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宋轩冠礼的落幕,桃花酒与新式茶叶在洛阳流传开。

因为两种新品皆由特殊方法制得,乃宋氏不传之秘,所以自宋府流出的茶叶与桃花酒一时之间价格昂贵,甚至是有价无市。

桃花酒还好,不过精巧之物,倒是茶叶,不少世家之人都窥得了其中所含的暴利。

这样的暴利,何人不心动,即使是天子之尊。

就在一些人作壁上观等着要看陈平宋氏好戏之时,朝堂之上传来宋祢将制茶方法上呈少年帝王的消息。少年帝王得此方法,颇为欢喜,赐予宋家诸多恩典,甚至亲口夸奖宋氏不仅出了一位玉郎,如今已有双玉。

宋氏双玉的说法一时之间在洛阳广为流传。

“宋氏双玉吗?倒也贴切。”傅逸回忆着衡玉当日的沏茶动作,慢慢泡茶。听完管事的说辞后,先是感叹一句,方才吩咐下去,“拿着我的名帖前去宋府,就说逸明日想去宋府拜访一番。”

第二日清晨,久旱多日的洛阳难得下了小雨。傅逸掀开马车帘,便已有身边的仆人为他撑起油纸伞。他下了马车,伸出修长的右手,接过了仆人手中的伞。

前来迎接傅逸的是宋轩与衡玉两人。

站在宋府门前檐下,负手而立、一身玄衣的宋氏玉郎,与撑伞立于雨雾之中、长身而立的傅氏郎君,两人隔着雨雾相望。

在后世史书中,对于这样两位郎君的初次碰面都赋予了许多具有传奇色彩的想象,然而真实情况是,他们的初次碰面很平静。

对望一眼,互相见礼,而后傅逸将目光移到衡玉身上,与她见礼。

傅逸走到两人面前,宋轩与衡玉各自撑开伞,宋轩稍微上前一步,“景初兄,请。”

“麻烦了。”傅逸温声道。

三人往府内走去,傅逸居于中间位置。

“当日会稽偶遇景初兄,今日洛阳再会,也是幸事。”衡玉撑着伞,宽大的淡蓝色长裙下摆做了改良,极方便行动,比起傅逸与宋轩两人需要小心衣摆被地上的雨水沾湿,她倒是没有了这样的顾忌。

傅逸笑道:“还未多谢明初当日所送的礼物。”

两人稍稍叙了一番旧,宋轩便开始为傅逸介绍起宋府内一些颇有特色的景观。

宋府这座府邸,历史就与陈平宋氏一样悠久,历经朝代更迭而依旧静默于此地,院中的一草一木,甚至都有着自己的枯荣兴衰历史。

谈话之间,已经从府门走到了待客的主厅内。

宋氏留在洛阳的几位嫡系郎君、女郎君全都在主厅里候着傅逸,他们对于声名远扬的傅逸也怀着几分好奇,在得知傅逸今日将会前来宋府做客后,也都表示自己想要前来与傅逸交谈游玩一番。

嫡支一脉有三房,子嗣不算兴盛,留在洛阳的嫡系,除了已经出仕的宋楠不在外,主厅里加上傅逸不过只有七人。

主位的位置空着,宋轩与衡玉的位置却在主位下来左右两个位置,这样的排位也可见两人在宋氏年轻一辈中的地位。

傅逸乃客人,就坐在宋轩下首。

其他人早已入座,衡玉是最后一个入座的,她两手举到身前,合击两掌,早在主厅暗处候着的婢女们立马从暗处走了出来,为诸位郎君奉上茶水与糕点。

宋道柳是三房所出的女郎君,如今虚岁九岁,在座之中她的年岁最小,性情娇俏。她捻起一块新鲜出炉的糕点,糕点做得精致小巧,一口就能吃完,宋道柳吃完绵软的糕点后,端起手边的茶水饮了一口润喉,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因为她年纪小的原因,她的坐席安排在衡玉旁边。衡玉瞥她一眼,知道这糕点对她来说不算合适,往后面瞥了一眼,素兰会意,身影消失在原地,很快就端着一碟新的桂花糕过来。

“道柳堂妹吃这一道桂花糕吧。”衡玉道。

虽然年纪尚轻,但宋道柳的礼仪姿态早已成为习惯,她行礼道了声谢,又开开心心捻起桂花糕吃了起来,漂亮的杏眼因为欢喜而微微眯起,目光一直在宋轩和傅逸身上徘徊,甚至还学着她父亲的仪态一手托腮,欣赏着这两位郎君的风姿。

衡玉被她惬意随性的动作逗笑,注意力也从宋道柳身上转移到傅逸与其他人的对话上。

比起于宦海沉浮之人,时人更慕隐逸之士。傅逸入了洛阳半年,却一直不急着求官,而是参加一些聚会,积攒自己的名声。这半年来,他的名气在洛阳逐渐变大,盛名之下无虚士,傅逸自然是有真材实料的。

他们聊天的内容逐渐加深,到后来,宋放等人想要听懂就已经有些吃力,更何况是出口辩论。

只有宋轩与傅逸依旧端坐着,就着刚刚的论题继续聊下去。

衡玉跟着两人的思路听下去,势均力敌,一时之间难有胜负,不过这个话题再论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衡玉便举杯,给了两人一个台阶下,“诸位,再不饮茶茶水就要凉了,莫要浪费了这千金难求的极品大红袍。”

宋轩唇角染上了几分笑意,理了理因为刚才的动作而出现褶皱的宽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强行压下了喉间的痒意。

“另起一个论题吧。”衡玉说道,她目光扫了一圈,瞥见宋放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直接点名他,“放堂兄,你有何精妙的论题?”

