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燕庭不知怎样接下一句,唇齿几度启开,再闭上,五张薄纸捏在指间,喳喳地响,更衬托出气氛的安静。

事实上他并不生气,当时的反应也不是针对陆文,是他自己没控制住情绪的失态。至于原因,他不足为外人道。

看瞿燕庭缄默不语,陆文便开口解释:“昨晚我只想着对戏,没考虑太多,任导向我招手我也没注意,不知道怎么回事,直接就冲你过去了。”

瞿燕庭听完这一大串,半声不吭显得不妥,便简洁地“嗯”了一句。

陆文说:“我不是故意的。”说出来一琢磨,又改口,“呃,既然做了应该是故意的。但我……怎么说啊,没想让你不舒服,真的,不骗你,毕竟……”

瞿燕庭:“毕竟什么?”

陆文:“毕竟我这脑子也骗不了谁。”

瞿燕庭抿住嘴,门齿咬着下唇,力道由轻渐重,否则嘴角会拦不住地翘起来。

“任导批评过我了,我以后会注意分寸。”为显诚意,陆文把任树也搬出来,“其实我昨晚就想敲门,但你好像休息了。”

瞿燕庭问:“所以你今天夺命一样地按门铃,还塞纸条?”

陆文点点头,他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他一定要道歉,结果怎么按铃都没反应。他改成敲门,实在没办法了才塞纸条。

瞿燕庭未免纳罕,在办公室谈话之后,陆文对他的态度十分鲜明,轻则阴阳怪气,重则抬杠犟嘴,怎么这一次的态度这么好?

陆文略窘,他这个人莽撞不懂事,却也有点原则,比如凡事一码归一码。虽然瞿燕庭伤害了他,并一笑而过,但这次是他冒犯了瞿燕庭,他不会当无事发生。

“再说了。”陆文道,“像做了亏心事,不道歉的话,我心里长痘儿。”

说“疙瘩”显得太大太在意,他改了改。

瞿燕庭实在忍不住了,偏过头,嗤地笑出声。

陆文立刻问:“你现在消气了吧?”

瞿燕庭握着几张纸,好奇他没有开门的话,陆文还会不会有后招,问:“如果塞纸条没用呢?”

只见陆文认栽地垂下头,背包仍挂在脖子上,他拉开拉链,把手伸进去,变魔术一般从包里拿出一枝黄色的康乃馨。

塞纸条之前,陆文便设计好了。这一步不管用的话,他就回去写一封道歉信,为了好看,把康乃馨粘在信封上。

瞿燕庭愣住了,估计是个人都会愣住。

陆文递过来:“直接给你吧。”

瞿燕庭经常被唤作“老师”,却是第一次有人送他康乃馨。他接住,觉得这枝花莫名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陆文舒口气,认为瞿燕庭开了门,他亲口认了错,现在还送了花,这件事终于可以揭过去了。一旦过去,那几张撕得毛毛糙糙的纸也就不重要了。

不过他猜想,瞿燕庭肯定会扔了的,用不着他操心。

两个人在走廊交涉许久,直到楼层管家带领服务生夜巡,他们才双双回房。瞿燕庭关上门,门后的玄关柜上有一只细颈花瓶,插一枝花正好。

他先去浴室接了些水,返回门后,将康乃馨的花茎伸入瓶口。

走廊上有些的动静,管家和五六名服务生停在6206的门外。管家抬起手,拨弄门框旁边壁瓶里的花,说:“怎么少了一枝康乃馨?”

瓶里的花朵隔日更换,规格固定,一枝主花四枝配花。这两天的主花是伯恩哈特芍药,配花是浅黄色康乃馨。

服务生翻早巡时的检查单,花卉一项打了勾,不会有疏漏,道:“可能是谁拿了一枝吧。”

小事情,管家吩咐尽快补齐,同时叮嘱各房间的鲜花要及时供应,一伙人继续检查,朝前面走了。

门内,瞿燕庭:“……”

剧组的生活照旧,吻戏那件事成为过去时,无人再提起,反正已经传播到每一寸角落。

黄昏正好,陆文踏着淡红色的光走出一单元,刚补完妆,等会儿拍摄下一场戏。拍完不收工,连轴干大夜,又将是一个艰苦卓绝的夜晚。

这个时间都在吃盒饭,下一场戏有吃饭镜头,所以陆文先空着肚子。他待在楼下,借着日落的光线温习剧本。

开机以来他学到许多,就拿吃饭的戏来讲,咀嚼的速度、一筷子夹多少、搭配的表情、说台词的节奏,全部是需要设计和把控的。

等下这场戏,陆文提前练习了好几顿,就为了能够演得生动自然。

十分钟后,场记在楼上喊:“陆文哥,上来吧!”

陆文回一声:“好嘞!”

