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燕庭没有接受,手中一沉,陆文直接塞给了他,隔着塑料餐盒,手心感受到小米粥热乎乎的温度。

陆文说:“上午吃了小面,我现在还不饿。”

瞿燕庭道:“我不用——”

“不用客气。”陆文打断,急中生智地想了个辙,“坐错车那天,我喝了一瓶给您准备的巴黎水,这碗粥就当还了。”

他不想为一碗小米粥叨叨,况且周围人多眼杂,别人很可能误会他在讨好瞿燕庭。私下献殷勤就算了,大庭广众之下,有辱他“人糊志不短”的十八线骨气。

陆文索性闪人,说:“瞿老师您随意,我化妆去了。”

一双长腿倒腾几下,眨眼间人已经五米开外。瞿燕庭捧着粥,看陆文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才没有选择余地地接受了。

化妆间是教室临时改造的,陆文等待上妆,一刻也不安分,敷着面膜就坐上了窗台。

孙小剑拿来一包蛋白棒:“唉,粥没了,吃这个吧。”

陆文把面膜掀起三分之一,奇怪道:“你虽然财迷抠门儿,但不至于一碗粥也心疼吧?”

孙小剑说:“那可是满20减8,还免配送费的粥。我要早知道你会出手,一定买星级酒店的大餐,可惜为时已晚。”

陆文没顾上计较价格,边嚼边问:“你等会儿,什么叫出手?”

孙小剑猥琐一笑,表扬道:“向瞿编出手啊,我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快,抓紧时机趁虚而入,这把殷勤献得太自然了。”

陆文根本没想那么多,见瞿燕庭宁愿饿肚子也不吃鱼,他莫名联想到叶杉。

孙小剑说:“以瞿编的身家……但愿他不要嫌弃我的粥。”

陆文随口问:“他什么身家?”

孙小剑道:“知名编剧写一集电视剧多少钱,写一部电影多少钱,你了解吗?瞿燕庭早就不玩那套了,按比例吃分红,那些电影投资都有他的份。年初那部大热剧,就是他的工作室把关出品的。这一部网剧,对他来说只是过家家的小儿科。”

陆文:“哦。”

“你哦什么哦。”孙小剑洗脑式劝说,“瞿编贵人事忙,不会在剧组待多久的,你趁他没走给我使出十八般武艺,攀上这根高枝儿,好吗?”

陆文含糊地答应,他对瞿燕庭的身家资产并不关心,更不在意,却也明白瞿燕庭在种种头衔与光环背后,是个能量不小的人物。

他怎么会联想到叶杉,他实在是想多了。

陆文扯下面膜往孙小剑的脑门一糊,说:“哪那么多废话,瞿老师身家喜人,估计喝一口满20减8的粥就扔了。”

孙小剑担心道:“不会吧?”

陆文跳下窗台去化妆,说:“抠死你算了。”

实际上,瞿燕庭非但没有丢掉,还一口一口地喝完了。入渝几天,每一顿饭菜美味却辛辣,这碗温热清淡的小米粥缓解了他胃部的负担。

他独自坐在教师办公室,虚掩的门挡不住外面的声音,他不嫌吵,喝完粥静静地听。准备期间的片场最嘈杂,导演把控全局,任树粗声粗气的咆哮时不时飘进来。

——是不是想体验一下当导演的感觉?

瞿燕庭回味这句话,像绞尽脑汁地思考一道难题,未等他解出答案,导演助理来通知他一切就绪,五分钟后开始拍摄。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将答案搁置,拿上剧本继续做他的瞿编。

闲杂人等都下楼了,走廊上只剩a组的工作人员。教室前门,摄影组长在做最后的调试,打光师闪在一旁。

导演的监视器在后门内侧,任树招手喊道:“燕庭,来我这儿。”

