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审食其和太后关系微妙, 宫里很少有人不知道,但这不知道的人里,就有刘盈。

刘盈说起来是很感激审食其的, 当年父皇兵败彭城,他和姐姐仰仗夏侯公恩德,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母后同同太公一行却被楚霸王所俘。

若非审食其一直从旁照料, 从中斡旋, 想让父皇换母后回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比起自家那个混混无赖似的父皇,儒雅有才识的审食其显然更符合他年少时对父亲的向往。

可不管再怎么符合他的向往,他也从没有把这个当真的意思,前朝赵姬嫪毐之事未冷,狠辣如秦皇,能毫不犹豫斩草除根,他做不出这种事情, 但也不会忍气吞声。

刘盈认真地盘算着如何杀了审食其, 其实就按着审食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太后的轻薄之语, 治他个九族连坐都不算多。可审食其虽然不在十八功侯之列, 也是朝中要臣,和太后的风流韵事要是摆在了台面上,就很惹人笑话了,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法子来,但不管吕后怎么派人来问,就是扣着人不放。

知子莫若母,吕后当然知道自家这个儿子的性情,看着温和仁善,其实最是固执, 一旦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她不好为此事和儿子当面求情,宣了鲁元公主进宫来,让她和刘盈说话。

鲁元公主被叮嘱了一通,满心满眼的尴尬羞耻,她知道自家母后和辟阳侯的关系,但谁也不会把这事挂在嘴边上,她原以为弟弟也知情,没想到他知道后会这么生气。说起来辟阳侯也实在有些犯浑了,嫣儿才多大,是什么事都可以在她面前乱说的?

对审食其起了几分不满,鲁元公主的尴尬反而去了些许,跪坐到刘盈下首,等着他把今日的政务做完。

刘盈哪有心思批阅奏牍,鲁元公主一坐下来,他就抬头道:“是母后让姐姐过来的?为辟阳侯一事?”

鲁元公主话还没出口就被噎了回去,注定是没法像吕后想象的那样口若悬河了,她张了张嘴,脸色涨红的说道:“母后说,让你别把事情闹大了,什么都好商量,辟阳侯对我们毕竟有恩……”

“我不同你多说,”刘盈认真地说道:“就是母后亲自来了,我也会将此佞幸斩杀午门外。”

鲁元公主有些急了,“你,你连母后的话都不肯听了吗?”

刘盈从座位上站起身,正色说道:“姐姐可知,这世上女子千千万,母后为何会将主意打到嫣儿身上?”

鲁元公主一听人提这次就心口疼,脸上的表情也怔愣了一下,就听刘盈半带冷意的讽刺笑声响起,“我原也奇怪,不查不知道,一查……呵,就是这位对我们有大恩的辟阳侯捣的鬼,他打的倒是一手好算盘,这是在用朕,用嫣儿,用姐姐你,给他自己铺地呢!”

刘盈的声音不大,甚至还能听出几分冷静的味道,鲁元公主却是呆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呐呐地说道:“那你,你想怎么样?”

刘盈想说不怎么样,杀了就是,然而他猛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对鲁元公主道:“母后想让我放了辟阳侯也可以,只要她答应放了嫣儿,母后既然担心皇后亲族,那等个三四年,报皇后薨逝,朕也不再立后,如何?”

对一个刚刚登基的年轻帝王来说,这条件堪称苛刻,饶是鲁元公主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是她还未曾说话,吕后冷淡的声音就从宫室外传了进来。

“盈儿,连你也要学你父皇吗?”

刘盈起身行礼,态度仍然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吕后凌厉的凤目正对上刘盈微垂的眸子,就听刘盈缓缓地说道:“孩儿只怨自己为何不是父皇,朝政权柄,婚事家事,宫中之事,孩儿长到弱冠,除了一日三餐,可有一样做得了主?”

吕后面色微冷,随即,刘盈说道:“我只是不想毁了嫣儿一生。”

吕后同刘盈的眸子对视,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眸子,倒映着她的脸色,一时看去,竟然有些陌生。

鲁元公主平生一怕张敖不喜,二怕母后发怒,三怕弟弟较真,如今母后和弟弟对峙起来,让她心里没着没落的,生怕闹出事情来,忍不住插口道:“其实,嫣儿的身世……”

她说的磕磕绊绊,毕竟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吕后的神色未见变化,似乎那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然而刘盈的脸色却是一凝,随着鲁元公主越发磕磕绊绊的解释,他的脸色都开始发青了。

不等鲁元公主把话说完,刘盈已经冷着脸打断了她,“即便我同嫣儿并没有血缘,我也是看着她长大,她叫了我这么多年的舅舅,莫非就因为她身上流着的不是姐姐的血,我就能理直气壮受用她,把她当成妻子,而不是晚辈看?”

