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儿万万没想到徐金戈会找上门来,他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徐金戈了,文三儿感到纳闷,自己到赵家拉包月的事徐金戈怎么知道呢?不过,徐金戈毕竟是个有身份的人,他亲自登门拜访实在是给文三儿脸呢。

此时文三儿正被酒劲顶着,说话便没有了顾忌,他大声说:“哎哟,这不是老徐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以往文三儿见了徐金戈从来是恭恭敬敬地称“徐爷”,今天是有些喝高了,居然称起“老徐”来。

徐金戈倒不在意文三儿的不恭,他向窗外望了一眼,小声道:“记住,要是有人问,就说我是你堂弟,做生意的。”

文三儿眨着小眼睛半天没醒过味来,心说他不是保密局的吗?怎么又成了生意人?他不解地问:“您改行做生意啦,那保密局……”

“嘘!小声点儿,千万别提保密局,我是你堂弟,是做古玩字画生意的,记住啦?”

“记住啦,您不是保密局的,您是……”

“文三儿啊,你可真是个猪脑子,我和你说几遍了?千万别提保密局,一个字也不能提。”

“是,是,你是我堂弟,我说堂弟啊,这我就不明白了,那保……什么的是个多露脸的差事?干吗不能提?上次大裤衩子跟我犯各,我一亮牌子,这小子一听当时差点儿尿裤子,这牌子可管事儿啊。”

徐金戈一撩长衫坐下,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说:“堂兄,你怎么一个人喝酒?也该让让我吧。”

文三儿这才想起让酒,他给徐金戈倒了一杯酒:“请,徐……堂弟,咱哥俩儿一口干了。”

两人都一口把酒干了。

文三儿又替徐金戈把酒满上,小心翼翼地问:“堂弟,你怎么做上字画儿生意啦?这年头儿,窝头都快吃不上,还有人买字画儿?”

徐金戈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里,说:“当然有,字画儿这东西到什么时候价格都只升不降,关键是看你手里有什么货。堂兄呀,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一笔买卖,这件事还要请你帮忙,要是做成了,你我都能捞上一笔,你干不干?”

文三儿一口干掉杯中酒,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态度坚决地回答:“干,只要有钱挣,又不用掉脑袋,我干吗不干?”

徐金戈凑近文三儿:“还记得佐藤那幅《兰竹图》吗?”

“怎么不记得,后来不是让花猫儿抢了吗?花猫儿这小子手够黑的,为这点儿事把人家一家子都做了,真可惜了那日本小娘们儿……”

“我告诉你,这幅画儿现在在我手里,我正满世地找买主儿呢。”

“哟,这事儿我可帮不上忙,您也不瞅瞅我认识的那些人?不是拉车的就是摆小摊儿的,这帮孙子除了窝头,别的什么也没见过,您要给他张字画儿,兴许就擦了屁股。”

“可你别忘了,当年燕京大学罗教授看上了这幅画儿,陈掌柜没卖,却黑了心地卖给日本人,这件事儿被陆中庸捅到报纸上,让大学生们把‘聚宝阁’砸了,这件事儿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可罗教授已经死了……”

“可他女儿罗梦云不是还在吗?据我所知,罗家还是有些家底儿的,罗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也喜欢古玩字画儿,听说罗教授在世时,买古玩字画儿不惜倾家荡产,但罗夫人的陪嫁资产他却不好意思动,我琢磨,罗夫人和罗梦云肯定对这幅画儿有兴趣。”

文三儿兴奋地一拍大腿:“嗨,瞧我这脑子,怎么把这茬儿忘了?现在好办了,我正给罗小姐拉包月呢,这笔买卖我牵线。”

徐金戈郑重其事地说:“你记住,上赶着不是买卖,你在罗小姐那里只能点到为止,她如果有兴趣,你就引荐我和她见面,其余的事你就别管了,只要买卖成交,我这里自然有你一份。”

文三儿连连点头道:“我信得过您,您放心,我这人嘴严,不该说的一句不说。”

徐金戈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家是书香门第,咱要是亮出身份,怕把人家吓跑了,这笔买卖不就黄了吗?”

