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殿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衡玉站在门槛内,逆着光线面色平静与赵函对视。

“父皇如何了?”赵函上前一步,抓着衡玉问道。

衡玉阖上眼敛,往旁边退开,把大门的位置让开,让赵函自己进去看。

“父皇,殡天了。”

赵函这句话仿佛是一个开关,他话音刚落,原本一片死寂的乾清宫外,瞬间哭声成片。

不少老臣跟随赵信一辈子,即使他的死是众人早有预料的,但还是难掩悲痛。

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赵信是一个性情宽厚的帝王,这样的帝王,完全值得臣子为他效忠。

国丧的三十二道钟声响遍整个京都,山河同悲。

衡玉早已退到旁边,面色平静望着这一幕。他沉默望着跪在殿下痛哭的大臣,望着痛哭的皇子与诸位嫔妃,望着进进出出乾清宫为先帝敛尸的宫人,脸上没有半分戚容。

他最后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赵函对他父皇的感情虽然复杂,但不可否认,他的父皇最后还是把这个江山交到了他手上,而且赵国以孝治天下,他身为太子,将来的皇上,无论如何都要做国民之表率。

他的表现也确实无懈可击,哭得情难自禁。拭去脸上泪水的时候,余光扫过一脸平静的衡玉,不知为何他突然心头一凛。

魏贤身为赵信身边的内侍总管,不会有比他更熟悉乾清宫的人。他照顾了先帝四十余载,深得先帝信任,即使早已知道先帝的日子也就在这几天了,但还是难掩悲痛。

魏贤勉强压着悲痛协调人手,蹙着眉催促那些进进出出的宫人手脚更加伶俐一些时,他突然察觉到赵函的神色不太对劲。

他顺着赵函的目光望去,扫到衡玉身上时心下微叹,故作自然地上前两步指挥宫人,身体恰好挡住了赵函望向衡玉的视线。

衡玉是先帝看着长大的,换个说法,一直陪在先帝身边的他也是看着衡玉长大的。

对于衡玉与赵信之间的情谊,没有人会比魏贤更加清楚,如今的衡玉就好像是把他身上的悲伤都化成了武器,魏贤一瞬间就想起了一直存于他记忆中的一幕。

彼时的先帝已经瘦得脱形,那天难得有些精神,便要魏贤扶着他去御花园晒晒太阳。

在这满园春色下,先帝似乎起了谈话的兴致。

“魏贤,你还记得玉儿当年被许斐罚抄一百遍《礼记》的事情吗?”

自然是记得的。但先帝似乎不需要他的回话,自顾自说了下去,“玉儿不曾与朕抱怨过这件事,但朕后来还是听说了。”

“当年他为了科举要学五经,原已选了主治《春秋》,许斐却硬是压着他主治《礼记》。朕当年还曾说许斐待玉儿太过苛责了些,但后来看玉儿殿前策论,却突然懂得了许斐心中的想法。”

先帝已经许久不曾说过那么长一段话了,他说完之后喘了很久的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陛下,您身子不好,我们该回去了。”

先帝摆了摆手挥退魏贤,自顾自望着那浩浩蓝天,“许斐是怕了。”

当年魏贤没有听懂陛下话中的意思,如今望着这样锐气逼人的衡玉,脑中灵光一闪,却突然知道了先帝当年话中的未竟之意。

——学礼却无君臣尊卑之心。

先帝是他的剑鞘,但如今少了能够压制他的剑鞘,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呢。

魏贤望着那有些灰蒙蒙的天,突然又觉得眼眶一热,刚刚压下去的悲伤再次涌上来。

许衡玉为先帝挥剑,站在风口浪尖进行改革,将自己所有的忠诚献于先帝。

而先帝明知他无尊卑之心,他日若有机缘改朝换代也并非不可,却仍然给他留下了那道旨意,护他周全。

这样的情谊,这样的情谊!

