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对曰:“……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

——司马光《资治通鉴·汉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

杨克背对着身后喧嚣杂乱的工地,静静地望着盆地中央的天鹅湖。他不敢回头去看那片

工地。自从包顺贵杀吃了那只大天鹅,他在夜里梦见从天鹅湖里流出来的都是血水,蓝色的湖面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30多个从内蒙农区来的民工,已经在新草场扎下了根。他们神速地为自己修建了坚固的土房。这些常年在牧区打长工和季节工的民工,上上辈是牧区的牧民,上一辈是半农半牧区蒙汉杂居的半农半牧民,到了他们这一辈,草场大多开成了贫瘠沙质的农田,土地已养活不了他们,于是他们就像候鸟一样飞到草原上来。他们会讲流利的蒙话和汉话,懂得牧业活又是地道的庄稼汉,对草原远比内地纯农区来的汉人熟悉,对如何就地取材,建造农区生活设施具有特殊的本事。陈阵和杨克每次到湖边给羊群饮完水,就顺便到民工点看看聊聊。杨克发现,由于工程太忙,工期太紧,包顺贵已下了死令,必须赶在雨季之前完成临时库房和药浴池的工程,这些民工看来一时还顾不上湖里的天鹅。

杨克和陈阵这些日子经常讨论中国古代汉族政府实行“屯垦戍边”,“移民实边”,以及清朝后期的“放荒招垦”的政策。这些蚕食草原,挤压游牧的政策竟然一直持续到现在。杨克弄不懂,为什么报纸广播一直在批判赫鲁晓夫滥垦草原,制造大面积的沙漠,给草原人民造成无穷的灾难,却不制止自己国内的同样行为?而“军垦战歌”在近几年倒是越唱越凶了。杨克没有去东北、新疆等农垦兵团,而最终选择了草原,因为他是看俄罗斯森林草原小说、电影、油画和舞蹈,听俄罗斯森林草原歌曲长大的。俄罗斯伟大的作家、导演、画家、音乐家和舞蹈家对俄罗斯森林草原的热爱,已经把杨克熏陶成了森林草原“动物”了。他没有想到逃脱了东北新疆的农垦兵团,却还是没有逃脱“农垦”。看来农耕民族垦性难移,不把全国所有的草原垦成沙漠是不会甘心的。

杨克不得不佩服民工的建房本领。他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是块平地,可是第二天,一排土房厚厚的墙体已垒到一人多高了。杨克骑马仔细看了几圈,见民工们用两挂大车,从靠近湖边的碱性草滩,用大方铲切挖草泥砖。切挖出来的草泥砖要比长城城砖大一倍,厚一倍。草滩湿地的碱性胶泥呈灰蓝色,黏度极高,泥砖里又长满密密匝匝的草根,整块草泥砖一旦干透,其硬度强度和韧度远远高于“干打垒”。从草滩里切挖草泥砖,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民工修的墙体要比普通墙体厚得多。杨克用马靴踹了踹泥砖墙,感到像钢骨水泥碉堡一样坚固。

民工们拉几车泥砖就可以砌一层,草砖一律草面冲下,泥根冲上,码齐之后用方铲铲平,再码第二层。三拨人马连轴转,只两天工夫,一排土房的墙体就完工了。等墙体干透,就可以上梁盖顶。新草场坡下那一大片绿色的草滩不见了,变成了一片浑泥水塘,又像是一片尚未插秧的水田,布满乱草烂泥,牛马羊去饮水都得绕行。

新草场突然出现了一排土泥房,杨克感到比眼里揉进泥沙还要扎眼。天然美丽的新牧场如果扎上白色的蒙古包,仍然不减天然牧场的美色。可是出现了一排灰色的土房,就像在天鹅湖舞剧布景上,画了一排猪舍土圈那样丑陋。杨克简直无法容忍,他只好向民工头头老王头央求,能不能给土房刷一层白灰,看上去能跟蒙古包的色儿一个样。老王头赖皮赖脸地笑着说,你掏钱买来白灰,我立马就刷。杨克气得干没辙,草原不产白灰,他花钱也买不来。

山坡上的石料坑也越来越具有规模了。蒙古草原普通的山包,只要刨开一两尺薄的草皮沙土碎石,下面就是风化的石片、石板和石块。用杠棒一撬,石材就可取出,根本不需要铁锤钢钎和炸药。七八个民工从洞里到洞外倒运着石料,绿色的山坡出现了三四个巨大的鲜黄色石堆,像一座座石坟。

不几天,工程全面开工,又有20多个民工坐着胶轮大车开进了新草场。车上满载大红大绿,刺目俗气的包裹行李,一些民工的老婆孩子也来了,还抱着几只东北家鹅,大有在此安家落户、扎根草原,新貌变旧颜的架式。杨克痛心地对陈阵抱怨说,这么美的天然牧场,就快要变成东北华北农区脏了吧叽的小村子了,稀有的天鹅湖也快要变成家鹅塘了。陈阵苦着脸回答:人口过剩的民族,活命是头等大事,根本没有多余的营养来喂养艺术细胞。后来杨克探听到,这几拨民工大多来自包顺贵的老家,他恨不得把半个村子都挪到草原上来。