“那是,那是,这我懂,这我懂……”

国立北平图书馆坐落在西城文津街,这里原是大内的御马圈空地,属皇家禁地。1929年国立北平图书馆与北海图书馆合并,馆长由蔡元培先生兼任,合并成立的北平图书馆其新馆于1931年完成。新馆东临北海,石栏护岸,北海全景昭然在目。藏书楼的雕龙丹陛、云头栏板、瓦兽、彩绘额方等,都仿照宫殿式建筑的规格而建。全馆建筑呈工字形,后一长列为书库,前一长列为阅览室及纪念室。图书馆大门前的汉白玉石狮、华表、昆仑石和太湖石等,都是圆明园遗物,楼前的石阶也如紫禁城的宫殿,嵌有雕龙石一方,处处显示出皇家气派。

罗梦云在图书馆的大门前下了车,她吩咐文三儿两个小时以后再来接自己,然后走进图书馆的大门。这里是罗梦云常来的地方,她每个星期至少要来三次,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联络员在这里将已翻成密码的情报交给她,由她通过电台发出去,至于这些情报的内容,罗梦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并不掌握密码。

罗梦云走进阅览室,填写完阅书单后将书单夹在运书机上,然后坐下来等候。这个图书馆建筑最新颖的地方即为运书机与地砖。其运书机可自挟阅书单由前楼至后楼索书,并运书转来,不需人力;其地砖更有特点,貌似坚硬光滑,实则柔软而富有弹性,着皮鞋步入其中,无橐橐之声。罗梦云等了不到十分钟,运书机便运来她需要的书籍,罗梦云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当她确定身旁无人注意之后,便取出夹在书籍里的情报装进自己的手提包里,一次交递情报的活动就这样轻松地完成了。这无疑是个很聪明的办法,处处体现出策划者的高明,取情报的人不知上线藏在哪里,即使被当场抓获,保密局的特工们也只能得到一份用密码写成的“天书”,除非你把后楼书库里的几十个工作人员全部逮捕,逐个审讯,即便如此,你也不敢保证能锁定那个“上线”的藏身位置,他也许在你展开行动之前就已从容转移了。

其实罗梦云到图书馆来也不仅仅是为了接头,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近来她正在收集父亲生前所著的大量学术论文及专著,还准备把父亲留下的大量收藏品整理成册,出一本《罗云轩教授收藏品集》的专著。罗云轩教授出身江南望族,家学渊源,仅明清两朝家族中就出过四个进士。罗云轩自幼受传统文化教育,后考入杭州第一师范学校,师从李叔同、陈望道、夏丏尊、刘大白等人学习国文。1919年罗云轩考取官费赴英国剑桥大学留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回国,任教于燕京大学。罗云轩常对女儿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到头来不过是个教书匠,真愧对于那个时代。罗梦云问,为什么这样说,那究竟是个什么时代?罗云轩回答,对于读书人来讲,民国时期应该是中国五千年来最自由的时代,也是文化巨人层出不穷的时代,具体地说,就是一批熟读经史子集的中国文化人又重新接受了西方现代教育,造就出一批学贯中西的人物,这些人回国后受到政府的礼遇,给予优厚的生活待遇和空前自由的学术环境,这就是他们中间出了不少文化大师的原因。当然,这种好时候毕竟不长,进入国民政府时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到了后来,别说是学术自由,就是人身安全都成了问题,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是个巨大的怪圈,总是以美好的憧憬开始,最后以痛苦和沮丧告终,而历史走过漫长的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处。罗云轩承认,他看不出这种历史的轮回有多大的意义。

罗梦云始终没有对父亲说过,就她个人而言,自己所投身的事业就是为了建立一个自由、公正的社会,共产党人有能力创造一个崭新的历史,也有能力建立一种先进的社会制度,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创举,历史的轮回将以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的方式进行,永远不可能回到原先的起点。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目标,罗梦云愿意把自己的鲜血和生命献上祭坛,虽九死而不悔。

罗梦云将参考书和笔记本摊开,有条不紊地开始工作。

坐在阅览室另一个角落的徐金戈似乎也在专心致志地看书,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罗梦云。为了防止泄密,徐金戈连自己的助手赵建民都没有通知,对罗梦云的跟踪基本上是由自己一个人完成的。从罗梦云刚才的举动看,这里为共产党的接头地点应该是确定无疑。徐金戈不得不佩服对手的聪明,要想抓住那个递送情报的联络员恐怕不大容易,除非你进行一次大规模行动,拘捕图书馆后楼书库的所有工作人员逐一审讯,即便如此,你也很难保证能找到那个联络员,况且在共产党军队兵临城下的时候,进行大规模搜捕行动势必会引起北平各界强烈反弹,政治上恐怕很被动。徐金戈考虑,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是严密监视,等待南京方面的命令,据说,毛人凤局长已经将此案的材料递到了蒋总裁手里,总裁目前还没有表态,下一步该如何进行,自然由总裁去定夺。