对于外界所有窥探的目光,衡玉一概没有理会。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等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国不可一日无主,还请太子登基主持朝政。”

“请太子登基。”

先帝已逝,太子乃储君,登基为帝名正言顺。朝臣俱跪,请太子登基为帝主持朝政的声音响彻在整个乾清宫外。

赵函身为这场事件的主角,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要看一看衡玉此刻的表情。

他望过去,却只能看到衡玉和刚刚一样一派平静,不曾有片刻失态。

“吏部右侍郎乃先帝亲信,不知对于孤登基此事可有异议?”赵函心底突然泛起一股不甘,这般逼问他。

太子还未登基,难道就要清算先帝的亲信吗。即使知道衡玉改革的做法触怒了不少人,但赵函这幅做派还是让有些臣子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

毕竟只有衡玉一个人是无法推动这么庞大的新政的,直接或间接参与到新政的官员几乎占据了朝廷的半壁江山。

还是叶尚书老谋深算,连忙向赵函使眼色。

“殿下多虑了。”衡玉俯身,不卑不亢。

“那吏部右侍郎为何不附议?”

“因为臣想问殿下一件事。”衡玉突然直起身子,直视赵函,“若殿下登基,可还会继续推行新政?”

赵函蹙起眉来,还未开口说什么,叶尚书已经一步上前,冷声呵斥道:“许大人,你放肆了。殿下之尊,是你可以逼视的吗?”

衡玉悠悠瞥了叶尚书一眼,没有说话。

“无妨。”赵函出声阻止叶尚书,望着衡玉,斟酌着回答他刚刚的问题,“新政推行影响过大,理应谨慎,许大人之前推行新政虽有成效,但那样的做法未免太过激进了些。”

“所以殿下是打算停止新政,即使新政已有成效,即使那是先帝的心血?”

赵函蹙起眉来,这话他要如何答。若他说是,传了出去岂不是会有人说他为臣子不忠为儿子不孝?!

赵函的避而不答已经是最好的答案。衡玉垂眸,俯身再拜,“殿下乃储君,国不可一日无主,臣请殿下登基。”

原本在衡玉提到新政时,众人还以为这位年轻的权臣要做些什么阻挠太子登基,甚至于叶尚书和叶皇后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只要衡玉有异动就立马把他拿下。

赵函想到了很多衡玉可能有的反应,唯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对方却完全没有出招的意思,赵函胸中的那口郁气一时间有些不上不下,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杀意。

但先帝刚刚闭眼,此时就向忠于他的臣子挥刀,容易引起朝臣恐慌。反正他将要登基为帝,许衡玉还能做些什么呢。

衡玉不是不能出手做些什么,他只是没有选择出手。

即使太子登基为帝后随意找了个借口除了他身上的吏部右侍郎之位,并且把支持新政的大半朝臣全都贬谪外调。

就像他当时告诉先帝的一样,赵函是先帝选的继承人,所以他不介意多给赵函一次机会。

赵函采取行动之后,三月前尚且声势浩大的改革派一时间已经大厦将倾,不由让人感叹起局势变化之快。

之前一直忙到把自己婚事都搁置的衡玉突然就空闲下来,有了慢悠悠品茶的闲心。

朝中放在许府的视线越来越少,不过半年,曾经热闹的许府就门可罗雀。

属于这位青年权臣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只要陛下和叶家还在,他就不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又何必再关注这样一个人呢。

就连一直派人监视衡玉的赵函,慢慢的也放松了对衡玉的警惕。毕竟比起一个已经失势的人,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值得赵函担忧,甚至这件事情更加让赵函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朝堂之中少了一个磨刀霍霍的改革派,也还有叶党与范党在针锋相对,而且范党在叶党面前已经几度败退。

曾经身为帝王最坚实后盾的外戚,终于在这位年轻帝王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在这种时候,衡玉见到亲自上门拜访的范琦,并不意外。

“师祖,您若是要见我,派人过来说一声就好了,又哪里需要亲自过来?”衡玉小心把范琦从马车上扶下来,搀扶着他去亭子里坐着。

范琦已经老了,发须皆白,说话的时候再也不复当年的中气十足。

历经三朝,任内阁首辅十几载,走过那么多朝廷倾碾,依旧败给了岁月。

范琦望着悠闲饮茶的衡玉,轻叹出声,“因为我不想陛下知道我来见你。”

凉亭内的石桌上摆放有一套干净的茶具,衡玉拿过一个干净的茶杯亲自为范琦斟茶,把倒满茶水的茶杯移到范琦面前,“师祖说笑了,那位不知道派了多少人来监视我,在许府里见面,比在范府里见面还要危险。”

范琦不会低估衡玉对于自己府邸的掌控力,要不然衡玉也不会敢把他带到凉亭里谈话。但见衡玉直接否认了,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问起许斐的情况来,“你父亲他们在江南可好?”