又过了几天,杨克发现几个民工家属在土房前开沟翻地,四条深沟围起十几亩菜园子。不几天,白菜、圆白菜、水萝卜、大萝卜、香菜、黄瓜、小葱、大蒜等各色蔬菜竟出了苗,引得全队的知青纷纷前来订购这些草原少见的汉家菜。

草场上自然弯曲的牛车道,被突突奔跑的拉羊毛的胶轮拖拉机强行去弯拉直,又带来了更多捡羊毛、拾杏核、挖药材、割野韭菜的场部职工家属。一盆宝地刚打开,农区盲流便蜂涌而入,草原深处竟到处都能听到东北口音的蒙式汉话。陈阵对杨克说,汉族农耕文明二三百年同化了清朝的满族,因为满族的老家东三省有辽阔深厚的黑土地,可以同化出农耕文化的“同根”来,这种同化问题还不算太大。可是汉文化要是同化了薄薄的蒙古草原,那就要同化出“黄祸”了。

包顺贵天天泡在工地上,他已经看准了这片新草场的发展潜力,打算第二年就把四个大队全迁进来,将新草场变为全场四个大队的夏季草场,以便腾出牧场境内原有的几片黑沙土地,用以发展农业。到时候,要粮有粮要肉有肉,他就有资本将老家的至爱亲朋们,更多地迁到这块风水宝地,建立一个包氏农牧场。包顺贵对工程进度的要求近乎苛刻,但民工们却毫无怨言。

毕利格老人和几个老牧民整天跟民工吵架,逼着民工填平菜园子四周的壕沟,因为已经有马夜行时栽进土沟里。土沟虽被填平,但不久又出现了一圈半人高的土墙。乌力吉满面愁容,他好像有点后悔开辟这片新草场。

杨克背对乱哄哄的工地,费了半天的劲才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景色,久久地欣赏着天鹅湖,只想多留下一些天鹅湖的印象。最近一些日子,杨克对天鹅湖的迷恋已胜过了陈阵对草原狼的痴迷。杨克担心,也许用不了一年,河湖对岸的草滩草坡就会出现其他三个大队的庞大畜群,以及更为庞大的民工工地。假如天鹅湖四周的芦苇被砍伐净,剩下的那些天鹅就再也没有青纱帐作掩护了。

杨克骑马走向湖边,想看看湖面上有没有天鹅雏仔游动。按照季节,雌天鹅该抱窝了。幸亏这会儿除了几头牛以外,畜群都不在湖边,小河清活的流水,带走了畜群趟浑的污浊,又带来遥远森林中的泉水,湖水重又变得透明清亮。他真希望水鸟们能得到暂时的宁静。

忽然,苇丛中惊起一群水鸟,响起各种音调的惊叫声。野鸭大雁贴着水面向东南急飞,天鹅迅速升空,向北边大片沼泽上空飞去。杨克立即掏出望远镜搜索苇丛,莫非真有人进湖猎杀天鹅了?

过了十几分钟,远处的水面有了一些动静。一个像抗日战争时期白洋淀雁翎队使用的那种伪装筏子,出现在他的镜头里。筏子从苇巷里轻轻划出来,上面有两个人,头上都戴着用青苇扎成的巨大伪装帽,身上还披着用青苇作的蓑衣。筏子上堆满了苇子,像一团活动的苇丛,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将筏子和周围的苇丛区分开来。杨克看清楚,筏子上的人显然已有收获,其中一个人正在脱帽卸装,另一个人手里竟然握着一把铁锹,以锹代桨,慢慢朝岸边划过来。

筏子渐渐靠近,这筏子原来是用六个大车轮胎的内胎和几块门板绑扎成的。杨克认出其中一个是老王头,另一个是他的侄子二顺。二顺抱走筏子表面的青苇,下面露出一个铁皮洗衣盆,里头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鸟蛋,中央还有两只白香瓜似的醒目的大蛋,蛋皮细腻光滑,像两只用羊脂玉雕磨出来的宝物。杨克的心一下子就抽缩起来了,暗暗惊叫:天鹅蛋!更让他恐惧的是,苇子蓑衣下面还露出半只大天鹅,白亮的羽毛上一片血迹。杨克热血涌上额头,几乎就要冲上去掀翻这只筏子,却又只能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打死的天鹅已经不能复活,但是那两只大天鹅蛋,他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救下来。

筏子靠岸,杨克冲上去大声喝道:谁让你们打死天鹅,掏天鹅蛋的!走!跟我上队部去!

老王头个子不高,但精明结实,满脸半蒙半汉式的硬茬黑胡须。他瞪了杨克一眼说:是包主任让打的,碍你什么事了?基建队吃野物,还可以给你们大队省下不少牛羊呢。

杨克吼道:中国人都知道,癞蛤蟆才想吃天鹅肉呢,你还是中国人吗?

老王头冷笑道:是中国人就不能让天鹅飞到老毛子那儿去,你想把天鹅送给老毛子吃啊?