徐金戈低下头继续读书。

文三儿与罗梦云分手后就琢磨着到哪儿去度过这两个小时,他拉着空车顺着文津街向西走,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刘兰塑胡同南口。

刘兰塑胡同北起草岚子胡同与天庆胡同相通,南至西安门大街。胡同北段有元时所建玄都胜境,清乾隆二十五年改名为天庆宫。内有刘兰塑像,后地以人称。刘兰即为元代著名雕塑家刘元,所做神像精妙绝伦,原朝外东岳庙多其所做神鬼之像,后多已被毁,只有西山八大处尚存其手塑罗汉。

文三儿本打算从刘兰塑胡同南口进去,到天庆宫旁边的一个茶馆去喝茶,谁知刚一进胡同就遇上了李二虎。李二虎正带着几个兄弟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文三儿自觉地把车靠在墙根给这伙爷让路,李二虎一眼就盯上文三儿:“哎,拉车的,我怎么瞅你眼熟?”

文三儿恭敬地哈了哈腰:“李爷,给您请安了,您真是好记性,头几年您坐过我的车,难怪您瞅我眼熟。”

李二虎停住脚步:“嗯,我坐过你的车,什么时候?”

文三儿启发道:“那次您去孙二爷家斗蛐蛐儿,是我接的您。”

文三儿不提还好点儿,这一提孙二爷倒把李二虎惹火了,上次和孙二爷叫板栽了面儿,李二虎一直耿耿于怀,偏偏文三儿不识相,倒把这事儿又端了出来,这不是往李二虎眼睛里插棒槌吗?于是李二虎劈面给了文三儿两个嘴巴,骂道:“闹了半天是那孙子的狗……”

文三儿捂住脸莫名其妙地问:“李爷,您怎么打人呀?”

李二虎阴冷地一笑:“常言道打狗欺主,大爷我打了又怎么样?”

文三儿本来还想理论几句,但一见李二虎的手下衣袖里藏着短刀就改变了主意,他垂下头没有吭气。

李二虎余怒未消地指着文三儿说:“孙子,你回去给姓孙的传个话儿,就说大爷我哪天腾出工夫来还想再会会他,听见没有?”

文三儿连忙点头:“听见啦,李爷,我一准把话儿带到。”

“你再给我说一遍!”

“是!我这么说,姓孙的,李爷说哪天腾出工夫来先卸你老东西的一条大腿,李爷,这么说行吗?”

“嗯,你小子还挺会说话,是这意思,就这么说,他要是不服气就到达智桥找我。”

文三儿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能走了吗?李爷。”

李二虎眼一瞪:“走?想什么哪,你没看见大爷我正要出门吗?就坐你的车,去北海夹道。”

“可是……李爷,我这是包月车,一会儿我还得去接……”

一个喽啰踢了文三儿一脚骂道:“你哪儿这么多废话,活腻歪啦?”

李二虎上了文三儿的车,吩咐道:“都给我带好家伙,再叫几辆车一起走。”

北海夹道与曾是皇家御苑的北海公园仅一墙之隔,高大的御苑围墙与低矮的民居之间有一条不足三米宽的夹道,这里哪怕是白天也行人稀少,是个僻静的去处,治安案件时有发生。民国三十二年七月十四日,先天道会长江洪涛夫人姚氏在北海夹道被不明身份的人击伤,当时的北平市警察局侦缉队、内六分局都介入了调查,各大报刊纷纷报道此案,成为敌伪时期北平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此案的侦破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后来黑道上的人都看好北海夹道的僻静,凡有江湖火并,聚众械斗之事都约在北海夹道进行,内六分局的巡警们即使接到线人的报告,也不会去那种地方巡逻,他们认为,凡流氓地痞械斗,打死一个少一个,巡警们乐得清静。

文三儿对黑道儿上火并的事听说过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识过,今天被李二虎胁迫而来实属无奈之举,不然打死他也没这个胆子。