“江南风景秀丽,又远离京城是非之地,父亲与母亲是极欢喜的,时常给我来信介绍江南美景与美食。”衡玉温声道。

“你父亲他们可曾催你早日成婚?”范琦笑问他。

衡玉摇头,“如今我还在守孝,成婚之事只怕又要继续推迟了。”

听衡玉提到“守孝”,范琦不由一怔。

他近几年视线已经逐渐变得模糊,此时认真凝神打量方才发现衡玉现在的穿着的确是做孝期打扮。

而且还是最长的二十七月孝期。

恍惚之中,范琦好像猜到了衡玉会如此坐以待毙的原因之一。

“打算守满二十七月孝期吗?”

“自然是要守满孝期的。”

回完范琦的话后,衡玉端起手边的茶杯,欣赏着这满园美景,慢悠悠品起杯中的茶来。

这些年的权势之争,范党毫不留情地压制改革派,已经将两人之间的情分耗尽,如今衡玉以礼相待,不过是看在许斐的面子上罢了。

毕竟无论如何,范琦都不曾对不起过许斐。

师徒如父子,许斐夹在师父与儿子之间定然也是难以抉择。范琦正是因为看透这一点,方才会有今日一行。

衡玉沉得住气与他绕圈子,心中存着事的范琦心下轻叹,知道若是自己不主动开口,衡玉是绝不会主动提起的。

有求于人,自然该摆出一副求人的姿态。范琦主动把话题往今日来意上转,“玉儿既然已经不再担任要职,为何不回江南呢?”

“不回江南,自然是有不回的理由。”衡玉与范琦对视,唇畔轻轻勾起。

“玉儿想要做什么?”范琦干脆问得直接又直白。

“师祖想要我帮您什么?”范琦的话音刚落,衡玉便开口接道,他的声音明明毫无起伏,却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范琦想要挟制他,他却不认为范琦有那个挟制他的资本。

这一场对话,从一开始衡玉就处于不败之地。

范党与叶党看似分庭抗礼,但因为太后的偏颇、陛下最开始的作壁上观,范党早已呈现衰败之势。

范琦已经老了,与他一个年纪的官员,早就已经上书乞骸骨在家中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但范琦却一直在首辅之位不曾退下。

不是他不愿退,而是不能。他是范党的支柱,除他之外再无人有那个声望与实力可以支撑起这个党派。而没有他的范党,便是拔了牙的老虎,迟早被叶党吞掉。

叶党与范党相争多年,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范琦他老了,也没有多少年活路了,但他不能不为范家后辈考虑。

赵函念着旧情不会对范家后辈做什么,但也绝不会再让范家后辈担任高位。而没有权势的庇护,范家生死俱在叶家手里。

这种时候,能够帮助范琦庇护范家的,举朝望去范琦只能想到衡玉一个人。

“我希望玉儿能够庇护范家后人,作为回报……”范琦略一沉默,给出了一个完全出乎衡玉意料的筹码,“我会将范党的势力交到你手里。”

衡玉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其它情绪。他有些惊讶,“我没想到师祖竟然会开出如此大的筹码。”

把自己的筹码摆出来,范琦反倒轻松了不少,他甚至有心情和衡玉说笑,“是不是觉得这个筹码让你无法拒绝?”

衡玉点头,“我承认,我的确无法拒绝。”

无论范党与叶党之争中范党如何处于下风,这个政党的实力都绝对不算弱的。日后衡玉找到机会,必然还是要进行新政改革的,这种情况下得到范党的势力,他的改革受到的阻力必然会小很多。

衡玉这么一说就相当于是许下了承诺,范琦感觉心底轻松不少的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精神劲没以前那么足了。

他之前一直在强撑着,现在衡玉愿意庇护他的后人,范琦便没有了强撑的理由。

“那我回去啦。”范琦笑着对衡玉道,脸上满是看着一个优秀后辈的欣慰。

衡玉起身扶住范琦,“我送送您。”

范琦上了那外表平平无奇的马车,刚准备把车帘放下,突然又从马车内探出头,那双已经不复当年锐利的眼睛落在衡玉身上,依旧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气势,“玉儿是想要半朝,还是想要这天下。”

听到范琦这个问题,衡玉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好像一直在等着他这个问题,而范琦也终于沉不住气问出来一般。

“我此生,为先帝的状元郎,为先帝的臣子,百年之后,为先帝陪陵,史册之上,我永为赵臣。”

“如此回答,您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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