杨克早已发现“盲流”的嘴上功夫相当厉害,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

大天鹅被拖上岸,让杨克吃惊的是,天鹅的胸口上竟然插着一支箭,筏子上还有一把用厚竹板作的大竹弓,还有一小把没用完的箭,难怪他一直没有听到枪声。刚才他还纳闷,这两个没枪的人是怎么打到天鹅的呢?原来他们竟然使用了最原始的武器。在枪炮时代,他看见了弓箭,这张弓具有致大天鹅死命的杀伤力,甚至比枪更有效,更有隐蔽性,不至于太惊吓其它的天鹅和水鸟,以便更多次的猎杀。杨克提醒自己可不能小看了这些人,得由硬攻改为智取了。

杨克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愤怒,十分吃力地改换了表情,拿起那张弓说:哦,好弓好弓,还是张硬弓,你们就是用这张弓射着天鹅的?

老王头见杨克变了口气,便自夸道:那还有假?这把弓我是在场部毡房,用擀毡子弹羊毛的竹弓改做的,这弓有劲,射死个人也不费劲呢。杨克抽了一支箭说:让我试一试行吗?老王坐在岸边草墩子上看着二顺搬猎物,一边抽旱烟一边说:做箭可是费功夫,我还得留着接着打呢,只能试一支,多了不行。

杨克仔细研究这付弓箭。做弓的竹板有近一指厚三指多宽,弓弦是用几股细牛皮条拧出来的,铅笔一般粗。箭杆是用柳条削刮出来的,箭羽是就地取材的雁羽。最让杨克吃惊的是,那箭头居然是用罐头盒的铁皮做的,上面还能看到“红烧……”两个字。铁皮先被剪成三角形,然后再卷在箭杆头上,再用小钉固定,杆头上就形成了一个鹅毛笔管状的尖管,尖管里面的箭杆头也被削斜了,被铁皮尖管裹得严丝合缝。杨克用手指试了试箭头,又硬又锋利,像支小扎枪。他掂了掂箭杆,箭身并不重,但箭头较重,箭射出去不会发飘。

弓很硬,杨克使足了劲,才能拉开五六分。他弯弓搭箭,瞄准十几米开外的一个草墩子,用力开弓,一箭射去,射在草铁墩子的旁边,箭头深深戳进地里。杨克跑过去,小心拔出箭,抹净泥土,箭头依然尖锐锋利。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蒙古草原骑射的远古时代。

杨克走到老王头的面前问道:你射天鹅的时候,离它有多远?

也就七八步吧。

你离天鹅这么近,天鹅没看见你?

老王头敲了敲烟袋锅说:前天我进苇塘找天鹅窝,找了大半天,才找见。今儿一大早,我俩就披着苇子,戴上苇帽慢慢划进去。亏得雾大,没让天鹅瞅见。天鹅的窝有一人多高,用苇子摞起来的,母鹅在窝里孵蛋,公鹅就在旁边水道里来回守着。

那你射死的这只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俩趴得低,射不着抱窝的,就等那只公的。等了老半天,公鹅游到筏子跟前,我一箭穿心,它扑腾了几下就没气了。母鹅听见了动静,利麻索地就飞跑了,我俩这才靠过去把窝里两个蛋捡来了。

杨克暗想,这批流民的生存和破坏能力,真是非同小可。没有枪弹,可以做出弓箭;没有船,可以做出筏子。还会伪装,会长时间潜伏,能够首发命中。如果他们装备起枪支弹药拖拉机,指不定把草原毁成什么样子?他们祖辈原本都是牧民,但是被汉族的农耕文化征服和同化以后,居然变成了蒙古草原的敌人。千年来中国人常为自己可以同化异族的非凡能力而沾沾自喜,但是中国人只能同化比自己文化水平低的民族,而且同化出灾难性恶果的一面却从来闭口不提。杨克目睹恶果,看得心中滴血。

二顺清扫完筏子也坐下来休息。杨克此时最关心的是那两枚天鹅蛋。既然母天鹅还没有死,就一定要把蛋放回窝里,要让那两只小天鹅出世,跟它们妈妈远走高飞,飞到遥远的西伯利亚去。

杨克强作笑脸对老王头说:您老真了不得,往后我还真得跟您老学两手。

老王头得意地笑道:干别的咱不成,可打鸟、打獭子、打狼下夹子、挖药材、拣蘑菇啥的,咱可是行家。这些玩艺儿,咱老家原先都有,后来闯关东进草甸的汉人太多了,地不够了,野物也让你们汉人吃尽了,得亏咱的老本事没忘,只好再上草原混碗饭吃。我们虽说也是蒙族,可出门在外不容易,你们知青从北京来,又有本地户口,往后多给咱这外来户说点好话,别让当地的老蒙古赶我们走,他们能听你们的。你要答应,我就教你几手,准保让你一年弄上个千儿八百块。

杨克说:那我就拜您为师啦。

老王头往杨克旁边凑了凑说:听说你们和牧民的包里都留了不少羊油,你能不能给我弄点来?我们四五十口人,天天干重活,吃粮全是从黑市上买来的高价粮,还天天吃野菜吃素,肚里一点油水也没有。可你们还用羊油点灯,多糟践东西,你便宜卖给我点羊油吧。