今天械斗的起因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二虎的一个兄弟“疤拉眼儿”在东四十条的一个饭馆吃饭,正巧碰上“东四青龙”手下一个叫“板儿牙”的弟兄也去吃饭,两个人只对望了一眼便发生冲突,“板儿牙”认为“疤拉眼儿”的目光中含有挑衅意味,在自己的地盘上居然会遇到这种目光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无论如何得说道说道。而“疤拉眼儿”也有自己的理由,他固执地认为,大爷我瞧他一眼是看得起他,怎么啦?既然双方都很有理由,那么动手过招儿就在所难免了。本来“疤拉眼儿”和“板儿牙”半斤对八两,谁也差不到哪儿去,偏偏这时“板儿牙”的两位兄弟路过这里,一时性起就坏了江湖上单打独斗的规矩,三个人一起将“疤拉眼儿”打了个头破血流。此事的后果很严重,这关系到“达智桥李二虎”的面子,自家兄弟被人打了,如果不闻不问,以后在江湖上还混不混了?李二虎考虑到“东四青龙”好歹也算个成名人物,江湖上的规矩还是要走一走的,他派人给“东四青龙”送了帖子,对方也按规矩回了帖,双方约定于某日某时在北海夹道一决雌雄。

文三儿算是赶上了,稀里糊涂的卷进黑道儿火并里来了。

双方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整,李二虎一伙人早到了十分钟。十点整的时候,“东四青龙”带着七八个弟兄坐着洋车赶到了。双方犹如古代打仗各自列阵,两阵之间隔着一块空地,文三儿估计这块地就是一会儿的主战场。

“东四青龙”是个高大粗壮的中年汉子,四十来岁,脑袋刮得泛着青光,这位爷一下了洋车就把棉袄脱下来甩在车座儿上,露出了上身的腱子肉,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刺青从胸前盘到后背。此时正是寒风凛冽的冬季,“东四青龙”竟然像夏季一样赤裸着上身,神态自若,对刺骨的寒风毫不在意。他的嗓门很大:“哪位是李二虎啊?站出来让咱也见识见识。”

李二虎走上前去一抱拳:“在下就是李二虎,看样子你就是‘东四青龙’?”

“东四青龙”也抱拳回礼:“我就是,江湖上的朋友送的绰号,一点儿虚名而已,我说兄弟,今儿个咱怎么个玩法?”

李二虎说:“都是江湖上混的,道儿上规矩我不说你也明白,凡事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你手下人打了我的弟兄,而且是三个打一个,又是在自己地盘上,这么干未免胜之不武,也有损你的名声,兄弟我今天来就是想讨个说法。”

“东四青龙”大笑起来:“说法倒是有,告诉你手下,以后少到我地盘上来,就是来了也没关系,是龙你盘着,是虎你卧着,你我自然相安无事,要是在我地盘上横着膀子走道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儿,那对不起您哪,我是有一个灭一个。”

李二虎一听便勃然变色:“听你这意思,东四是你家的后宅院,别人还不能去了?那你的人要是去南城怎么办?我也见一个剁一个?”

“东四青龙”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要是你李二虎能在四九城一手遮天,别说我手下的弟兄,就是我青龙也听你的。”

头上包着纱布的“疤拉眼儿”早已按捺不住,大声喊道:“大哥,别跟他废话,让我剁了这王八蛋!”

“东四青龙”盯着“疤拉眼儿”冷笑道:“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敢骂我?今儿个我非弄死你。”

李二虎接过手下喽啰递过的一把铁尺,吩咐道:“都给我站远点儿,腾腾场子,我来会会青龙。”

“疤拉眼儿”从袖子里掣出一把雪亮的剔肉刀走上前来,他指着青龙提出挑战:“青龙,我跟你单挑,这点儿事犯不上我大哥出手,你抄家伙吧。”

青龙接过手下人递过的一把斧子,指着李二虎说:“姓李的,你先往边儿上靠靠,等我收拾完这小兔崽子,咱哥俩儿再玩。”

李二虎无所谓地回答:“行啊,咱是有屁股不愁挨板子,我等一会儿没关系,让我兄弟先陪你玩玩。”

