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儿早晨出门的时候就觉得右眼皮跳,据说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文三儿很相信这种说法,他有过唯一一次捡钱的经历,那次就是左眼皮跳个不停,结果他一出门就捡了两毛钱,于是对此说法他深信不疑。

由于问题出在右眼上,文三儿觉得有必要谨慎一些,他拉着洋车出门时,没敢像往常一样直接横穿马路,而是顺着马路走到路口,左右观察了半天,确信没有汽车驶过才小心翼翼过了路口。说来也邪了门,就这么紧躲慢躲还是来事儿了,文三儿只觉得车把猛地一沉,回头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花猫儿已经端端正正坐在车座儿上,正用嘲弄的眼光盯着文三儿。

这下子可把文三儿吓坏了,他本以为徐金戈派人抓了这小子,花猫儿这辈子是甭想再出来,谁知他居然这么快就出来了,这可有点儿不妙,看样子花猫儿已经知道是文三儿捣的鬼,今天是来找麻烦的。文三儿紧张地思索着,两腿也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都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看如今花猫儿落魄当了“大茶壶”,可这小子再不济,收拾个文三儿还是有富余的,当年那顿急风暴雨般的耳光使文三儿刻骨铭心,想起来腿就打软。

文三儿朝花猫儿哈了哈腰,赔笑道:“哟,是花猫儿大哥,您这是……想要车?”文三儿心里已打定主意,这件事儿打死也不能认账,装糊涂就装到底。

花猫儿冷冷地笑着:“文三儿啊,你小子行呀,当面儿大哥大哥地叫着,好家伙,一扭脸儿就朝我背后下刀子?我可真他妈的走了眼,以前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丫挺的还挺阴。”

“大哥,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那好,一会儿咱俩找个清静地儿,好好聊聊,我让你明白明白。”

文三儿心一横,索性死扛到底,他软中带硬地说:“得嘞,大哥,我算看出来了,您今天是非要和我过不去,那您说,您打算怎么着?是拿斧子给我大卸八块,还是给我拿进局子坐老虎凳?”

花猫儿终于乐了:“好啊文三儿,还真是你,连老虎凳都知道,还装什么糊涂?文三儿啊,你小子甭跟我斗心眼儿,你那脑袋跟夜壶差不多,里面装的全是尿,大爷我两下就把你绕进去啦,瞧见没?你自己就先把自己撂了出来。”

文三儿自知说走了嘴,心里后悔不迭,他哪里知道花猫儿坐老虎凳的事儿,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谁承想倒把自己绕进去了。不过,文三儿还有最后一招儿——肉烂嘴不烂。越到这会儿越不能认,反正花猫儿也不敢在大街上动斧子,只要他的斧子没抡上来,文三儿就打算嘴硬到底。

文三儿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花猫儿,你还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就下车走人,我没工夫和你扯淡,还得去执行公务,耽误了公务你怕是担不起。”

文三儿的强硬使花猫儿感到很意外,在他的印象中,文三儿从来就是个人货软的主儿,今天怎么突然横起来?莫非真有人给他撑腰?他一口一个执行公务,如此的理直气壮,八成也是为政府的哪个衙门当暗差?不然他怎么会有这个胆子?想到这里,花猫儿也严肃起来,他拍了拍手中的牛皮旅行袋说:“有事儿没事儿?瞧你这话问的?没事儿我坐你车上干吗?实话告诉你,大爷我今天也是执行公务,就雇你的车,你不干也得干,走着!走着!大爷我要去前门火车站。”

“雇我的车?对不住了您哪,您先掏钱吧,纸票子咱还不要,现大洋两块,您现在掏钱我立马就走,别说是去前门火车站,就是去趟颐和园我也没二话。”文三儿索性耍起了无赖。

“两块大洋?不贵,这车大爷我雇了,这就给你拿钱……”花猫儿拉开牛皮旅行袋的拉链,敞开旅行袋送到文三儿眼前:“文三儿啊,瞅仔细了,钱在包里,你自己看着拿。”

文三儿探头一看不要紧,脑袋一下子就大了,旅行袋里放着一支乌黑锃亮的驳壳枪……

“拿呀?文三儿,你还拿吗?”花猫儿冷笑着催促道。

文三儿乖乖抄起了车把:“得,您横,您是爷,不就是去前门吗?您坐好了,把那玩意儿看好,别走了火。”