杨克笑道:这好办,我们包还有两罐羊油呢。我看这两个天鹅蛋挺好看的,这样吧,我用半罐羊油换这两个蛋,成吗?老王头说:成!这两个大蛋,我拿回去也是炒着吃,就当是少吃五六个野鸭蛋呗,你拿走吧!杨克连忙脱下外衣把天鹅蛋小心包好,对老王头说:明儿我就把羊油给您送去。老王头说:你们北京人说话算数,我信得着。

杨克喘了口气又说:这会儿天还早,我想借您的筏子进湖去看看天鹅窝……你刚才说天鹅窝有一人多高,我可不信,得亲眼见识见识。

老王头盯了一眼杨克的马说:成啊。这样吧,我借你筏子,你把马借给我。我得把大鹅驮到伙房去,这只鹅这老沉,快顶上一只羊了。

杨克站起身说:就这么定了……等等,你还得告诉我那个天鹅窝在哪儿。

老王头也站起身,指着苇巷说:到东头,再往北拐,那条巷子里有好些苇子让筏子压趴下了。顺着水路划,准能找见。你会划筏子吗?

杨克上了筏子用铁锹划了几下,很稳。他说:我在北京北海公园经常划船,还会游泳,游几千米没问题,淹不死。

老王头又叮嘱一句:那你回来还原照样把筏子拴好。说完就抱起死天鹅驮到马鞍上,自己坐在马屁股上,慢慢向工地走去。二顺吃力地端着大盆跟在后面。

等两人走远,杨克上了岸,将包着天鹅蛋的衣服卷放到筏子上,然后急匆匆地向东边苇丛划去。

宽阔的湖面倒映着朵朵白云,亮得晃眼,一群胆大的大雁绿头鸭,又从北面沼泽飞回来。倒影中,水鸟们在水里穿云破雾,不一会儿又稳稳地浮在水中的白云软垫上。杨克一划进湖中,便不由地放慢划桨的速度,沉浸在浓浓的苇绿之中。苇巷里吹来湖水和苇叶的清香,越往里划,湖水越绿越清,犹如真正进入了他梦幻中的天鹅湖。杨克想,如果能邀上陈阵和张继原一同游天鹅湖就好了。他们仨一定会泡在湖里不出来,躺在筏子上随波逐流,呆上一整天或一整夜的。

筏子渐渐接近湖东边的苇丛,这里的水是流动的,是穿湖而过的小河的主河道。河水向北流去,河道的水较深,很少长苇子,而河道两旁却长满茂密的芦苇和蒲棒。筏子顺河道往北漂划过去,水面上漂来一些羽毛,有白的、灰的、咖啡色的、褐黄色的、金绿色和暗红色的。有时苇巷里会突然游出几只野鸭,一见人又钻进苇丛里。苇巷幽深隐蔽,是水鸟们静静的产房,是雏鸟们安全的乐园。下午的阳光已照不到苇巷的水面上,一阵清凉的风,吹走了杨克浑身的汗气。

苇巷又拐了一个弯,河道忽窄忽宽。杨克又划了一会儿,苇巷分了汊。杨克停下手,忽然看到其中一条小巷有几株折倒在水面上的芦苇,便顺着这条水巷继续往里划。水面越来越宽,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隐蔽的湖中之湖,在靠东北的湖面上有一大片割倒的芦苇,一条人工开出的水路出现在杨克眼前。他顺着水路望去,在几丛打蔫的芦苇后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黄绿相间的巨大苇垛,足有两米多高,直径有一米多粗。杨克的心跳得像擂鼓,就是它!这就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在电影和图片上见过的天鹅巢。他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

真的。

杨克呼吸急促,双手发抖。他歪歪扭扭地朝天鹅窝划去,用铁锹拨开水面上的断苇,轻轻向大巢靠近。他终于在巨大的苇柱旁边固定好了筏子,喘了一口气,拄着铁锹,轻轻地踮起脚来,伸长脖子往窝顶看,他想看看那只丧子丧偶的天鹅女王还在不在窝里。但大巢太高了,他看不到窝顶,凭着感觉,窝好像是空的。

杨克愣愣地站在天鹅巢前。他惊呆了,这是他见过的最大最高最奇特的鸟巢。他原以为天鹅窝会搭建在离水面不高的芦苇丛上,天鹅可能会踩倒一大丛芦苇,再折一些苇枝苇叶和旧芦花,编成像其它普通鸟窝那样的碗状窝巢。但是,眼前的天鹅窝,却使他深感自己的想象力仍是过于平庸贫乏了——作为鸟中之王的天鹅,眼前的大巢不仅具有王者风范,造型与工艺更是不同凡响。这是一个独具匠心、精工编织、异常坚固的安乐窝。

杨克确定了雌天鹅不在窝里之后,便开始近距离细心琢磨起这个巨巢了。

天鹅大巢位置极佳,这里是湖中芦苇最茂密的地方,又是在水巷最深处,巢旁更是一小片湖中之湖。天鹅情侣在这里筑巢,便于隐蔽,便于就近觅食洗浴,又便于雄天鹅就近巡逻守卫。如果不是那两个狡猾的民工,划着经过伪装的筏子,砍出一条水道,悄悄划进来偷袭,一般很难有人能发现和靠近这个鸟王之王巢的。