文三儿没见过这阵势,此时已经被吓得腿肚子转筋,他很想趁没人注意自己时偷偷溜走,但转念一想,将来李二虎怕是饶不了自己,除非李二虎一伙在火并中全部被对方砍死,可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李二虎一伙被对方收拾了,那么“东四青龙”会不会把自己也当成李二虎请来的帮手?要是这样可就麻烦啦,这些黑道儿上的人杀个人比捻死个臭虫还容易,文三儿真是左右为难,但无论如何,此时还是不逃为好。

“疤拉眼儿”和青龙转眼已经过了好几招儿,刀子和斧子相撞发出尖锐的金属铮鸣声。“疤拉眼儿”报仇心切,一把剔肉刀抡得风雨不透,时而刺,时而砍,刀刀不离对方要害。相比之下,青龙显得游刃有余,他步法灵活,动作敏捷,一一化解对方的攻势,并不急于向对方反击,看得出来,此人很有格斗经验,他根本没把对手放在眼里,并不急于向对手反击,而是在有意消耗对手的体力,寻找破绽。“疤拉眼儿”几次扑空后,便急躁起来,他急于贴近对手以求近战,因为一旦近战对方斧子的威力就会降低,而自己短刀的长处就能充分发挥出来。青龙也看出了对手的意图,他才不上当,在腾挪闪展之中始终和对手保持一段距离……

站在一旁观战的李二虎这时玩开了心理战:“青龙啊,你步法还可以,看得出来,你是个练家子,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怎么只会躲闪不会攻呢?难道你师娘没有教过你?不好意思,我来教你一招儿,短斧贴身进招儿时,虽说杀伤力大于刀子,可速度忒慢,一般多是力大之人用,换句话说,除非你把斧子使得像刀子一样活泛,不然你很难占上风……”

李二虎话没说完,青龙已使出了绝招儿,他手腕一抖,斧刃向“疤拉眼儿”门面斜劈过来,“疤拉眼儿”慌忙举刀格挡,谁知青龙倏地变了招儿,斧子在空中掉转了方向,以极猛的力道砍在“疤拉眼儿”持刀的手腕上,犹如热刀子切黄油,他的右手被齐崭崭砍断,掉在了土地上。“疤拉眼儿”惨叫一声,鲜血从手腕断茬处喷涌而出……

文三儿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他觉得自己裤裆里有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流下来,一直流进了鞋里,他双腿猛烈地颤抖着,身子顺着墙壁慢慢地出溜下去,瘫倒在地上。

李二虎大吼道:“弟兄们,给我上。”他一马当先挥动着铁尺向青龙扑过去,他身后的弟兄们也都红了眼,纷纷亮出手里的家伙扑上去。青龙的手下也不示弱,立刻掏出各种凶器迎了上来,双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混战……

蹲在墙根儿下的文三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发现空地上转眼间已经成了屠宰场,到处都有鲜血在喷溅,到处是一对对滚动厮杀的人,咒骂声,惨叫声,铁器的撞击声,钝器击中肉体的闷响声交织在一起,犹如世界末日的降临……突然间,一柄短斧在空中翻着跟头呼啸而来,“砰”地砍在离文三儿头顶几寸远的墙壁上,短斧被弹了出去,碎砖末儿纷纷扬扬落在文三儿头上,文三儿霎时被吓破了苦胆,他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儿,竟然一个“旱地拔葱”蹿起三尺多高,转眼间已跑出了几十米远,顷刻,文三儿又突然掉头蹿了回来,他的洋车还在这里,这辆车就等于是他的命,宁可丢一条大腿也不能丢了车,文三儿拉起洋车没命地逃走了……

一身商人打扮的徐金戈敲响了教子胡同8号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个胸前挎着“汤姆森”冲锋枪的国军中士,他向徐金戈敬了个礼问:“请问您是文先生吗?”

徐金戈点点头:“鄙人文宜生,我在电话里和罗小姐约定的时间,麻烦您通报一下。”

中士打开大门:“罗小姐在客厅里等您,请随我来。”

徐金戈随中士走过天井,他仔细观察着这座宅院的建筑布局,发现这不是一座传统的中式四合院,而是民国初期盛行的那种中西合璧建筑风格的宅院。它的前院是中式平房,供仆役和勤杂人员、警卫人员居住。上次徐金戈来拜访文三儿,只观察了前院的布局,而无缘窥其全貌,这也是他下决心再侦察一次的原因。