“多谢您提醒,我把包放低点儿,就算走火儿也是打在您屁股上,不碍事儿的。”

犬养平斋坐在前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他的身边挤满了抱着孩子,背着各种行李的日本侨民,人群中以老年人和穿和服的妇女居多。犬养平斋感慨地想,这场战争真是得不偿失,大和民族为夺取生存空间已经竭尽全力了,青壮年男人都被应征入伍送上战场,他们在中国、南洋群岛、太平洋的岛屿上战斗,能够活下来和妻子儿女团聚的恐怕连一半都不到。这场战争的失败,不是由于我们不努力,而是天意,是上帝抛弃了大和民族。此时,坐在这些老人妇女组成的人群中,犬养平斋有一种耻辱感。一个壮年男人出现在这样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他的同胞们会不会把他当作逃避兵役的怕死鬼?

犬养平斋看看手表,再有二十分钟就可以检票上车了。这是一列发往天津塘沽港的专用列车,日本侨民们将在那里上船回国,从火车站直到港口,被遣返人员由日俘日侨管理处工作人员和宪兵监督负责。

犬养平斋知道,自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以后,驻扎在北平周围的日军坦克3师、独立2旅、独立8旅等五万余人先后开进市区集中缴械投降,由国军第11战区长官司令部受降,国军受降仪式举行后,日俘前往设在西苑、丰台和通州等地的北平日俘集中营。在天津地区负责受降的部队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3团,国民政府之所以将天津地区的受降权交给美军,其目的是为了让美国军队替国军控制天津的塘沽港。犬养平斋由于身份问题被“甄别”了将近两年,等到他被遣返的时候,日军战俘已经全部回国,只剩一些日本侨民了。

当犬养平斋得到通知,他可以作为日本侨民被遣返回国时,他并没有感到松了一口气。作为一个老牌特工,职业要求他对任何事都不抱有幻想,尤其是喜讯将临的时候,也许就是你生命终结的先兆。犬养平斋用换位思考的方式判断自己的结局,如果自己处在徐金戈的位置上会怎么样?结论是:徐金戈不会轻易放手,那等于放虎归山。事情是明摆着的,关于间谍罪的指控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能被法庭所认定,但犬养平斋的对手并不是法庭,而是一个庞大的情报机关,它也同样是由一群经验老到的特工人员所组成。世界各国的情报部门都是一样的,他们有自己的特定规则,目的永远是第一位,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是不重要的。犬养平斋盘算了一下,如果在上火车之前不出事,那么到了天津也有可能出麻烦,那是美国人管辖的地区,而那个无孔不入的中央情报局,恐怕也会对犬养平斋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并不怕死,这辈子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他对死亡有着充足的心理准备。问题是,如果他多年来惨淡经营建立起的谍报网也连同自己的生命一起终止的话,犬养平斋会觉得死不瞑目,这意味着自己这辈子一无所获。这个谍报网的联络方式、人员名单及提供经费的渠道都贮藏在他的脑子里,一旦这个脑袋没有了,谍报网恐怕也就消失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它的存在。犬养平斋有些后悔,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本以为采用单线联系的方法,把全部秘密装进脑子里,就可以做到万无一失,谁知到头来也是失策在这上面。

犬养平斋现在能做的,只是在心中暗自祈祷:但愿一切都是自己神经过敏,如果今天能够逃过此劫,他愿意用一生的积蓄打造一尊金佛,送到京都最大的寺院里,向神明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文三儿把花猫儿拉到前门火车站的小广场上,扭头问:“得,到啦,您赶紧掏钱,我还有事。”

花猫儿拎着旅行袋下了车,拍拍文三儿的肩膀道:“甭着急,我顶多十分钟就回来,你的车今天我包了,账一起算。”

文三儿就怕听算账之类的话,今天只要能躲开花猫儿他宁可不要车钱,这小子心黑手狠,谁知道他打算怎么收拾自己?只要今天能脱身,文三儿就不怕花猫儿,无论如何,徐金戈总不能不管吧?想到这里文三儿的口气又强硬起来:“我说花猫儿,我要是不等呢,你能怎么样?总不能就跟这儿拿‘喷子’喷了我?”

花猫儿掸掸长衫,阴冷地笑笑,小声道:“这可保不齐,大爷我喷一个是喷,喷两个也是喷,文三儿啊,你乖乖地在这儿等我,要是我回来找不着你,我就带着这把‘喷子’上你们车行等你,听清楚了没有?”