杨克用双手推了推巨巢,就像推一棵一米多粗的巨树一般,纹丝不动。它虽然长在水里,但它的根却像古榕树一样盘根错节,深深地扎进湖底。大巢的结构是杨克从未见过的,杨克细心揣摩,终于大致弄清天鹅是怎样建造这个窝的了:一对天鹅先挑选一圈苇秆最粗最韧的苇丛,然后以这组苇秆作为大巢的钢筋支柱,再在苇丛下用苇秆像编筐一样地穿插编织,一层一层地编上去。杨克估计,在最开始的时候,这对天鹅先密密地编了一层,然后,两只天鹅就站上去,用它们的体重将巢基压到水下,接着再编再压,直到编织层露出水面。杨克用铁锹试了试水的深度,水深约一米半。那么如果加上水面以上两米多高的主体部分,这个大巢竟然将近四米高——这也许可算是飞禽王国中的特级工程了。

成熟的苇秆像竹子一样,具有油性韧性,还耐腐蚀。杨克曾在秋季草场掏过一口七八年的旧井,他发现垫在井底周围防沙用的苇把,仍然没有完全腐烂。杨克用铁锹捅了捅水下的巢基,果然庞大坚硬。

当窝巢露出水面之后,天鹅情侣便一层一层往上编织水上建筑的主体了。杨克发现这个粗大的巢柱编织得纵横交错又紧又密,宛如一个巨大的实心筐篓。巢的基柱搭到离苇梢还有一尺距离的高度便收住了,而充当钢筋立柱的苇秆已被挤到大巢的四周,像巢的护栏,与周围的苇梢连成一片。杨克抠住巢柱,又用马靴在巢体上踢出可以蹬踏的缝隙,然后小心翼翼地攀上两尺,他终于看清了天鹅王后的产房,窝底呈浅碟状,而不是像普通鸟窝那样的深碗状。里面铺着一层细苇叶、散落着羽毛和羽绒,柔软舒适。

杨克落到筏子上,仰头久久地欣赏眼前的天鹅王巢。聪明勤劳的天鹅情侣,竟然如此深谙建筑力学和美学。蒙古草原是珍稀动物的天堂,也是强者和智者的王国,深藏着许许多多农耕民族所欣赏不到的奇珍异宝。杨克接着又发现了天鹅巢更多的优点,它耸立在芦苇丛上端,通风凉爽干燥,视野开阔,可以享受周围芦苇嫩梢青纱帐的掩护,又远离苇下陈苇枯叶的腐臭。到了盛夏,还可以躲避苇丛里蚊群的叮咬,以及水蛇的偷袭。如果小天鹅破壳出世,它一睁开眼就可以看见蓝天和白云。当秋凉之后,天鹅南飞之前,它们又将隐没在蓬松如雪的芦花丛中。大小天鹅飞得再远,它们还能忘记自己如此美丽浪漫的故乡吗?

微风吹拂,满湖的芦苇随风轻摇,成千上万的苇梢弯腰低头。但是天鹅巨巢岿然不动,像帝王宝座在接受亿万臣民的膜拜。高傲的天鹅想必是世上飞得最高的大鸟,但杨克仍是没有想到,在没有一棵大树的草原,高傲的天鹅依然高傲,它远比凭借山峰高度来增加自己鸟巢高度的草原雄鹰还要高傲得多。杨克见过十几个草原鹰在山顶上的窝巢,彻底打破了他以往对于鹰巢的神秘敬仰之心——那哪是个窝,只是一摊枯枝加几块破羊皮,粗糙简陋得简直像乞丐的街头地铺。

高贵的大天鹅,从天空到地面,永远圣洁美丽。如果世上没有大天鹅,还会有人间舞台上的天鹅湖吗?还会有乌兰诺娃吗?还会柴可夫斯基的天鹅乐曲吗?人们的美好愿望还会被带上天空吗?杨克仰望天鹅王座,睁大眼睛放大瞳孔,深深地印记着王巢的每一个细节。他真想将来在国家大剧院的门前广场上,塑造一个高耸的鸟王巨巢,作为热爱天鹅和天鹅湖的人们的图腾柱。那天鹅图腾柱的顶端,是那对神圣高洁、穿云展翅的天鹅情侣。它们也将成为人类心中的爱与美的图腾,永存于世。

湖中的风渐渐变冷,芦苇的绿色也慢慢变深。杨克双手捧托着那两枚天鹅蛋,贴在胸口,想再给它们传去一点人的体温。世上的癞蛤蟆越来越多,舞台上红色娘子军的大刀片,赶走了天鹅公主们。但是这世界上仍然有爱你,崇拜你的人。

杨克小心地攀住巢柱,用一只手虔诚地将一只天鹅蛋举过头顶,轻轻放回窝巢。又从怀里掏出另一枚,再放进去。杨克落到筏子上的时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相信那高大的图

