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怕孤独,也不怕老,只是这世界跟他想的不一样,一身子牛劲,使不出来,两锤子饱拳,打不出去。

闷三儿觉得日子熬淘。他骑着车,一腿一腿狠蹬下去,感觉日子像被踹在脚底,泛出烟尘来。那车子也嘶哑着叫,轱辘轧在石子儿上,飞出老远,敲在路边儿人家的铁门上,铮铮作响。门里有人惊醒,骂着大街。

“他妈谁啊?”

“你爷爷瞧瞧乖孙儿睡着没有!”闷三儿嗓子里低低一吼。

门被打开,一人影儿斜过来。“孙子,你别走!”

闷三儿掉转车头,停在他门口,下车,嘴巴翘起来。

“怎么着?”闷三儿盯着他。

那人看他身板儿,软下来,鼻子里吸溜着,“干吗敲我家门?”

闷三儿说:“不说了吗,爷爷瞧瞧乖孙儿睡没睡着。”

“怎么骂人?”

“故意的,瞅你家不顺眼。”

“我家碍着你什么事儿?”

“你家在东头,我他妈就不顺眼,为什么不他妈在西头?”

“你??你大半夜不干正事儿,碰瓷儿来了?”

“对!碰了一路上,全他妈孬种,赶上你了,别让我失望,出来掰掰腕子吧!”

“有病!”那人关上铁门,骂骂咧咧回了屋。

闷三儿杵在门前,愣了许久。他跨上车,整个人暗下去,深夜的空气像暗蓝的火,烤得闷三儿粗壮的身子,一点点变软。闷三儿想起刚碰面的六爷,也是杵在那里,不知所措。

闷三儿家临烟袋斜街,五岁时,父亲死了,母亲跟人跑了,他从小跟爷爷住。闷三儿的爷爷早年间是卖大烟的,兼卖着烟枪、烟灯、烟签。新中国成立前,他爷爷瞄准了形势,烧了叶子,砸了烟具,筹一点儿钱,开了个理发馆。理头,修脚,刮脸,不两年,收了仨徒弟。他爷爷技术虽糙,却能说会道。做买卖的,卖力气的,打把式卖艺的,当兵的,唱戏的,巡警,洋人,木匠,铁匠,裱糊匠,诸此三教九流,皆能搭茬儿。一条街上,留下个好人缘。日子不富裕,倒也体面。

他爷爷对待外人虽然和气,对自己的子女却不含糊。闷三儿的母亲以前是个暗门子(暗娼),嫁给闷三儿爹,生了闷三儿,依然不老实,瞄上了药铺的伙计,三天两头,奔药铺跑。闷三儿爹问她,她只推说,身子冷,欠调理,去药铺,找师傅帮忙按按。闷三儿爹虽不说什么,心里却起了疑。回家跟闷三儿爷爷说,他爷爷骂了他一顿,说他胡鸡巴想。闷三儿爹还是放不下,便偷偷跟踪媳妇儿。他媳妇儿到药铺,却不进,绕过后门,一个粉面后生正等着,俩人碰了面,便搂在一处,进了屋。闷三儿爹没言语,回了家,解下皮带,拿火烫了个疙瘩,再用凉水激,坐在床板上,等着媳妇儿回家。

闷三儿妈被打了个半死,梨花带雨,奔向闷三儿爷爷那儿告状,说那浑蛋,没凭没据的,冤枉好人。他爷爷火往上涌,捡了根儿扁担,寻着闷三儿爹,劈头打。闷三儿爹也不解释,买了盒鼠药,心想,操他祖宗,我死了吧。

闷三儿爹死了,母亲跟着小伙计跑了。街上风言风语。闷三儿出门,低着头,不敢跟小朋友玩,小崽子们骂他,婊子养的。捡石子儿扔他。闷三儿和他爹一样,不言语,抱头朝家跑。他爷爷好日子也到头了。“文革”反“四旧”,他爷爷被揪出来,说他早先卖大烟,是封建余孽。他爷爷要解释,被一个革命小将一锁头抽在眼上,从此他爷爷瞎了一只眼,也不敢再说话。那一阵子,闷三儿总是独身一人,上学没人搭理,放学遭人堵,闷三儿不还手,满脸血回家,到家后,看见爷爷也满脸血。

十三岁那年,闷三儿放学,见一伙人持着铁家伙,围住一辆解放卡车。那伙人叫嚣着,拽车门。那司机不紧不慢,抽完一支烟,从车座底下抄起一把斧子,下车就砍。砍倒了两个人,血泼在街上,众人散开一个圈,那司机还要砍,众人发一声喊,四散而逃。那司机把斧子扔在地上,瞅一眼身后默默的闷三儿,咧嘴笑一声,关上车门,轰隆远去。