鲁元公主讷讷,吕后瞥她一眼,忽然对着刘盈开口道:“你方才说的话,自己可记住了。”

刘盈一顿,起身下拜,谢过吕后,随即让人取了他的谕令,去天牢放出被关押了数日,不曾吃喝的审食其。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让刘盈头疼,严格说起来他不算什么明君人物,但也不像某些有心人嘴上说的那样,是个完全依附于母族权柄的傀儡,他从不在小事和母后闹出分歧,较起真来,朝中三分之二的官员都是站在他着一边的。

不管什么时候,对一个王朝来说,正统的皇室嫡出生来就占着大义,不过,哪怕是头猪和他流着一样的血,大概也是这样的境遇。

虽然没能杀成审食其,却换了嫣儿的自由,刘盈心里的憋闷总算消去不少,他回来时妲己正在和黑狗王玩,那双玉白的小手落在黑如点漆的厚实狗毛上,透着一种格外精致的毛茸之感,让人一见,心就软了,好像那小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的不是狗的脊背毛,而是心头。

虽然只比张嫣大上十岁,刘盈却是真心把她当做自己的晚辈看待的,白日里姐姐的话言犹在耳,让他无奈的同时,心里也有些许隐隐的不安。

他不想把这件事说给自家小姑娘听,他不是姐姐,没有傻到一个好端端的怀孕妇人会那么巧合地死去,还近乎完美地留下了一个孩子,认做姐姐亲生,疼宠到如今。比起这个,他觉得母后派去的嬷嬷得了她的授意,于是想出这计策来更有可能,这既除去一个争宠的妾室,又能得来一个宣平侯亲生的骨肉,堪称两全其美,正是母后一贯的风格。

想到这里,刘盈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妲己听见动静,却没动弹,满脸天真烂漫地抱着黑狗王巨大的,毛茸茸的爪子,在脸颊边上蹭来蹭去,黑狗王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来,只是盯着那个把它圈在怀里顺毛的女人,黑狗王的尾巴微不可见地晃了晃,停了一会儿,又晃了晃。

“玄水乖巧,笼子不要了也就罢了,怎么把链子也给解开了?”刘盈走近几步,仍然能瞧出几分这黑狗王和乖巧这个形容词完全不搭边的狰狞,他其实有些憷,但瞧着妲己笑眼弯弯的模样,还是微微俯身,在黑狗王虎视眈眈的眼神注视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妲己一边被摸着头,一边很是认真地说道:“好好的为什么要用链子捆着玄水的脖子?捆手捆脚都好,捆着脖子算什么?要是狐狸被这么捆着,不是挣脱开来把捆它的人咬死,就是挣脱不开,自己死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不知道哪里来的想法,刘盈无奈地笑了,只是以往清澈的眼睛里多了些许的血丝,看上去有些疲惫,“舅舅答应过嫣儿,过几日送嫣儿回家的,外祖母已经准了,嫣儿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妲己眨了眨眼睛,笑眼弯弯地说道:“宫里有外祖母,有舅舅,有玄水,阿母也会来看我,可比在家里好多了呢,阿母在家里会哭,进宫就不哭了……”

刘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妲己的发顶,柔声说道:“不想阿父和两位兄长吗?”

“有点想阿父……”妲己噘嘴,小声地说道:“可是一想到家里还有那么多的人,就一点都不想回去了。”

她说着“那么多”三个字的时候,手臂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可爱地让人忍不住想亲一亲,刘盈低笑道:“宣平侯的姬妾在朝中各位大臣里已经算很少的了,你要是生在别人家,那可怎么……”

话没说完,就是一怔,小姑娘温热的身子忽然扑了自己一个满怀,鼻端一股异香传来,似是花香,又不似单独一种的香气,倒像是百花绽放,却不见杂乱,唯有沁人心脾的淡香,他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小姑娘的腰,头刚一低,唇上一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早一点,爱妃们早些歇息,朕已经沐浴更衣洗漱完毕,脱得只剩里衣在床榻上等你们辣!

谢谢两位爱卿的地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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