瞿燕庭的目光先掠过去,门口,陆文靠在门框上,不如上午揣着兜潇洒,而是一副走错片场的尴尬样子。

陆文从做完造型就在尴尬。

他穿着校服,聚酯纤维的料子令他浑身难受,校裤不及腿长,脚踝暴露在外。衣服上布满褶痕,最要命的是前襟和袖口做了逼真的污渍。

他活这么久,第一次打扮成这个熊样。

见瞿燕庭走来,陆文挪动一下穿着价值三十块帆布鞋的双脚,脸也稍稍别开。他的短发梳得整齐,没遮黑眼圈,那一颗小痣也去掉了。

与上午的叶小武相比,叶杉显得没那么精神。

瞿燕庭在任树旁边坐下,一起盯监视器。任树开玩笑:“叶杉这么大个头被欺负,感觉有点bug。”

陆文误会导演不满意,探头说:“其实我是虚壮。”

任树道:“小陆,你的身材数据特别好,颈臂腿和头胸腰臀,三长四维没有不合格的,比例上得了大银幕。”

陆文转忧为喜:“谢谢任导夸奖!”

他垂下眼,角度正对瞿燕庭的头顶,能看清瞿燕庭乌黑的发丝,柔软干燥,细密蓬松,额前的碎发被穿堂风吹得绒绒的,露出白皙的额头。

“瞿老师。”陆文试图攀高枝儿。

瞿燕庭仰头:“嗯?”

陆文的攀爬方式十分直接:“任导说我能上大银幕,以后您的电影如果缺人,请随时找我,我先在这里表示深深的感恩。”

瞿燕庭面无表情地盯回监视器:“先把这一场拍好吧。”

一切准备就绪,陆文喷湿袖口和鬓角,然后去镜头前就位,教室内的“学生”也纷纷进入状态。

开机,14场1幕,场记打板。

叶杉中午去菜场帮忙,返回学校有些迟,在铃声中朝教室飞奔。

陆文跑上楼梯,鬓角挂着汗珠。

这所末流高中没有学习氛围可言,老师还没来,学生们聊天玩手机,几乎无人乖乖地等待上课。叶杉冲到教室门口,他迟到了,却依旧在门外踌躇了片刻。

陆文推开门,谁也不看,低着头走进教室。

见叶杉出现,以五六个男生为首,一大票学生捂住鼻子假装恶心呕吐。叶杉走到座位上,发现书包被丢在桌下,椅面上有一些脏污的脚印。

陆文闭着唇齿,面部肌肉绷紧了,弯腰捡起书包。

第一幕还未结束,任树喊停:“从进门开始再来一遍。”

再来,说明没过。

陆文返回门口拍第二条,走向座位的过程中再次被喊停,弄得他心里打鼓。

任树问:“小陆,步子迈那么大干什么?”

陆文回答:“他们嘲笑我,我想快点回座位。”

“理解得没问题,但拍出来不是那么回事。”任树道,“好家伙,你那大长腿的气势,我以为学校一哥进来了。”

陆文返回拍第三条,他克制住步伐,走得谨慎又畏缩。不料还没走到座位前,任树的大嗓门再次叫停。

任树说:“你别顾脚不顾脸,表情呢?叶杉的难堪你得给我,给镜头。”

当着一众配角和龙套,陆文尴尬地咽了咽唾沫,返回门口拍摄第四条。

在集体的嘲笑中,叶杉难堪地走到座位上,捡起书包,擦干净椅子,默默整理书本。在翻到一本新教辅时,叶杉盯着封皮,上面不知被谁写满“臭”字,内页也被踩满脚印。

陆文捏紧书脊,同时咬紧了后槽牙。

前座的男生幸灾乐祸:“怎么了?”

陆文低沉地说:“这是我新买的书。”

第一幕到此结束,紧箍咒似的“停”在后门响起,任树喊道:“小陆,你本来就是低音炮,阴沉沉一念词,你下一秒是不是就要揍他了?语气放软,放轻,懂吗?!”

陆文赶紧说:“明白了,导演。”

上一组镜头重拍,陆文软化语气念出台词,尾音尚未落地,任树一嗓子打断道:“停停停,情绪不对!”

操,又怎么了。

陆文隐隐崩溃。

任树问:“小陆你告诉我,新买的书被破坏,叶杉是什么心情?”

陆文回答:“愤怒?”

任树又问:“你八百万新买的跑车被人砸了,除了愤怒还有什么心情?”