那以后,闷三儿明白了,谁他妈都一样,都怕血。他从垃圾场里淘,淘出把56式三棱军刺。他回家仔细抹净,揣在书包里。次日放学,一群人堵他,他不慌不忙,掏出三棱军刺,一把扎在那头头儿的腿上。血冒出来,不停滚。众人看傻,不敢吭声。闷三儿收起军刺,拍拍屁股,走了。

他爷爷听说他打了架,一顿闷揍。闷三儿也不抵抗,每天上学,寻一个打过他的人,揍出尿来,算完事。他爷爷很快死了,那一年,闷三儿十六岁。他开始混,交了四个好友,跟他一个揍性,下手毒,不凑群,不拉帮结派。他们五个人浑不吝,遇神杀神,遇鬼灭鬼,敌友不分。后来那四个压不住野性,要抢劫。闷三儿不去。那四人说,你不去,以后就都别跟着我们了。闷三儿说,爱谁谁,大爷不伺候。

后来,闷三儿把小马驹给打了。原因是小马驹打了闷三儿的同学。小马驹本身算小有名气,底下一群人扬言要废闷三儿一条腿。闷三儿躲起来,越想越不是滋味儿,索性大摇大摆走出来,红着眼,腰里别着三棱军刺,他认准了,谁敢靠近他一步,他就扎谁脖子。小马驹看闷三儿的劲头儿要拼命,先怕了。他想到一个人,兴许能帮他解决。于是,他去找了六爷。

六爷带着人围了闷三儿。闷三儿笑笑,为我这么个破鬼,费他妈那么大劲。六爷也没说话,揪出小马驹,一脚踹倒,弹簧锁抽出来,砸在他背心上,小马驹吃不住,一口血吐出来。六爷收起弹簧锁,定睛看着闷三儿,不言语。闷三儿弯腰,把裤腿挽至大腿根处,朝身后一小子借了把刀子,一刀剜下去,切下手心大块儿肉,还了刀子,抻下裤腿,一声未吭。六爷点头,说,行,交个朋友。掏出烟来,伸给闷三儿,手停在半空。闷三儿没犹豫,接过来,点上了。

那以前,闷三儿从不抽烟。

1984年严打,闷三儿折进去了。六爷捎一条烟去看他,闷三儿把烟分给狱警,跟六爷说,六哥,甭来看我,我出去了,指不定哪天还得回来。六爷说,世道要变,悠着点儿吧,三儿。闷三儿说,世道要变,还他妈不如就在这儿扎下去。六爷说,别扯淡。

闷三儿出来后,替人要过账,看过场子,当过打手。闷三儿不为钱,只为有个事儿做。为此,闷三儿没少折进去过。六爷劝他,他不在乎。给他介绍工作,他上了两天班儿,把厂长给揍了。给他介绍对象,他不会和女人打交道,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儿来。女方主动说话,他嫌麻烦,点支烟,闷闷抽。女方说,我们看电影吧。闷三儿也不言语,跟着去。看了个爱情片,男主角最后为爱牺牲。女方出了电影院,哭得像个桃儿,问闷三儿感觉如何,闷三儿不言语,女方非要讨问,闷三儿推不过,只好说,男的太他妈笨,哪儿有车撞哪儿。女方一愣,骂他,你不是人!

闷三儿自此一直单着。他倒不怕孤独,也不怕老,只是这世界跟他想的不一样,一身子牛劲,使不出来,两锤子饱拳,打不出去。年轻人在身边长起来,比他能打,比他能拼,只是见钱不见义,谁有钱就跟谁,闷三儿想不通。他跟着一群小孩儿要过次账,被要账的是个老实人,那帮小孩儿上去就用棒球棍打,还烧了人家的车。那次以后,闷三儿再不揽此活儿,他干不出这种事,又干不了别的,于是找了代驾的活儿,每天夜半月出,骑小车子去,骑小车子回,漫漫长路,手、肩、背、脚痒起来,无处发泄,只好猛踹小车子。

闷三儿把车停在酒楼外,一个服务员扶着一个醉醺醺的白胖子走出来。服务员朝闷三儿一指:“这是帮您找的代驾。”

白胖子上下打量着闷三儿,“这么大岁数的代驾?”

闷三儿不言语,低头折叠自行车。

服务员为男人打开奔驰车后门,扶着男人钻了进去。

那白胖子探出头来,“别把你那东西放我车里啊!它到处乱划,划坏了你麻烦,赔是不赔?怎么赔?”

闷三儿把后备厢关上,拎着自行车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要把自行车放进副驾驶座位前面。

白胖子敲着车门,“没事吧你?后备厢不划,改划座套来了,那他妈是皮的,划了算谁的?”

闷三儿立在原地,手在胡茬处蹭着,死死盯着白胖子。

白胖子瞪眼:“怎么着?眼睛被眼屎撑了,看他妈什么看!”