文三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听明白了,您是爷,您说了算。”

花猫儿今天的心情很好,懒得和文三儿废话,此时他要干一件名垂青史的大事。等着瞧吧,明天北平的各大报刊就会在头版头条的位置登出特大新闻,义士马大山的大名就会传遍全国。这种露脸儿的机会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次?

花猫儿走进了候车室,在等车的日本侨民中寻找着目标。他牢记着彪爷嘱咐:你干掉那鬼子以后,只需仰天大笑,喊一句,此仇总算是报啦!这时宪兵会马上扑上来抓住你,你千万不要反抗,也不要暴露你的军官身份,等你被押到宪兵司令部时,我会和保密局的长官们在那里等你,长官要亲自给你授勋章,到时候你就是英雄了。此时花猫儿一边寻找着目标一边想象着当英雄的感觉……彪爷说得不错,那日本鬼子不难找,在老人妇女的人群中,花猫儿一眼就把犬养平斋认出来了。这家伙中等身材,显得很粗壮,穿着一身黑色的和服,他的目光很锐利,花猫儿的目光在一瞬间和那人的目光骤然相遇……目标确定无疑,花猫儿闪电般地抽出驳壳枪狠狠地扣动了扳机,震耳的枪声在候车室里爆响起来……

从花猫儿走进候车室那一刻起,犬养平斋的目光就锁定了他。此人在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他手里拎着一个牛皮旅行袋,上面的拉链已被拉开,犬养平斋立刻做出了判断,几天来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老对手徐金戈要出手了,看来今天自己是在劫难逃。犬养平斋没有恐惧,他平静地注视着花猫儿抽出驳壳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犬养平斋从乌黑的枪口里看到了徐金戈含笑的目光……驳壳枪连续扣动了三次,三发7.63毫米口径的子弹直接击中犬养平斋,他身子晃了晃,并没有倒下。刺客的枪法实在太差,两发子弹分别击中右肩和右臂,另一发子弹却从犬养平斋的左侧颈动脉部位擦过去,糟糕的是颈动脉被划破了,在每秒钟83.3毫升心脏泵血的强大压力下,犬养平斋的鲜血从创口处喷射出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创口,想以此减慢失血速度。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照这种失血速度,恐怕用不了十秒钟,失血量就可以达到1000毫升以上,自己今天横竖是活不了了……

花猫儿从容地射出三枪之后便停止了射击,他像演戏般仰天长笑:“痛快啊,此仇总算是报啦!”说完这句台词他心里还有些不踏实,“痛快啊……”这三个字是自己即兴发挥的,彪爷将来会不会怪罪?现在他在等候下面情节的发展,按照事先的约定,宪兵们该扑上来扭住自己。当然了,为了使情节更加逼真一点儿,宪兵们的动作可能会粗暴一些,花猫儿有这种心理准备……但是,花猫儿突然感到有些不对,不远处的两个宪兵并没有扑过来,反而以飞快的速度掏出了手枪……这是怎么回事?不对呀!在这一刹那,花猫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妈的,上当啦……

两个宪兵的手枪几乎同时打响,花猫儿的思维猝然中止,因为一发子弹打穿了他的心脏,另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脑门,花猫儿最后一刻的感觉是,大地正以飞快的速度迎面向他扑来……

犬养平斋终于撑不住了,他慢慢地倒在地上,两眼凝视着天花板,嘴里含糊不清地在嘟囔着什么。两个宪兵蹲下身子,把耳朵凑近犬养平斋的嘴,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他们只听清楚一句,这个日本人说:“徐先生,你赢了……”说完,犬养平斋的头一歪,断了气。

关于犬养平斋的死,北平《世界日报》《北平日报》《新生报》《经世日报》《新民报》等几家报纸在事发的第二天,都在头版头条的位置登出了特大新闻。徐金戈早晨上班时也随手买了一份《北平日报》,上面以大号铅字印出醒目的标题:

日侨丧命,凶手喋血

本报记者丁本昌报导:据可靠消息,昨日上午十时二十五分,前门火车站候车室发生激烈枪战,交火中两人丧生。经本报记者走访市警察局、宪兵司令部等部门得知,本次事件中死亡者之一为即将被遣返回国的日本侨民,名为犬养平斋。此人无正当职业,更不知以何为生,北平市民们称此类人为“日本浪人”。犬养平斋于战前便居住在北平,至今已十五年矣。本次事件中死亡者之二是北平市民,名为马大山。据调查,马大山于战前属北平某帮会成员,后不知何故脱离帮会,落魄于天桥寿长街一带,依靠几名下等妓女卖淫为生。