腾柱上的两枚天鹅蛋,会像两枚硕大的宝石,在苇浪之中发出耀眼的光芒,直上云天,召唤高空飞翔的天鹅女王。

天空上终于出现一个白点,高高盘旋。杨克急忙解开绳索,撑筏轻轻退向河道。他将被筏子压倒压弯的芦苇一一扶起,并用铁锹拨开水面上漂浮的苇秆苇叶。他希望这片被人砍倒的苇地重新长出新苇,好将已被暴露的天鹅巨巢重新掩隐。

杨克划离苇巷前,看到一只天鹅正在急切盘旋下降,当他靠岸的时候,天空已看不到那只大天鹅了。

杨克走回到工地伙房,二顺说他叔叔已经骑马到第三牧业组买病牛去了。伙房外的空地上已经出现一个大土灶,土灶上有一口巨锅。地面上摊着一大堆湿漉漉的天鹅羽毛,大锅冒着热气,锅里竟是被剁成拳头大小的天鹅肉块。杨克看到那只天鹅头正在滚水中翻腾哭泣,而大锅旁边一个汉人装束的年轻女人,正在往锅里大把地撒着花椒大料,葱段姜块,还对准那高贵的天鹅头浇了半瓶廉价酱油。杨克一阵头晕目眩,一下子瘫坐在牛车上。年轻女人对二顺说,快扶北京学生进屋,呆会儿给他端碗鹅肉汤补补身子。杨克一甩手,扒拉开二顺,气得差点把铁锅踹翻。他实在忍受不了锅中冒出的气味,但他不敢踹锅,也不敢发火。人家是贫下中农,而他却是上山下乡来接受再教育的“狗崽子”。他只能暗自横下心,决心找机会毁掉那只筏子。

浑身灰浆臭汗的民工陆陆续续收工了。他们闻到了肉香,跑过来,流着口水,围着大锅又唱又叫:

癞蛤蟆吃着天鹅肉了,癞蛤蟆吃着天鹅肉了!

吃着天鹅肉,还能是癞蛤蟆吗?

哪是啥?

土皇上呗。

一个五短身材,瞪着两只蛤蟆眼的人,趁乱捏了一把烧火女人的屁股,大声浪笑道:谁说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一会儿就吃着喽。话音未落,他便挨了一烧火棍。

众民工见肉还未熟,便脱光膀子,抡着脏毛巾冲向湖边。有几个人上了筏子,向湖中划。几个水性好的早已脱得赤条条跳进水里,向湖中心游狗刨,扑通扑通,一时浊浪四溅。那阵势,如同在天鹅湖舞台上,冲进一群花里胡哨,扭唱着“二人转”的红脸蛋。刚刚静下来的湖面,又惊起大群水鸟,哀鸿遍野。

杨克不明白,同是蒙族,农区来的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快地就忘记了蒙古民族所敬拜的水神。在北京知青尚未到公社牧场,路过盟首府的时候,一些来看望知青的蒙汉族干部私下里对杨克他们说,到草原要尊重草原牧民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其中提到蒙古草原缺水,蒙古民族特别敬水神,不敢在河湖里洗衣服,更不敢洗澡。历史上,早期的蒙古民族因为伊斯兰民族喜欢在河湖里洗浴,亵渎了蒙古人的水神,就跟伊斯兰民族打得血流成河。他们希望知青到了草原以后千万不要到河里泡子里去游泳。两年多了,喜欢游泳的北京知青都忍住了爱好。但是,没想到这些农区来的蒙族民工却如此放肆地破了草原规矩。

杨克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打算回蒙古包去同陈阵商量对策。刚走几步,他突然发现土房的墙根下摆着五六个巨大的根茎。他心中又是一惊,想起了仙女般的天鹅芍药,便急忙跑到土房前面,仔细察看。他从未见过芍药块根,这些块根大如羊头,又像是疙疙瘩瘩的巨大红薯。花枝全被剪掉了,只剩下刚刚冒出的几枝淡红色的嫩芽。有几个最大的块茎被放在大号的铁皮水桶里,一个桶只能放下一个,桶里装了大半桶湿沙,像是为了保活。

杨克急忙问二顺:这些是不是芍药根?从哪儿挖来的?二顺说:是白芍药,反正是长在山里,在哪儿挖的不能告诉你。前几天还拉走多半车呢,全卖给城里的中药铺了。杨克没想到包顺贵原先挖走的那半卡车芍药根,只是一小部分,民工队一进来,这片草场的天鹅芍药花就被彻底掘地三尺,斩草除根了。这些连自己家乡都不爱惜的人,到了异地他乡,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开始掠夺抢劫了。

杨克回到家,给陈阵和高建中讲了他一天的所见所感。

陈阵也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缓过了神才慢慢说:你讲的正好是几千年东亚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相互关系的缩影。游牧民变为农耕民,然后再掉头杀回草原。杀得两败俱伤。

杨克不解地问:为什么非得两败俱伤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游牧归游牧,农耕管农耕,不就相安无事了嘛。

