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挖笋的季节,程益全家都忙,但是做咸齑笋丝、做笋齑、笋干都是必须的,不能不做,不然今年一年都没得吃了,这是当地人必备的家常菜。

陆冬青自告奋勇提出去挖笋,三娘被刘氏押着学女红,她不乐意学,也提出一起去。

刘氏满腹嫌弃反对,但是敌不过女儿的撒娇,只好同意,一边叮嘱她小心蚂蟥,一边又落下狠话:“回来就给我好好学绣花!都要嫁人的人了!”

三娘吐舌头:“女婿都没呢,早得很!”

刘氏气坏,回头又去说程益,瞧你这个好女儿!

三娘跟着陆冬青上山不是拖后腿去的,她是真的能挖笋,这些年在村里的生活,已经把她锻炼得上山下水无所不能。

但是陆冬青依旧十分照顾她,路都要自己踩过了才让她走,发现了笋尖,第一时间自己动手,能不让她用力气就不用。一路上还老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去摘发现的芭果。

三娘也是服了。

两人到了一片比较平坦的竹林,三娘看他在挖笋,自己也在周边找了找,没走出两步,她整个人都定住了。

“冬青哥……冬青哥……”

三娘的声音喊得非常轻,生怕惊动了什么,陆冬青第一声没反应过来,第二声就立刻觉察出不对。

他慢慢站起身,放低声音问:“怎么了?”

三娘声音有些发抖:“蛇……我正对面……蛇……”

陆冬青定睛看去,果然,一条青绿色一指半粗的蛇直着身子冲着三娘,两边仿佛对峙一般。

在山里走惯了的他立刻看出,这是有毒的!

陆冬青全身绷紧,握紧了手里锄头,安慰三娘的声音却依旧平稳:“别动,再坚持一会儿!”

三娘腿发软,她最怕的就是蛇了,再过几千年她也怕蛇……而且这蛇的动作明显是盯紧了她了,她都快哭了……

陆冬青眼睛紧紧盯着那条蛇,慢慢地脱下身上的外套,嘴里不断安慰越来越濒临崩溃的三娘:“不要怕,没事,别动,我有办法……”

三娘不敢看那蛇,又怕不看它,它攻击的时候自己不知道……咬着唇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陆冬青终于把外褂脱了下来,他放轻脚步,挪到一个合适的方位,快速出手,把外褂盖到了蛇身上,将它整个罩在了衣服下。

三娘心下一松。

陆冬青举着锄头快速跑过去,对着蛇头方位一阵猛砍,布料下蛇身窜动,没多久血色映出了外褂,下面一动不动了。

陆冬青伸手想揭开看看,三娘喊:“别拿开,再砍几下!”一边说,一边坐到地上心有余悸地哭起来。

陆冬青按经验判断蛇早就死了,但是见她害怕果然又砸了好几下,也不掀开外褂了,刨了土严严实实地将那一块埋了,往三娘这边走来。

“好了,没事了,已经被我打死了。”

三娘腿软得站不起来,捂着脸忍不住哭:“吓死我了,呜呜呜……从来没遇上过,我一转身它就盯住了我……”

陆冬青蹲下,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我上山也不常遇到,蛇都是怕人的。”

三娘再也不相信这句话了,怕人还盯着她不放!

陆冬青扶着她站起来,三娘紧紧拉着他,不敢看蛇所在的那片地方一眼。

陆冬青心疼,这次真的是运气不好,山里蛇虫多,但是很少招惹人,就像他刚说的,蛇都是怕人的,身上撒了药,又用探路棍打草,很少有蛇真的会窜到眼前来,遇到毒蛇,还是攻击人的毒蛇,真的是十分少见。

也难怪三娘吓成这样。

“我们回去吧,不挖笋了。”陆冬青收拾了地上挖出来的笋,扎上麻袋,扶着她要往山下走。

三娘腿软,心有余悸,的确不敢再呆着了,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她估计都不敢上山来了,刚才和蛇对峙的场面清晰地印在脑子里,挥散不去。

一路下山,草丛里有个风吹草动,三娘都要身子惊一惊。

陆冬青矮身要背她:“你上来,我背着你很快就下去了。”