穿过一个月亮门便进入后院,里面竟别有洞天,花园里草木繁茂,地势起伏,一条木制中式游廊顺着地势环绕其间。主人居住的是一座两层小楼,小楼为全木结构,既有中国传统的斗拱、椽檩和飞檐,又有西式风格的宽大露台及落地式玻璃窗,显得不伦不类。

徐金戈心想,难怪段云鹏这老贼看上了这个院子,这等排场不招贼才怪呢。再往深处想想,徐金戈也感到一种沮丧,国军中的现役将军恐怕得两三千人,一个少将的职位也许不算高,但如果每个将军都拥有这般财力,那么中国的军费开支恐怕有一半儿都花在将军们身上了。徐金戈听助手赵建民说过,自内战开始后,每年内战经费占总支出的80%,以民国三十六年为例,军费开支100亿元,而全年的财政收入只有17亿元,那83亿元全靠印钞机弥补。这也是政府下决心以金圆券代替法币的原因,而金融这东西是一头难以驾驭的怪兽,轻易动不得,政府本以为发行金圆券就能稳定货币,而实际效果更糟,今年8月金圆券代替法币时,法币的实际贬值率为抗战前的47万倍。而金圆券贬值的速度是多少现在还没有具体统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所有的印钞机在日夜不停地印钞票,作为政府来说,这简直是一种自杀行为。徐金戈心想,国家经济到了如此地步,倒霉的还是老百姓,政府的高官们、军队的将领们肯定不会使用金圆券,政府关于禁止私人拥有金银外币的法令只能吓住老百姓,但吓不住他们,这些人才不会傻乎乎地拿金银去兑换毫无用处的金圆券。由此可见,这个国家的前途令人沮丧,一旦到了政府的法令都形同放屁的地步,其执政的合法性也就不存在了。

罗梦云对徐金戈的第一印象还不错,他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三件套藏青色西服,头戴同样颜色的呢质礼帽,举止彬彬有礼,很有绅士派头。罗梦云暗自惊讶,洋车夫文三儿长得獐头鼠目、身材矮小,怎么会有这样一位高大强壮、相貌端正的表弟?据文三儿介绍,他爷爷和这位文先生的爷爷是堂兄弟,早先都是有钱人家,不过文三儿的爷爷后来学会了抽大烟,这一抽就把儿子和孙子的幸福生活给抽没了,自己虽然和文宜生是堂兄弟,但并无来往,不过是前些日子在大街上偶然相遇,才知道堂弟是做字画生意的,当时堂弟手里拿着刚收购的《兰竹图》,文三儿觉得眼熟,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是当年陈掌柜收的那幅古画儿。罗梦云不是个多疑的人,她生性善良,从不把别人往坏处想,从某种角度看,她并不适合做秘密工作,只因为罗梦云的上级考虑到她的出身背景和特殊的社会关系。

罗梦云书生气过重,对社会的复杂性认识不足,在延安党校学习马列主义理论时她接受了这样的观点,最坚定的革命者来自于劳苦大众,而劳苦大众的思想感情最纯洁,最朴素,他们是未来社会的主人。那么文三儿难道不是来自劳动人民吗?按照上述观点,文三儿的思想感情也应该是纯洁的,朴素的。罗梦云想起自己曾经和方景林进行过一次讨论,方景林的观点似乎有些偏激,甚至还端出伯恩斯坦关于无产者的论述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在延安党校学习时罗梦云不止一次地想起方景林的话,她认为这是一种错误想法,其根源恐怕是出自方景林的非劳动人民家庭,她还打算找个时间和方景林讨论一次,帮助他提高认识,别的不说,那个伯恩斯坦可是马克思主义的叛徒,修正主义分子,这种人的话怎么能作为论据呢?

罗梦云对文三儿的话并不怀疑,况且父亲当年和“聚宝阁”陈掌柜关于《兰竹图》的交道她是知道的,罗梦云甚至很感激文三儿提供给自己这样的消息。父亲一生把所有的积蓄都用于收集文物字画,在罗梦云的记忆中,小时候父亲经常搬家,原因是父亲看中了某一件文物或字画,志在必得又一时钱不凑手,便卖掉宅院,罗梦云都记不得到底搬过多少次家了。她自己也喜欢中国字画,如果能把《兰竹图》买到手,一来可以了却父亲平生夙愿,二来可以使《罗云轩教授收藏品集》这部专著增色不少,何乐而不为?