陈阵冷冷地说:地球就这么点大,谁都想过好日子,人类历史在本质上就是争夺和捍卫生存空间的历史。华夏的小农,一生一世只管低头照料眼皮子底下一小块农田,眼界狭窄,看不了那么远。咱们要是不来草原,不也还在那儿鼠目寸光、自以为是嘛。

门外传来三条大狗的疯狂吼叫。杨克说:准是老王头来还马了。凶狠的二郎把老王头叫咬得下不了马,吓得大喊杨克。杨克急忙出门喝住了狗,让老王头进包,然后去卸马鞍。马被狠狠骑了半天,全身大汗淋漓,马鞍毡垫完全湿透,冒着热腾腾的汗气。杨克气得猛一拉门进了包。老王头浑身酒气蒜味,嘴巴油光光,连声说天鹅肉好吃,好吃。为了不打草惊蛇,杨克只好忍住这口气,还得给他拿羊油。老王头抱着半罐羊油高高兴兴地走了,杨克一想到早晨还在自由飞翔的那只雄天鹅,此刻竟在老王头的肚子里和臭大蒜搅拌在一起,心疼得直想哭。

三个人愣了半天没说一句话。为什么不把老王头按在地上臭揍一顿?为什么不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但是他们知道对这帮人多势众的盲流痞子,打,不敢打;讲道理,又全是对牛弹琴。真想治他们,惟一方法就是以毒攻毒。陈阵和高建中都赞成破坏老王头的筏子,而且要毁得他们无力再造。一定要确保小天鹅出世长大飞走。杨克伤心地说:我看明年春天天鹅们是不会再回来了。三人一时黯然。

然而他们没想到队里通知当晚全队政治学习,传达最高最新指示,规定不准请假。这使他们错过了破坏筏子的惟一一次机会。

在额仑草原杀吃天鹅是包顺贵开的头,但是那次是在打狼队的帐篷里。那锅天鹅肉没放葱姜蒜和花椒大料酱油,只是一锅清水加盐的天鹅手把肉,当时所有猎手和杨克谁都没动一筷子。包顺贵独饮闷酒,也没吃出皇帝宴的感觉和心情来。他甚至说,天鹅肉跟他老家的用玉米泔水喂出来的家鹅的味道差不离。

包顺贵这回及时赶到了工地伙房。这锅天鹅肉是在汉式大灶里,加放汉人的各式佐料,大火小火精心闷制出来的。再加上几十人划酒猜拳,轮番捧场,他确实吃出了土皇帝土王爷的感觉和心情来了。

可惜肉少蛤蟆多。包顺贵和老王头各自独食了一盆肉,而其他伙计则没分到几块。天鹅宴一散,包顺贵油嘴光光地去主持政治学习,可众伙计却闹开了锅。他们的馋虫全被勾了出来,于是决定抽人在第二天天不亮就再披苇衣,再带弓箭,再进苇巷。为了保险,他们还借来包顺贵的半自动步枪。准备用枪打天鹅,要是打不着天鹅,就打大雁野鸭,怎么着也得让大伙吃个痛快。

第二天早晨,杨克、陈阵和高建中被湖里的枪声惊醒,三人后悔得直跺脚。杨克疯了似地骑马冲向湖边,陈阵请官布代放一天羊,也和高建中骑马直奔湖边。

三人提心吊胆地等到那个筏子靠岸。眼前的惨景让杨克和陈阵像突见亲人的暴死。筏子上又躺着一只大天鹅和几只大雁野鸭,还有那两枚天鹅蛋,上面沾满了血。死天鹅显然就是那只刚刚丧偶的雌天鹅,它为了两个未出世的心肝宝贝,没有及时飞离这个可怕的湖,也随亡夫一同去了。它的脑袋被子弹炸碎了,死得比它的爱侣更惨,它是死在尚未破壳的一对儿女身上的,它把热血作为自己最后一点热量,给了它的孩子们。

杨克泪流满面,如果他不把那两枚天鹅蛋送还到天鹅巢里,可能那只雌天鹅就不会遭此毒手了。

老王头登上岸,岸边聚了一群民工、牧民和知青。老王头既得意又恶狠狠地瞪着杨克说道:你还想用羊油换蛋吗?做梦吧!这回我得把这两个大蛋给小彭了。昨儿我去买病牛,见到小彭,跟他说你用半罐羊油换了两个天鹅蛋,他说我换亏了,他跟我订了货,说他用一罐羊油换一个大蛋。

说话间,只见小彭气喘吁吁跳下马,急忙把两个血蛋抓到手,装进塞满羊毛的书包里,骑上马一溜烟跑了。

众民工像过节似的,抬着猎物回伙房。牧民们疑惑和气愤地看着民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穿汉人衣服的的蒙族人,也对草原神鸟这么残忍,竟敢杀吃能飞上腾格里的大鸟。毕利格老人显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他气得胡须乱抖,大骂老王头伤天害理,对萨满神鸟不恭不敬,忘了蒙族的本!到底还是不是蒙古人!老王头不吃这一套,大声嚷嚷:什么萨满萨满,我们老家连菩萨佛爷都给砸烂了,你还念叨萨满!全是“四旧”,都得砸烂!毕利格见用蒙古草原天条镇不住老王头,就连忙去翻蒙文毛主席语录小红书,急急地问陈阵:治这帮土匪,该念哪条语录?陈阵和杨克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最高指示中有哪条语录,可以惩治猎杀珍禽的行为。