陆文说:“心疼。”

“这本书对于叶杉,等于超跑对于你。”任树说,“叶杉省吃俭用新买的书,没用过就被毁了,他的心疼你得表现出来。”

第一幕第六条,场记打板。

任树喊得疲了,拳头抵在人中位置,一言不发地盯着监视器。等陆文说完台词,他打手势,命掌机继续往下拍。

没喊停,并衔接第二幕,陆文松一口气,认为这次表现得很好。

叶杉的肩膀被人扒住,后桌的男生探过来把书抢走:“谁那么缺德啊,把人家的新书祸害成这样,还写着’臭’,瞎写什么大实话。”

周围一片哄笑,陆文转身去抢,说:“把书给我。”

对方躲开叶杉的手:“你要熏死我了,你看看你自己,袖口都是湿的,卖完臭鱼烂虾能不能换件衣服?”

有人说:“人家全凭那股臭味提神醒脑,考第一呢。”

陆文立刻垂下手,无奈地重复:“把书还给我。”

后桌男生把书奋力一扔:“一本破书你就心疼了?我天天在后面闻你的鱼腥味,肺都不舒服了,你还不快点给我赔礼道歉?”

“还有我,我做操挨着你,臭死了。”

“赶紧道歉!”

“不道歉的话,请客赔偿也行。”

言语如潮扑来,叶杉在周遭的诘难中起身,他去讲台上捡起书,返回座位时被人前后堵住,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陆文缩着肩膀:“让我回去。”

老师出现在门口,大家作罢。叶杉回到座位上。

第二幕结束。

任树终于出声,却没说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陆文心头一紧,站起来,在众人的旁观下等待导演的判词。

咣当一声,任树也撤开椅子立起来,问:“小陆,你感觉演得怎么样?”

陆文试探地说:“不太好。”

“是怎么不好?”任树追问。

陆文哪知道,其实他感觉挺好。

任树抽出一支烟叼上:“我告诉你哪不好,你无法真正理解叶杉。叶杉的难堪、隐忍、无奈,你你表现不出来,或者说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在表演。”

“你的思路是这样,叶杉委屈,所以你就演绎委屈。你怎么演?你低着头,你缩肩膀,你沉着你那张帅脸。给我的感觉是什么,这帅哥演得太认真了。可你还是帅哥,不是叶杉。”

“情绪表达要自然、要深刻、要看不出痕迹。叶杉什么情绪,你就酝酿什么情绪,而不是去假装那种情绪,懂吗?”

“你进入角色才能塑造成功,你没进入,直接干巴巴地塑造,等于相个亲就结婚,能举案齐眉就见鬼了!”

任树是急性子,又是把关的导演,向来是有什么嚷什么。当着一屋子配角和工作人员,这一通批评没含糊,劈头盖脸地朝陆文猛砸。

陆文钉在桌旁早已脸似火烧,比起丢人,他更不知所措。接下来要怎么办,再拍摄一条?他又该如何表演?

全场安静的间隙,有人轻咳一声,是瞿燕庭。

与任树的火爆形成对比,瞿燕庭冷眼旁观了整整六条,情绪很稳定,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陆文向他望来,有点怂,也有点呆,估计第一次被这样当众教训。

瞿燕庭打破僵局:“休息一会儿吧。”

任树让大家休息一刻钟,说:“这个小陆,试镜片段拍得那么好,今天给我掉链子。”

瞿燕庭说别的:“最后那组镜头也得调一下。”

任树点烟,呼出一口烟圈:“放心,一样样弄,我不会含糊。况且当着你的面,这场戏要是拍得不满意,今天谁也别想收工。”

瞿燕庭挥一挥二手烟:“不至于,慢慢来。”

“我先调镜头吧。”任树拿上分镜剧本,找摄影指导去了。

教室里乱糟糟的,瞿燕庭扫了一圈,见陆文竟仍在原地杵着,一副犯错误等待受罚的模样。

他从头到尾盯了六条戏,没发表任何意见,但心如明镜,知道陆文为什么无法真正理解叶杉。

讲戏是导演的职责,于是瞿燕庭放下了剧本。

他叫道:“陆文。”

陆文警犬抬头,机敏中不失防备:“……干什么?”

瞿燕庭说:“跟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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