罗梦云向徐金戈伸出手道:“文先生,还劳您亲自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您请坐。”

徐金戈曾仔细考虑过,罗梦云在民国二十六年抗战爆发时见过自己,时隔十一年她是否还记得?按常理推测,一般人很难有这么好的记忆力。尽管如此,为慎重起见,徐金戈还是化了妆,将自己的相貌做了某种改变。

徐金戈不愧是个好演员,此时已完全进入角色,他对角色的定位是一个只关心利润的商人,对其余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甚至连必要的寒暄都免了,他显得心不在焉地和罗梦云握了手,开门见山地说:“罗小姐,画儿我带来了,请您过目,不过在此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在前面。首先,这幅画儿的来历是明确的,您当年大概也看过报纸,陈明泽把此画儿卖给了日本人佐藤,后因消息泄露,引起爱国民众的愤怒,陈明泽因为被火烧铺子而破产。这些都是您知道的,我认为您也应该知道以后发生的事,这幅画儿是如何落到我的手里,因为作为一个收藏者来说,他有权知道他将收藏的文物在此之前的流传轨迹,这也是判断文物真伪的一个重要凭据。”

罗梦云微笑着回答:“哦,文先生真是行家,也是个负责任的商人,请您说下去,我很有兴趣听。”

徐金戈掏出一支雪茄有礼貌地问:“对不起,我可以吸烟吗?”

“请便。”

徐金戈用一个精致的打火机点燃雪茄,吸了一口,将烟雾慢慢喷向天花板,他必须要掌握谈话的节奏,既显现出一个商人的精明,又要表现出自己是个过惯了养尊处优日子的富家子弟,文三儿关于堂弟家世的谎言都是出自徐金戈的授意。

“罗小姐,还有一件事您可能也从当年报纸上看到过,从‘七七事变’到北平沦陷之前这段时间里,北平发生了一起重大杀人抢劫案,遇害人正是佐藤一家,大批财物连同这幅《兰竹图》一起失踪……”

罗梦云点点头:“这些我也知道。”

“那我简短些说,这是一个叫肖建彪的黑社会头目干的,此人在战前就从事贩卖鸦片和走私之类的勾当,应该说是个职业犯罪者,此人劫得财物之后跑到了重庆,在抗战期间又勾结一批黑心官员从事走私活动,还截留倒卖盟国援助的物资。总之,这个人犯下了很多罪行,法院经过两年的调查取证,已掌握了他的犯罪证据,近日准备开庭审判他的案子。您知道,打官司是一件耗费财力的事,他要请律师,要打点各级官员,还要用钱去收买证人,所以他的家人就把这幅画儿卖给了我。”

徐金戈打开楠木盒子,展开《兰竹图》请罗梦云过目。

罗梦云当年见过这幅《兰竹图》,她还记得父亲鉴赏这幅画儿时的痴迷状态,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物是人非,父亲早已驾鹤西去,无缘鉴赏这幅《兰竹图》了,罗梦云心中一阵酸楚,不由落下眼泪。

徐金戈现在的身份是商人,他自然要用商人的思维去行事,商人是不在乎眼泪的,他关心的是如何把生意做成,因此他用一种毫无感情色彩的口吻继续说下去:“好了,您已经知道这幅画儿的来历了,关于鉴定真伪的其他方法,我相信罗小姐家学渊源,会有自己的判断。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是价格及付款方式,您知道,此画儿在战前已经以三千大洋的价位成交,现在十一年过去了,价格翻一番应该是合理的价位,这是我的一口价,不容还价,这点还要请您原谅。”

罗梦云点点头回答:“我承认,它值这个价儿。”

“那么您认可这个价格,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可以,我不还价。”

“罗小姐不愧名门出身,出手果然爽快,文某佩服,相比之下,鄙人倒像个市井小贩,锱铢必较,真不好意思……那么咱们谈下一个问题,也就是付款方式,我的条件是不收纸币,只收银圆,当然,黄金也可以,不知罗小姐是否方便?”

罗梦云仔细看着画儿随口回答:“您的条件可以理解,我同意。”

徐金戈站了起来:“罗小姐,我们可以成交了,按照规矩,这幅画儿可以在您手里放三天,三天之内您随时可以退货,如果没有什么异议,您应该在三天以后付款。”

罗梦云也站了起来:“请文先生放心,三天以后我会请您堂兄将钱送到您手里,我不送您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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