陆文跑进二号楼三单元,剧中,302是叶杉和叶小武的家,老旧的两居室,兄弟俩睡一间,叶母睡一间。

这一场戏是叶小武和叶母的对手戏。月考结束,叶母检查叶小武的考试卷子,场景发生在餐桌上。

302的房门敞开着,监视器堵在门口,正对客厅一边的小餐桌。任树拿着对讲机喊话,无关人员纷纷找位置躲镜头。

陶美帆饰演叶母,素颜上阵,一身朴素耐脏的深色衣裤,扎着围裙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碗白米饭,一道辣椒炒肉和一碗汤。

陆文落座,与陶美帆相隔一个桌角,对方伸手便能摸到他的头。事实上,叶母也的确喜欢摸叶小武的头。

饭菜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浓郁的香味中带着辣椒的呛,陆文低一下头,李大鹏在桌腿旁边放了一瓶牛奶,他顿时安心了。

场记拎着板子,预备打板。

隔壁另一条街上,保时捷缓缓停在道旁,瞿燕庭下了车。

瞿燕庭整整四天没来剧组,一是工作室事情忙,需要远程处理。二是他脸皮薄,那晚大庭广众下翻脸走人,需要独自缓缓。

今晚大夜拍摄的是重场戏之一,任树三催四请,所以他过来盯戏。

瞿燕庭穿过窄窄的小巷子,墙根儿下青苔丛生,滑腻的一片,稀薄的霞光披落下来,大红大绿揉成一片艳丽的色彩。

生锈的自行车,漏气的皮球,走到一半,地上墩着一只碎裂的花盆。瞿燕庭绕过去,走出巷口拐到街上,再走五六米就是小区门口。

瞿燕庭不确定是否要备戏,来早了,决定去片场瞧一眼。他垂着视线拾阶,掩耳盗铃地想,只要他不看别人,那就不用打招呼。

上到三楼门口,瞿燕庭压住步子,停在任树的背后。

任树慢动作回头:“我说呢,感觉后背一凉。”

瞿燕庭问:“这一场拍多少了?”

“刚开始。”任树答,“不过应该很顺利。”

屋内外全是人,瞿燕庭不自在,但晚上盯戏也是在302,不如适应一下。恰好任树说:“来都来了,一块儿看看。”

搬椅子太麻烦,瞿燕庭干脆站着,手掌按住任树的椅背。从他身高的角度望向客厅,可以清晰地观察两位演员。

他没顾上观察陶美帆,只一瞥,目光就晕在陆文身上了。

餐桌小,陆文的长腿窝在下面,不消停地抖。腿上裹着一条蓝中透白的牛仔裤,裤子的破洞从大腿波及小腿,膝盖整个露着,脱开的线头随抖动而飞舞。

腰带是帆布的,扣好不塞进裤环,故意耷拉在半空。上半身更加要命,卡通帽衫,鲜嫩的姜黄色,外面套一件镶嵌铆钉的黑夹克。

瞿燕庭问:“他怎么穿成这德行?”

任树说:“上一场叶小武不是去跳舞么,瞎打扮的。别提了,小陆死活不穿,叫服装老师训了一顿才听话。”

瞿燕庭被雷得够呛,之后再一次望过去。

那一老一少坐在桌前,叶母拿着几份考试卷子。叶小武左手端着米饭,右手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肉片。

他斜瞄叶母:“妈,我今天在路上遇见个老头,目测六十多了,穿跨栏背心跑步呢。”

叶母嗔怪地回一眼:“你别转移话题。”卷子一抖楼,她切入正题,“你看看你的分数,怎么每一门都不及格?”

叶小武夹一片肉丢嘴里,埋头扒米饭。

叶母道:“我跟你说话呢。”

“我听着呢。”叶小武打马虎眼,“妈,你做的辣椒炒肉越来越好吃了,特别香。”

叶母烦他打岔,翻出数学卷子,指着卷头说:“怎么考的三十六分,蒙也能蒙五十吧?你哥闭着眼都比你考得多。”

叶小武咕哝道:“你也就这时候夸我哥,我怀疑我哥拼命考第一,就是为了让你夸一下。”

桌子这么小,叶母却似乎没听见,继续说:“这几道大题写得满满当当,为什么全是叉,一分都不给啊?”

叶小武嘿嘿一笑,他不会解,又不想交白卷,于是在答题处,将几道题的题干打乱顺序、纵横交错地抄了一遍。

叶母气得给了他一巴掌,拍肩膀上,没用力,拍完还给抻一抻帽子。语调也没有恼怒的迹象,反而苦口婆心:“儿子,已经高三了,你再不用功真的来不及了。”

叶小武说:“问题的关键不是我学不学,而是我学不会。那些老师讲课跟个bb机似的,我根本听不懂。”

叶母发愁地摸了摸叶小武的头。

叶小武塞一口米饭:“当初就不该让我上这个重点高中,活受罪。”

叶母给他挑肉片,夹碗里:“少说胡话,你那么贪玩,一点自制力也没有,去差学校混三年就彻底完了。”

叶小武:“那我也考不上大学,除非——”

叶母打断他:“先吃饭,都要凉了,多吃点。”

陆文没台词了,只剩下吃,他挥舞着筷子夹菜,一口一口地塞嘴里。舌尖辣得发麻,鬓角渗出小汗珠,腿也不抖了,用脚腕在桌下默默夹住了牛奶瓶子。

他端起碗,嘴唇贴住碗沿儿,将碗底的米饭扒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抬眸,视线越过摄影机瞥向正前方,惊觉瞿燕庭站在门外面。

对视住,确认瞿燕庭也在看他。

陆文不知道从哪冒出一股劲,捏紧筷子猛吃猛嚼。

直到吃光最后一粒米,他把碗筷“啪”地搁下,满嘴油光,逼真地冲镜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剧本可没这么写,是自由发挥。

隔着三四米,当着半屋子人,一个在里面坐着,一个在门外站着。瞿燕庭望着陆文那副饕餮的模样,动动唇,不出声地吐出一个字——

“猪。”

陆文微怔,怀疑自己被辣晕了,已然出现幻觉。

——瞿燕庭竟然朝他嘟嘟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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