三娘犹豫了一下,靠了上去。

三娘的份量很轻,陆冬青背在背上没感觉多少份量,反倒是少女柔软的身体,让他有些不自在。

只是大热天里,三娘发凉的皮肤,和紧紧抱着他脖子的动作,让他收回了心神,十分心疼,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下了山,陆家更近些,陆冬青便把她放到了自己家里,原来给三娘的那张小床至今还在,只不过,再躺上去时,却不够大了。

三娘凌晨起床上山,心身俱疲,躺在床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只不过梦里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又好像想逃脱什么却逃脱不掉。

山里人不怕一般的蛇,最怕毒蛇,刘氏几人听说三娘上山遇上了毒蛇,纷纷跑来看她,程益更是连连后悔,不该让女儿上山挖笋的。

倒是三娘,一觉醒来精神恢复了许多,除了对上山还有阴影,别的都一如往常。

在陆家吃了午饭,陆冬青不放心,亲自送她回去,快走到程家门口,听到里头大吵大闹。

两人对视一眼,疑惑一向平静的程家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三娘快步跑进门,就见到她那许久未见的阿奶拉着一个陌生妇女,在和刘氏大吵。嫂子李翠红着眼眶站在刘氏身后。

只听老太太扯着嗓门说:“十七岁了还嫁不出去,还想挑什么人家!早上村里人都看到陆冬青背着她下山,传出去我们老程家还要不要做人!能进邹家的门,人家做梦都要笑醒,你还挑什么挑!”

刘氏气得发抖:“我女儿什么样用得着你管!我就算养她一辈子也不会让她去做妾!你卖亲孙女一回,还想卖第二回,你这个老东西,你怎么还有脸上我的门来!”

说着使劲推着两人往外赶。

那陌生的中年妇女指责刘氏:“你这儿媳妇做得太不孝了,你婆婆是你长辈,你这骂的什么话!她也是为你好!”

刘氏呸了一口:“弄得我家身无分文,儿女离散还为我好!我求求你们,这些好对你老三去用去,老三媳妇生了三个女儿了吧?你挑随便哪个去卖去做妾都行,别对着我们来,我们受不起!”

老太太一听,怒了:“你这婆娘恶毒心肠!这些年你一分钱不给我们两个老的,自己发财过好日子,我问你要过一分钱吗?程益是我生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他问问自己,有没有脸不给我们养老!”

刘氏气得脑子发晕,再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卖她的三娘做得理所应当,卖老三家的女儿就是恶毒心肠,还想养老钱?

三娘冲进门。

“阿奶,我卖身的十二两银子你花完了吗?三叔这九年孝敬你多少银子,有十二两吗?二叔家呢?有没有十二两?等二叔三叔都拿出十二两,三十六两银子你和阿爷全都花完了,你再上我们家的门吧!”

老太太张口想说早没了,却被她后半句憋进了肚子里。三十六两,按村里分家规矩,所有儿女加起来的赡养费二十年都不一定有这么多。

农村赡养,不是都给白花花的银子的,大多老人年纪大了,送些吃的用的过去,老人自己也会继续种地干活,谁家有这么多银子?一年给父母送一两都是这帮儿女发财有钱了。

那中年妇女都被这大笔银子惊得发不出声音。

老太太词穷,只能耍赖:“你看看这刁丫头!我程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东西啊!”

三娘冷哼:“我早就不是程家的了,我卖身契还在陆家呢!”

老太太一愣,一脸不信:“不可能,老大早就把你赎回来了!”

陆冬青走上前:“从来没赎过,我是同意三娘回来住,只不过,她一直都是我家的人,从来没赎身过。阿婆你要反悔,把她卖去做妾,这也可以,你把当年说好的,反悔五倍赔偿,六十两银子赔给我,我就把人送回给你们!”

老太太吓得声音都没了,不停念叨着:“不可能,老大这傻子怎么不可能把女儿赎回来!”

刘氏帮腔:“我们哪来这么多钱赎身,三娘只要在家住着,卖身就卖身了,省得回来被她阿奶再卖一次!”