民工们人多势众,又有后台撑腰,都敢用流利的蒙话跟毕利格老人骂架。牧民们拥上去猛吼,对立的双方都是蒙族人,都是贫下中农(牧),民族相同,阶级相同,却无法调和游牧与农耕的冲突。杨克、陈阵和部分知青加入穿蒙袍的队伍,和穿汉装的民工对骂起来。双方越骂越凶,鼻子几乎对上鼻子。眼看狼性暴烈的兰木扎布等几个马倌就要动用马鞭,包顺贵急急骑马赶到。他冲到人群前,用马鞭狠狠地在自己的头顶上挥了几下,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谁敢动手我就叫专政小组来抓人。把你们统统关进学习班去!众人全都不吭声了。

包顺贵跳下马,走到毕利格面前说:天鹅这玩艺儿,是苏修喜欢的东西。在北京,演天鹅的老毛子戏已经被打倒,不让再演了,连演戏的主角儿都被批斗了。咱们这儿要是还护着天鹅,这事传出去问题可就大了,成了政治问题……咱们还是抓革命,促生产吧。要想加快工程进度,就得让干活人吃上肉。可大队又舍不得卖给他们处理羊,让他们自个儿去弄点肉吃,这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儿吗?

包顺贵又转身对众人说:大忙季节,都呆在这儿干什么?都干活去!

众人气呼呼地陆续散去。

杨克咽不下这口气,他骑马奔回包,取来三支大爆竹,对准湖面连点三炮。砰砰砰……六声巨响,将大雁野鸭等各种水鸟惊得四散逃飞。包顺贵气得返身冲下山坡,用马鞭指着杨克的鼻子大骂:你想断了我的下酒菜,你长几个脑袋?别忘了你的反动老子还跟着黑帮一块劳动改造呢!你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些工地上的人,还有我,都是贫下中农!

杨克瞪眼顶撞道:到草原插队,我首先接受牧民,接受贫下中牧的再教育!

毕利格老人和几个马倌搂着杨克的肩膀往坡上走。老人说:你这回放炮,阿爸心里高兴。

杨克后来听说,用羊油换走了天鹅蛋的小彭,是一个奇物收藏爱好者,居然懂得长期保

存天鹅蛋的技巧。小彭是大队“赤脚医生”,他用注射器在天鹅蛋的底部扎了一个针眼,抽出蛋清蛋黄,又用胶水封住小孔,这样就不必担心天鹅蛋发臭爆壳,两个美丽但失掉了生命的天鹅蛋便可永久珍藏了。他还到场部木工房,割了玻璃,做了两个玻璃盒,盒的底部垫上黄绸缎包面的毡子,将天鹅蛋安放在绸垫上,尤如一件珍奇的工艺品。小彭把这两件宝贝一直藏在箱底,秘不示人。若干年后,他把这两件珍藏送给了到草原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一个干部,小彭终于借了草原天鹅的翅膀飞进了城,飞进了大学。

第四天傍晚,高建中赶牛回家。他神神秘秘地对杨克和陈阵说:老王头买的那头病牛让狼给掏了,就在他们房前不远的地方。

两人听了都一愣。杨克说:对了,工地上那帮人没有狗,这下他们亏大了。

高建中说:我去他们房前看了,那头牛就拴在房前十几步的柱子旁边,只剩下了牛头牛蹄子牛骨架,肉全啃没了。老王头气得大骂,说这头牛是用伙房半个月的菜金买来的,往后工地上又该吃素了。高建中笑道:其实这头病牛也没啥大毛病,就是肚子里有寄生虫。老王头懂点兽医,他弄来点药,把牛肚子里的虫子打了,想利用这儿的好水好草,把牛养肥了再宰。可没想到刚养胖了一点,就喂了狼。

杨克深深地出了一口恶气说:这帮农区来的盲流哪有牧民的警觉性,夜里睡得跟死猪似的。额仑的狼群也真够精的。它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些外来户,就敢在民工的家门口掏吃牛。杨克解恨地说:这不是欺负贫下中农吗?这年头谁也不敢,就狼敢!

陈阵说,这不叫欺负,这叫报复。

杨克忽又长叹:在枪炮时代,狼群已经没有太大的报复力量了,内蒙古草原上最后一个处女天鹅湖还是失守了。如果我以后还有机会回北京的话,我可再也不敢看舞剧《天鹅湖》了。一看《天鹅湖》,我就会想起那锅天鹅肉,还有酱油汤里的那个天鹅头,它活着的时候是多么高贵和高傲……我过去认为中国的农耕文明总是被西方列强侵略和欺负,可没想到农耕文明毁坏游牧文明,同样残酷狰狞。

高建中打断他说:别扯那么远,狼群都杀到家门口了,咱们包尤其得小心,要是狼群一拐弯,闻见小狼在咱们包门口,那咱们的两群牛羊就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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