”

洋火儿站起身:“没办法,您也理解,事儿太多。”

六爷只是一个劲地说:“你忙,你忙!”

洋火儿看看六爷根本就没有动弹的意思。

洋火儿:“六哥,您是不是手头儿紧?”

六爷:“手头紧?我什么时候手头儿紧过?我你还不知道,够吃够喝成了。”

洋火儿站起身,来到身后的保险柜前面,打开了保险柜。

他从里面拿出了两万块钱的现金,放在了六爷的面前。

六爷:“哪出啊这是?”

洋火儿:“这钱您拿着,有急拿去救急,没急闲用,不用还给我!以后您再有什么事儿,一定先跟我的助理约一下,有时候实在分不开身!”

六爷凝视着他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洋火儿,叙个旧真拿我当要饭的了?我告诉你,今天这趟来,就是念在咱们过去的情分上过来看看,也就正好路过,你这么着有一句没一句全是钱的事,咱以后就没法再见了,你记住喽,谁都有好的时候,谁都有背的时候,别把哥几个这点事全弄拧巴了,放心,以后绝不登门!”

说着,六爷就往外走。

洋火儿:“哟,六哥,您千万别生气,我洋火儿不是那人,我送送您—”

六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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