据事发时在现场值勤的宪兵中士杨广和陈述,马大山手提牛皮旅行袋走进候车室,待发现等候乘车的日人犬养平斋后,便从旅行袋中掏出一支德制毛瑟式手枪向犬养平斋连射三弹,后者中弹倒在血泊之中,凶手尔后仰天狂笑曰:“痛快啊,此仇总算是报啦!”由于事发突然,杨广和及同事宪兵下士孔元庆已来不及制止,为避免凶手伤及无辜,两位宪兵果断开枪将其击毙……

据负责调查此案的警官王志英先生推测,此案可能为江湖恩怨引起的仇杀。其根据有二:一、日人犬养平斋侨居北平多年,据云与北平各帮会间颇有往来,其间有可能与某位江湖中人结下过梁子。二、凶手马大山的突然落魄是为疑点,其中是否因犬养平斋所致?如以上两点推测能够成立,此案的结论便不难得出……

徐金戈平静地看完新闻,随手将报纸扔进垃圾筒,他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然后扬起头吐出一个烟圈。他在思考,这件事总算是结束了,下一件事又迫在眉睫,那个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在哪儿呢?

徐金戈虽熟读四书五经,崇尚中国传统文化,但由于常年习武和性格原因,他对古玩字画之类的兴趣却不大。小时候读私塾时祖父管教甚严,老人家顽固地认为,收藏古玩字画和喜欢花鸟虫鱼,跟斗鸡走狗一样,都属于玩物丧志,是胸无大志的表现。徐金戈受祖父影响,从没养成什么特别的爱好。上次他和肖建彪的谈判完全是为了借彪爷之手解决掉犬养平斋,谁知肖建彪竟如此心虚,不但答应除掉犬养平斋的条件,还交出了洗劫佐藤的大部分财物。肖建彪到底只是个黑道人物,此人在江湖上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但真正碰上代表国家政权的保密局时,肖建彪自知不是对手,便完全放弃了抵抗,以求自保。

徐金戈无意追究肖建彪于民国二十六年犯下的血案,他不是警察,对这类刑事案件没有兴趣,况且当时杀的都是日本人。徐金戈是个典型的民族主义者,想想在战争中日本人杀了多少中国人,那么这些日本侨民的生命也该是无足轻重的。别说是肖建彪,当时全国只要有日侨居住的地区,几乎都发生过这类虐杀日侨的事件,其中以“通州事件”最为著名。徐金戈认为,在当时那种情景下,中日两国已经处于战争状态,民众的激愤情绪已达到顶点,做出一些过激行为也是可以谅解的,在民众自发的暴力行为中,难免会出现市井无赖趁火打劫的现象。对于肖建彪这类人,徐金戈决定放一马,因为自己没有工夫关注这类小案子,该操心的事还多着呢。

站长乔家才对徐金戈处理犬养平斋一事感到很满意,用这种借刀杀人之计解除了心腹大患,连美国盟友都被蒙在鼓里。一个中央情报局的官员告诉乔家才,他们也在打犬养平斋的主意,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犬养平斋进入美国陆战三团的防区,他们就会找到合适的借口将犬养平斋滞留在天津。中央情报局的人总是有些一厢情愿,他们过分相信自己的审讯手段,相信会从犬养平斋嘴里得到他们感兴趣的情报。当他们听说犬养平斋被一个市井无赖干掉以后,便认为这是一个偶然发生的悲剧,似乎没有人怀疑这是保密局策划的一次行动。

为了表彰徐金戈的功绩,乔家才撤销了徐金戈因殴打盟军而受的处分,恢复了他的中校军衔。乔家才还向徐金戈许诺,他将为徐金戈申请一枚二等“宝鼎”勋章。

乔家才是个大玩家,对古玩字画颇有鉴赏力,他仔细翻检着徐金戈上交的字画财物,还特地用放大镜鉴赏那幅《兰竹图》,然后对徐金戈说:“马湘兰的手迹只能算中等级别的文物,不过在民国二十六年能值三千大洋,价格也算不低了,若是现在拿到琉璃厂,恐怕五千也不止。肖建彪真是个土包子,一听说此画价值几千元就认定是个大买卖,甚至不惜干出灭门血案,流氓毕竟是流氓啊,眼皮子浅,没见过值钱的东西。”

徐金戈请示道:“这些东西怎么处理?”