老太太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们。

陆冬青说:“你不信,我回家去把卖身契拿过来,上头说好了,反悔五倍赔偿,还有你的手印!”

这是,程益从田里回来,看到家里的阵势有些发懵。

老太太一看他回来,立刻问他:“老大,三娘的卖身契呢!”

程益愣住,看着老婆女儿冬青面色铁青,气氛紧张,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斟酌着说:“卖身契……我没见过啊……冬青那吧……”

老太太气得倒仰:“你们这些蠢货!别人家的人,天天供在家里养着白吃白喝,你们钱多得烧的!”

刘氏胸口堵得慌,顾不得什么老幼尊卑,拿起门边的扫把就赶人:“我自己的女儿我想养就养,你卖我女儿还有脸来!你晚上睡觉不怕列祖列宗来找你吗!我看你才是程家的败家精!”

程益想劝,三娘一把拉住他:“阿爸!阿奶要把我卖去邹家当小妾!”

程益气得瞬间呼吸急促起来,转头猛地扯着两人往屋外拉。

“阿妈!你心是彻底黑了吗?以后一步也别进我家的门!”

程益第一次彻底发火,气势颇有些吓人,连老太太也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凶的样子,一直到被赶出门都没回过神来。

刘氏终于觉得丈夫有担当了一回。

关起门,刘氏讲起前后经过来。

原来,程益和程大勇去田里后,刘氏带着李翠在家处理鸡鸭原材料,老太太就带着一个中人上门了,张嘴就说要给三娘做媒。

刘氏根本不信会是什么好事,果然,听到后来,竟然是让三娘去做妾!还是邹家三十岁大儿子的五房小妾!

李翠觉得这是在荒唐,帮着刘氏说了几句,结果被老太太大骂“破落户”“外姓人”,还说她做嫂子的见不得小姑子好,李翠一片真心被骂得羞愤欲死。

于是刘氏就和老太太大打出手了。

这些年,他们和老屋几乎没有来往,老三娶了隔壁村老童生的孙女,婚礼也没喊他们家,生孩子满月更加一次没走动,程益家里做辣卤赚钱了,半点利益没分给老屋甚至二弟程耳,父子兄弟关系愈加僵硬,程益和父母断绝了关系几乎人尽皆知,万万没想到,这老太太想钱想疯了,还敢这么上门来。

三娘开口:“老太太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要是她真的想卖了我,先收钱再让邹家来要人都是可能的。我看,我这些天还是去冬青哥家里吧。邹家要脸面,我卖身契还在冬青哥手上,不会强抢的。”

刘氏后怕:“这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情!还好当初没毁了这卖身契!”

陆冬青不好意思:“我当时忘记了,那时候会写也是三娘叮嘱的,后来我也给忘记了……”

程益拍着他的肩膀:“没事,我们信你的,你不是讹人的人。”

李翠却担心:“可是三娘去冬青哥家里,以后名声更不好听了……老太太今天说的话,外头会不会也这么想啊!”

刘氏皱眉,儿媳妇说的很对,三娘被卖,这么大了还住在陆家,这事情传到外面不知情的人耳朵里,对三娘很不好。

三娘却浑不在意:“没关系,我也不要嫁出去,以后我就赖着冬青哥!”

陆冬青脸顿时爆红,瞪着三娘,不敢看刘氏他们脸色:“你又胡说!”

刘氏和程益惊呆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女儿居然有这种想法……还有,“又”胡说,所以三娘以前就这么说过?

李翠其实微微有些看出苗头的,三娘对陆冬青太亲近了,陆冬青对三娘也是与众不同,几乎事事都宠着顺着她,她刚嫁过来不知道他们的过去,第一次还以为陆冬青和三娘是一对。

三娘随口往湖里扔了一块大石头,扔完转了话题:“好了好了,我们赶紧吃饭,大哥还在地里等着阿爸带饭回去呢!”

刘氏愣愣地去灶间了,精神恍惚,脑子里还转着三娘和冬青两个人的事。

三娘冲冬青吐舌头,陆冬青垂着眼睛,只看到她小巧的舌头,眼睛一刺,慌得都不知道手脚怎么放,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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