服务员见势不对,忙说:“你把自行车放我们这儿,送完了人再回来取,丢不了!”

闷三儿点点头,把车子立住。打开车门,一脚油门,冲出去。

“操他妈,你让驴给操了?开他妈这么猛!”白胖子在驾驶座后大骂着。

车开到二环路上,白胖子已睡着。街面上,华灯初上,闷三儿压着的火儿,慢慢平下去。

几个黑影伴随着低沉的咆哮,朝闷三儿的车驶来。闷三儿一惊,掰过方向盘,那几个黑影歪扭着闪过,闷三儿一脚刹车停住,看清楚那几个黑影儿是几辆改装车。

“孙子,急着投胎啊?”闷三儿闷声骂。

车后的白胖子被车身晃醒,一脚蹬向驾驶座。“怎么开车的?他妈会开车吗?你丫哪儿来的?河南的吧?还是他妈东北的?东北的也别吹牛逼,臭来劲照样花了你们丫的!问你话呢孙子,耳朵拉稀啦!”白胖子把鞋脱下,一脚一脚蹬。

闷三儿血往上涌,烧了脸。同时嘴角向上撇,他笑了。

“笑他妈什么?跟我这儿装什么傻?这是哪儿啊,你他妈是不是绕路呢?别他妈跟我这儿掉腰子,绕路也不多给你钱,婊子养的!”

闷三儿脸沉下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送你一遍,婊子养的,婊子养的!”白胖子狠狠踹了一下驾驶座。

前面路口处,有警察在查酒驾。闷三儿换了挡,一脚油门到底,朝路边儿隔离墩儿冲去。

“你他妈要干什么!”白胖子惊呼。

车撞过去,车头凹进,气囊弹出,白胖子身体拔出去,从后座甩到前风挡玻璃。玻璃被撞出霜花。白胖子晕过去。

闷三儿抹一把额前血,踹开车门,走向一家便利店。便利店老板目睹了撞车过程,脸色煞白。

闷三儿从兜儿里甩出一把零钱,“一瓶儿小二!”

老板递过小二,闷三儿拧开盖儿,一边往外走,一边咕嘟喝。

警车驶过来,一名警察下车敬礼,另外的警察在查看伤者,呼叫救护车。

闷三儿指着警察手中的酒精检测仪,“拿来!”

警察愣了一下,递过去,闷三儿叼住,呼一口粗气,读数迅速上升。

警察僵着脸:“请您出示驾驶证!”

闷三儿递过去:“兄弟,问你个事,这情况得圈多久?”

警察说:“人没事的话,饮酒驾驶,扣十二分,罚款一千五,暂扣驾照六个月!你们什么关系?”

闷三儿说:“我是代驾。”

警察埋头记:“那会牵扯民事纠纷,他要告你的话,得走程序,现在不好说。”

闷三儿问:“酒驾是不是马上就拘?”

警察点头。

闷三儿掏出小二,把剩下的一口喝完,“够拘了吧。”

警察用手摸闷三儿脑门儿:“不烧啊?干吗啊,盼着进去啊?”

闷三儿咂摸一口嘴唇,“您知道八四年严打吗?一拳就能判三四年那种,还是那会儿规矩好,里面待着也舒服,有吃有住有朋友,哪像现在这种王八蛋的日子,每天能熬淘死谁,说,我怎么能进去待个三四年?”

警察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他:“你喝多了,先跟我回队里做笔录。”

奔驰车那边,白胖子醒来,指着闷三儿,跳脚骂大街。

闷三儿笑眯眯地走过去,“孙子,我这拳头有小五六年不开荤了,今天拿你上上油!”膀子一颤,拳头在白胖子脸上发出闷闷一响。

“操你大爷!”白胖子惨叫一声。

闷三儿笑着:“油挺肥啊,沾了一下,都舍不得离开了。”说着,又是一拳。这一拳封了眼,白胖子捂眼滚在地上。

警察拉开闷三儿,“你他妈有病吧!”

闷三儿笑笑:“怎么样,够不够判些日子的?”

警察呼叫对讲机:“王队,王队,这里有情况,这里有情况。”

“还不够?”闷三儿闪身让开警察,抢过身去,一脚踹在白胖子腰眼上。

几个警察上前抱住闷三儿,“带走,带走,这人他妈是个疯子!”

闷三儿被警察带上车,警车的门一拉上,四周黑起来,闷三儿的心里竟感到一丝安详。他透口气,紧绷的身子松下去,双腿不知不觉展开。

“同志,借根儿烟抽抽!”

“不行。”

“有水吗?”

“没有。”

“我能把座子往后靠靠吗,伸不开腿儿。”

“你他妈当这儿是你家啊!”

闷三儿不言语。

半晌,闷三儿乐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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