乔家才反问:“你看呢?”

“当然是上交了。”

“老弟,你就不想留下一些?这值不少钱呢。”

“我连想也没想过,这是国家的文物,若是据为己有,那不成贪污了吗?”

乔家才赞赏道:“说得好啊,我喜欢不爱钱的人,如今这种人越来越少了,好好干吧年轻人,只要我当你一天的上司,就保证你的前途。”

“谢谢长官!”

乔家才站了起来:“这样吧,这幅画儿我还要鉴赏一下,先由你保管,其余的东西造册上交。”

“是!长官。”

徐金戈将被授勋的消息马上就在机关内部传开了,他的助手赵建民上尉向他表示祝贺,徐金戈虽为军人,但从未在意授勋一类的荣誉,他甚至不知道“宝鼎勋章”是什么级别的勋章。赵建民对他这种淡漠功名的态度感到惊讶:“长官,您好像什么也不关心,连荣誉也不放在眼里。要知道,世界上没有哪个军人不看重勋章的,这代表你为国家建立的功勋。”

徐金戈心不在焉地问:“哦,那你有这种玩意儿吗?拿出来看看,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模样呢。”

“我又没立过什么功,当然没有勋章,不过,我见过。宝鼎勋章中心为宝鼎,四周为光芒,鼎为中国古代传国之宝,象征荣获此章者,卫国有功,国家珍视如鼎,荣誉之光四射。此章于民国十八年五月十五日颁行,分一至九等,一、二、三等大绶,四、五等领绶,六、七等襟绶附勋表,八、九等襟绶。颁授捍御外侮或震慑内乱,著有战功之军人,及对战事建有功勋之非军人或外籍人士。”赵建民耐心地解说着。

徐金戈猛然想起,那次他带着助手叶兆明潜入北平刺杀汉奸沈万山,叶兆明在韩家潭那次交火中壮烈殉国。徐金戈刺杀成功回到重庆后,戴老板很兴奋,说要向蒋委员长申请一枚二等“云麾”勋章授给徐金戈。当时徐金戈正为叶兆明的死伤心不已,他坚决要求把这枚勋章追授给牺牲的叶兆明,戴老板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应允了。

徐金戈问:“那年我们干掉沈万山,戴老板要授‘云麾’勋章,我让给叶兆明了,那‘云麾’勋章是个什么级别呢?”

“也属于高级别勋章,‘云麾’勋章中心为杏黄旗矗立云霄图,四周为光芒,象征荣获此章者,指挥作战,参赞戎机,功高云表,荣誉之光四射。此章于民国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颁行,分一至九等。按国民政府《陆海空军勋赏条例》第六条第六款、第七款之规定:临阵勇敢率先夺取军械及捕获叛党与匪首者……冒险达到命令中之任务者,均符合授‘云麾’勋章之标准。长官,你们冒险潜入北平,干掉了大汉奸沈万山,理应得到‘云麾’勋章。”

徐金戈仔细盯了赵建民一眼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连勋赏条例都能背出来,看来你这个人脑子很好使。”

赵建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全凭长官栽培!”

徐金戈脸色一变,训斥道:“你以为我在夸奖你?实话说,你这叫不务正业,我们有多少工作要做?你怎么总对这些虚名感兴趣?难道就不能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全凭长官栽培,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个栽培法?是想升官发财吗?告诉你,如果你这么想就请调出保密局,这里不是升官发财的地方。”

赵建民的脸红了,他脚跟一碰立正站好:“是!长官教训得对,我将谨记长官的教诲。”

对花猫儿之死最感到欢欣鼓舞的当数文三儿了。那天文三儿被花猫儿旅行袋中的驳壳枪吓坏了,花猫儿走进候车室后,他老老实实地蹲在车站广场上,他对自己说,今儿个算是他妈的褶子啦,花猫儿这丫挺的不知走了什么红运,居然揣上了盒子炮,文爷我为保密局出力跑腿儿没少忙乎,徐爷都没给我弄把盒子炮挎挎,怎么花猫儿这小子倒成了精?得,如今这年头儿,有枪的就是爷,今天无论如何得把花猫儿这位爷打发了,不然这小子真敢拎着盒子炮找到车行去,那麻烦就大了。