果然够义气。宋放身子坐得越发笔直,他手里的折扇轻轻摇着,和着吹入殿内的凉风,驱散殿内的燥热,“昨日放出游洛阳街头,兴起而入酒肆呆坐,饮茶之余倾听其他人的言论,听到几位寒门学子在争论一些事情,放当时听了许久,夜里也想了许久,有所体悟。”

他先娓娓介绍一番,最后才将命题的内容告知,“太祖当年欲另为寒门士子寻一条晋身之路,遂有开科取士的制度,但太祖之后历经三朝,已过几十年,三公九卿皆为世族之人,寒门士子出仕之后没有出现身居高位者,此举好耶?否耶?”

听完宋放的这一番话,衡玉眉梢微扬。

在场中人,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何为世族,何为皇权。又何为世族,何为寒门。

皇权与世家,此消彼长,不是皇权不敌世家,就是世家败于皇权。

而寒门与世族,科举制度为寒门士子提供了晋身通道,但寒门士子成才哪里有那么容易。世家把持着大半的资源,世家子弟从一出生就能受到最好的教育。世家子弟多出众,这是时势的必然。

傅逸眉心微蹙,科举制的好处、对世族的限制他都能看清,所以宋放这个问题,不是他答不出来,而是他一时之间不愿开口。

倒是坐在他身旁的宋轩,突然轻笑出声,坦然道:“开科取士虽然限制了世族,但也暂时平衡了许多矛盾。”尤其是皇权与世族。

宋轩没有明说,在场众人除了年纪尚幼的宋道柳外都心领神会。

“国内形势安稳,这就为晋朝百姓迎来了休养生息的机会。至于开科取士此举,虽然到如今依旧看不出太多成效,但这是因为寒门士子师资薄弱,而非寒门士子资质差。许是再过不久,寒门出身的官员也有可能身居高位,也会有许多寒门晋升为世族。”

如今这些世族,难道不也是从寒门晋升而来的嘛。

宋轩点出这一件事,原本该让世族不喜的开科取士,一时之间倒也好像不那么让人厌烦了。

“世族子弟若不成才,身居高位也非幸事。开科取士的做法,不过是更看重诸位的实力罢了。”宋轩举杯,没有让人看出他的不适,笑声依旧温和,神情从容,“在座诸人,有会稽傅氏精心培养的郎君,有我陈平宋氏精心培养的子弟,难道还怕寒门士子的冲击不成?”

这一句话说得温雅,内里自信的气势却跃然其上,乃至于有了字字铿锵的效果。

衡玉随后举杯。

原来这就是我宋氏玉郎的风采。

傅逸坐在宋轩旁边,听到宋轩轻缓而坚定的话语,他想起自己刚刚的迟疑,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晃神。

暗地里吐了口气,傅逸缓过神来,同样举杯。

他一直将宋轩视为自己的有力对手,可原来,他还是低估了宋轩,也高估了自己。

论辩完毕,几人又开始作诗、抚琴、品画,都是些风雅之事,待用过午膳,傅逸才打道回府。

几位堂弟堂妹都要退下,宋轩与衡玉依旧端坐着,瞥见宋放要溜出去,宋轩提高声音道:“宋放,你且留下。”

被兄长连名带姓喊住了,宋放顿时知道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已经被宋轩看穿,索性也不掩饰,坐回位置上,等到众人都退出大殿,大殿内只剩下他与衡玉、宋轩三人时,宋放才道:“洛阳有人将轩兄长与景初兄相提并论,放不过是想要试一试罢了。如今看来,景初兄的才学不弱于轩兄长,但胆气担当倒是比兄长差了些许。”

“胡闹。”宋轩斥了句。才刚说完,就再也忍不住,用帕子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衡玉脸色微变,从位置上站起来,目光落在宋轩身上,“轩堂兄感觉可好?”

一阵剧烈咳嗽之后,宋轩原本有些苍白的脸因为剧烈咳嗽而染上了几分血色,他摆摆手,回道:“应当是今日所耗心神有些多,等会儿好好歇息一番就无碍了。”

宋放也有些坐不住了,刚刚还在试图诡辩的人没有再多说,而是直接认下错误,然后催促下人快些扶着宋轩回房歇息。

衡玉一道扶着宋轩回去,打算再给他把把脉。

两人迎着懒洋洋的阳光走在庭院间,往宋轩的院子走去。衡玉没有多言宋放的作为,而是轻声道:“此日一别,再见景初兄,他之风采定然更盛今日。轩堂兄不必多虑。”

宋轩想了想,勾起有些苍白的唇角,“若是如此,轩倒是有些期待下次与景初兄的会面了。”顿了顿,他偏头望向衡玉,“莫要担忧。”

隔着夏衫轻薄的衣料,衡玉能感受到宋轩手臂的瘦削。

她一只手已经摸向了宋轩的脉搏。

脉搏虚弱无力,节奏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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