枪声响的时候,文三儿居然没听见,他在车站广场上碰见东四“泰来”车行的尤二柱和小六子,这两位也在广场上等活儿呢。

尤二柱一见了文三儿就咋咋呼呼地喊:“文三儿,你怎么还有精气神儿在这儿溜达?赶紧回家,把箱子里的金条、袁大头起出来,拿到银行换金圆券去,没听见政府放话啦?‘限期收兑黄金、白银、法币,老百姓有私存黄金者,格杀勿论。’你小子那些金条、袁大头要是再捂在箱子里长毛儿,蒋委员长非毙了你。”

文三儿乐呵呵地回答:“这可不行,文爷还得留着金条、袁大头娶媳妇呢。”

小六子笑道:“这孙子,说他咳嗽他还喘上啦,文三儿这辈子指不定见没见过金条呢,你瞧他那揍性,长得就跟法币似的。”

文三儿有些纳闷:“我说哥俩儿,犯什么毛病呢?大早晨的发什么夜症?政府又怎么啦?什么金条、袁大头的?”

尤二柱的眼睛睁得老大:“我操!你还没听说哪?满街都是政府的布告,说是新发了金圆券,法币以后不准用了,金圆券一元折合旧法币三百万元。政府还限期收兑黄金、白银、外币。老百姓有私存黄金者,格杀勿论。”

文三儿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事,不就是把旧钱换成新钱吗?这可不关文爷我的事,文爷我是新钱旧钱都没有,就别提什么黄的白的了,它认得我我还不认得它呢。”

小六子表示同意文三儿的观点:“这倒也是,咱一臭拉车的管他什么新钱旧钱?反正钱在咱们手里都过不了夜,当天挣的钱当天买成棒子面儿,吃饱了拉倒,法币不让使了也好,咱使金圆券。得嘞,你们哥儿俩聊着,我去揽点儿活儿。”小六子说完便向候车大厅走去。

尤二柱撇撇嘴:“我琢磨着,政府八成是冲着有钱人来的,蒋委员长心里有气呀,老子抗战八年,耽误了多少发财的机会?得,等把日本人打跑了,蒋委员长一摸腰包——瘪的,再一瞅这帮有钱人,趁老爷子抗日那会儿全他妈发了,蒋委员长能不生气吗?如今总算是腾出手儿来了,该收拾收拾这帮孙子啦,不为别的,就因为您不长眼,蒋委员长的腰包还是瘪的,您那腰包怎么就敢鼓着?您不是有金条银洋吗?您不是藏着外国钱吗?对不起了您哪,我拿纸票子跟您换,想不换都不行,谁再敢把黄的白的藏在箱子底儿,查出来就毙,您说您是要钱还是要命?打个比方,您有根‘大黄鱼’,蒋委员长拿张一块钱的纸票子往那儿一拍,换不换?不换就毙了你个丫头养的!您敢怎么着?换吧,等您换完了,蒋委员长兴许就翻了脸,说这一块钱只能买一个窝头,反正纸票子是蒋委员长印的,老爷子说值多少就值多少,您还别龇毛。”

文三儿对有钱人一向怀有恶感,一听说有钱人要倒霉,顿时感到幸灾乐祸,他笑道:“一根‘大黄鱼’换个窝头也不错,反正都是黄的。”

正说着,广场上的人群一下子炸了营,只见车站广场突然被警察和宪兵封锁了,人们惊慌地相互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离开广场的人又被警察和宪兵拦了回来,惊慌的情绪在人群中漫延……

小六子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小声对文三儿、尤二柱说:“有个老头儿刚从候车室里出来,吓出一脑门子汗,说是候车室里刚刚动了枪,还打死俩人儿,枪子儿嗖嗖地乱飞,有几个老娘们儿当场就吓尿了裤子。”

小六子身旁有位提着旅行箱的乘客“嘘”了一声,小声道:“别吱声,死人抬出来了。”

文三儿伸长脖子从人群中望去,只见警察们抬着两副担架出了候车室,担架上的尸体被白布蒙着,一滴滴的鲜血从担架上流淌下来,滴落在水泥地上……文三儿突然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因为他看到一个宪兵拎着花猫儿的牛皮旅行袋走出候车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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